徐远山蹬着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稳稳当当驮着赵念念,往县城工农大学去了。
“进去吧,有啥事儿就托人给我捎个信。要是没事,我周末过来看看你。”徐远山看着她,仔细交代。
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手表,小声说:“远山哥,你回去路上骑慢点。”
赵念念刚推开宿舍门,里头几个女生就围了上来。
“念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这几天都担心死你了!”
“对啊对啊,学校那公告我们都看了,真是替你高兴!太好了!”
赵念念心里头暖烘烘的,挨个跟大家道了谢。
她手脚麻利地把自己的床铺和桌子收拾干净,下午还有课。
她刚踏进教室门,几个女同学看见她,都冲她招手,小声喊她过去坐。
“哟,这不是咱们经济系的大名人,赵念念同学嘛?几天没见,这精神头看着可真不错啊,看来是彻底没事儿,翻过身来了?”
赵念念抬头,说话的是坐在她斜前方的女生,叫余嫣然。
这余嫣然学习在系里排第二,就比赵念念差那么一点点。
平时就老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特别是看赵念念,眼神里总带着点儿不服气。
余嫣然看她不接茬,嘴角往下撇了撇,故意又抬高了点儿嗓门,对着她旁边的另一个女生说:“有些人啊,就是运气好。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居然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接着念书,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走了什么门路。”
赵念念捏着书页的手指头,她知道,余嫣然这话就是冲着她来的。
上课铃响得又急又快。
老师抱着教案从前门进来,教室里才算彻底安静。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赵念念刚要把课本收起来回宿舍,就听见教室外头一阵乱糟糟的吵嚷。
“快去看啊!公告栏那边又贴新东西了!”
“好像是……好像是跟赵念念有关的!”
她放下书,跟着往外走的人群,也朝着公告栏那边快步走去。
学校那块扎眼的公告栏上,就在那份给她恢复名誉、撤销处分的红头文件旁边,果然又贴了一张新的东西!
不是打印的,是拿毛笔蘸着浓墨写的,一张大字报!
标题又粗又黑:“警惕!我们身边的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歪风!”
里头的内容,拐弯抹角的,没指名道姓。可那字里行间的意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说谁!
“拿着学校发的奖学金,不是想着怎么回报集体,回报工农兵,而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满足虚荣心!”
“这种只专不红,路线有问题的苗子,难道我们广大的革命工农兵学员,不应该提高警惕,加以批判吗?!”
大字报最下头,没署具体名字,只落款写着:“一群要求进步、热爱集体的工农兵学员”。
公告栏下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伸着脖子看,指指点点,议论声压得低低的。
她才刚洗干净泼过来的脏水,以为能喘口气,安稳念书了。
哪成想,这么快,又一盆更脏、更难洗的污水兜头盖脸泼了过来!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到了徐远山耳朵里。
这次的手法,比周国斌那种下三滥的造谣,要“高明”得多,也毒得多!直接往思想根子上挖,往路线上扯!
他跨上“永久”自行车,蹬得飞快,连夜赶到了县城。
他没去惊动学校里的人,托了人悄悄把赵念念从学校里叫了出来。
两人约在学校后头小树林里见面。
几天没见,赵念念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一大圈。
“远山哥……我……”她哽咽着,嗓子眼像堵了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他快步走过去,拉着她在一条落满枯叶的长石凳上坐下,从兜里掏出块干净手帕递给她。
“别哭,念念,有我在呢。天塌不下来。”徐远山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稳,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
“远山哥,我……我不想念了……”赵念念接过手帕,胡乱擦着止不住的眼泪,“这个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他们……他们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受不了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头委屈。”徐远山伸出手,轻轻拍着她不停哆嗦的肩膀,“这事儿搁谁身上都难受。可念念,你不能就这么认输放弃啊。你想想,你要是真不念了,退学回家了,那不正好遂了那些躲在背后害你的人的心意吗?他们不就得逞了吗?”
他看着赵念念那张写满绝望的小脸,眼神忽然变得特别认真,特别专注。
“念念,你听我说。”
“这个大学,现在里头的风气确实不好,有些人心眼儿坏。但是,念念,你记住,学习本身没错,你脑子里的知识本身更没错!”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尽量平缓,但又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神秘和笃定的语气,接着说道:“念念,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句,我说我感觉,以后国家可能会有大变化?”
赵念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记得,远山哥之前是说过类似的话。
“我总有种预感,念念,可能用不了太久,咱们国家选拔人才的方式,可能会变。也许……也许以后上大学,就不再是靠着哪个单位推荐,哪个领导点头了。”
徐远山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赵念念的眼睛,“很可能,是要凭真本事,凭考试分数!就像……就像解放前那样,全国统一考试,谁的分数高,谁就能上好大学!到时候,人家看的是你脑子里装了多少真东西,是你卷子上答了多少分,而不是别人嘴里吐出来的唾沫星子,给你扣的什么帽子!”
他不能直接把“恢复高考”这四个字说出来,这太惊世骇俗了。
赵念念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了,有些傻傻地看着徐远山:“远山哥……你……你是说……”
徐远山没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所以,念念,你听我的。别去管学校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儿了,咱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咱们的基础打牢!”
“咱们一起学!”徐远山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赵念念冰凉的手,“从现在开始,我陪着你一起复习!从头学起!他们不让咱们在大学里安安稳稳地学,咱们就自己学!等将来,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有机会凭真本事考试了,咱们就去考真正的大学!考最好的大学!”
赵念念呆呆地看着徐远山,他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他描绘出的那个凭真本事竞争的未来场景,让她那颗原本已经冰冷、沉寂下去的心,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滚烫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