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青衣怜 本章:第一章

    最纯饿的那年,我提着刚从姑父家借来的一小袋米,听着奶奶的大嗓门一遍又一遍的咒骂,骂那些人抢占她的一亩三分地。

    也不能说抢,那些地本身也不是她的。奶奶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其实她根本没有地。

    她的地都是别人看不上的边边角角,她将野草拔掉再松土施肥,地面平整好了人家也就看得上了。

    一向都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东西稍微打磨一番,只消露出一些点点星光,别人也就瞧上了。

    我也是奶奶捡的别人不要的边角,但我可不是那些人家想拿就能拿回边角地。

    1

    奶奶的咒骂声在二里地外就能听见。她穿着棉麻的大背心,灰白的头发上还沾着草屑。

    龟儿子些!砍脑壳的短命鬼,烂心肝的遭瘟货!!尖利刺耳的声音从她干瘪的嘴里源源不断的吐出。

    奶奶刚开荒整理好的地又被占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十几天前这里还是片无人问津的山旮旯,地里四周还散落着奶奶前日拔除的野草。

    奶奶用豁了口的镰刀割了四五天野草,我也跟着捡了几天的小石头,等春雨下来,又花了两三天将这片地细细的锄好。

    万事皆备,只等着肥料下来就种豆子。

    她佝着背往土里埋烂菜叶子追肥时,村里的黄老皮瞧见了,于是,这块新开的荒地便又有了主人家。

    黄老皮说这块地跟他家山头是连在一起的,村里都分给他了。

    那老东西蹲在边缘的石头块上,捡了一把土细细的捏碎了。

    黑黢黢的脸上端的是奸诈,他猛吸了一口水烟,开口道:阿秀,谢谢你啦,不然老头子我还要翻不少天哩。

    要地是吧奶奶的骂声忽的停了,她盯着黄老皮,一字一顿。

    从这到前面沟渠的杉树,全是包产到户分给我家那老头子的。

    握着的镰刀的手把,刀尖戳进松软的泥土。

    老头子没了这地就分给了我那儿子。

    要地可以,把我这把老骨头也量进去!当年他们扔孩子的时候,怎么没人来量量良心她的声音突然裂开道缝,漏出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的寒风——那时她捡回被挂在门后的小叔,用米汤喂活了别人不要的边角料。

    黄老皮的胶鞋不知道从哪碾碎了一株油菜苗。我望着那些金黄色的汁液渗进土里,突然想起奶奶常说地是活物。

    此刻这片被她捂热了的土地正在发抖,震得我脚底发麻。

    这些年来她开垦的地盘,不外是水渠边的稀泥地、山脚下的碎石土,还有眼前这个连野鸡都不做窝的山旮旯。

    去年开春时,她硬是把北坡的石头捡了个干净,一点一点锄开了那块荒地。

    干枯的手掌被野草割得血迹斑斑,开裂的指节在泥水里泡的发白。

    当第一茬麦子好不容易颤巍巍的钻出土时,何叔家的老黄牛却过来啃青苗。奶奶举着烧火棍追了半个村,回来后连夜磨了小麦粉做饼。

    奶奶把新做的小麦饼塞进我手里:吃!吃的壮实些才扛得住白眼。

    天色渐黑时,咒骂声终于停了。

    奶奶蹒跚着来到灶台前,破凉鞋在夯土地上踩不出声响。

    她突然伸手捏了捏米袋,粗粝的手心擦过我的脸:看见没

    她指着窗外簸箕里金黄的小麦。

    再硌人的石头地,多浇几遍血汗也能开花结果。

    2

    我和奶奶不受村里人待见。

    一个是亲妈不要的女孩,一个是寡居爱贪小便宜的老妇。

    我出生时刚好是计划生育严打那几年,提倡少生优生。

    只是在农村,没有儿子是立不住的,所以我被丢给了奶奶。

    其实奶奶若是不管我,应该是能过得很不错的,除了我的亲妈,她有孝顺她的几个女儿。

    小姑经常打电话叫奶奶去城里享福,叫的多了,奶奶很是意动,只是垂眼看见我,心里那团火就熄了。

    小姑在电话那头喊:妈,你带着囡囡一起过来玩玩吧,我给你买票。

    这就算了,家里的花生要收了,我不得空哩。奶奶笑呵呵的回应。

    我嫂子也真是,管生不管养,把人丢给你拍拍屁股就走了。

    妈你带着囡囡来,我嫂子不要她我要,我给您养老。反正我和阿勇也没法生,抱别人的崽养不如养囡囡!

    瞎说什么,我有养老钱,你呀好好治着,早治好早些要个小孩,到时囡囡也大了,我过去帮你带小孩。

    话费贵的嘞,不说了。

    奶奶挂掉电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散钱票。在村里,接座机电话也是要交钱的。

    也不多,一块足够。

    张婶笑嘻嘻的问奶奶:阿秀婶,小满又叫你出去享福啦。

    哎哟,哪里就享福了,我家小满还没个一儿半女的。

    我奶摇了摇头,看向我。

    再说了,这还有个跟脚的,走不脱。

    那时的我不过五六岁,只顾着和小伙伴撅着屁股打四角板,对电话那头的人和说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回家了,囡囡。

    3

    收完地里的黄豆花生,时间跑的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八月底。

    奶奶在家里把卖花生的钱来回数了又数,拉着我去了村里的学校报名。

    村里没有幼儿园,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空下来的两间老宅。

    现有的两个教师位也都是以前村里的老一辈教书人传下来的!

    语文老师扶了扶眼镜:在留一级吧,才六岁呢。

    一听留级我顿时急了,扯着奶奶的衣角小声嘀咕。

    不要不要,我都读了三年一年级了,还读啊到时候隔壁的黄瓜都要跟我当同学了。

    边上听了一嘴的教数学的王老师噗嗤笑出声来,我的脸莫名有点发烫。

    张老师从算盘珠子上抬起眼,老花镜腿缠着医用胶布,镜片后浑浊的眼球像泡发的黄豆:六岁读二年级,要扯着胯哩。

    我死死攥住奶奶靛蓝的衣角。那布料被晒得发脆,稍用力就簌簌掉下靛青碎屑,混着灶灰的衣褶里还藏着花生壳的碎尖。

    前年教室漏雨,王老师拿搪瓷盆接水那会儿,我就蹲在青砖地上描红;去年冬天冯会计代课,我帮他把算盘珠子浸在温水里化冻,趁机摸会了斤两法诀。

    冯老师教的斤乘两,张老师教的《悯农》,王老师教的节气歌…我掰着沾满花生红皮的手指,突然听见檐下燕巢传来幼雏啁啾。

    梁上那窝燕子换了三茬,我还在描摹一去二三里的笔画。

    奶奶把牛皮纸包拍在条案上,陈年账簿的霉味惊起粉笔灰。她枯瘦的指节点着墙上的奖状,那还是前清秀才给太爷爷写的勤勉向学,虫蛀的宣纸边角蜷曲如奶奶晒脱皮的耳垂。

    五岁能认农药瓶上的字,凭啥还圈在鸡窝里奶奶的银镯子磕在条案豁口,那是当年卖掉陪嫁镯子后,爷爷用犁头铁打的替代品。

    等黄瓜藤爬满篱笆,我家丫头就该晓得替人记工分——您要嫌她矮,我明儿就蒸屉榆钱饭催个头!

    穿堂风掠过天井,将糊窗户的化肥袋吹得噗噗作响。

    我盯着张老师搪瓷缸里浮沉的茶梗,忽然想起去年收麦时,他孙子蹲在田埂用作业本叠纸船。

    那些写满生词的纸张吸饱泥水,最终烂成地头的草灰。

    树上蝉鸣叫的越发欢快,张老师终于摘下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他沾着粉笔灰的指甲划过花名册,在二年级三个字上方悬了半晌,最终落向泛黄的纸页:明天上学来早点,记得带张竹椅板。

    奶奶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不再言语。

    4

    秋分那天,我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椅板凳回答黑板上的问题。

    粉笔灰簌簌落在张老师谢顶的脑门上,他捧着搪瓷缸的手一颤——我悬空的双脚够不着地,却能够着黑板上沿的田字格,歪扭的春字正骑在裂缝间。

    放学回到家,奶奶在刨后墙根的硬土。她将磨秃的镢头砸进结实的泥块,碎土里滚出几颗陈年落花生:读书人要扎根,就得往苦处钻。汗水顺着她脖颈的沟壑流进补丁,浇在刚埋下的黄瓜籽上。

    腊月里的寒风撞开教室破门,我裹着奶奶用化肥袋改的棉袄默写。

    新发的作业本是从张老师家赊的,每页纸都印着去年收购站的流水账。张老师孙子在墙角折纸船,忽然抬头问:姐,光明的光怎么写

    我翻开发硬的字典,封皮裂口处突然掉出片干枯的黄瓜花。抬眼见窗外残雪里,有株嫩芽正顶开冻土,在奶奶去年埋镢头的地方,蜷曲的藤蔓缠住了半片碎瓷。

    出门前奶奶往我手心里塞了块烤红薯。

    掰开焦壳时腾起的热气,暖烘烘的糊了我一脸。暮色漫过晒场,我看见王会计家的黄瓜藤正攀过篱笆,嫩须须卷住了去年冯老师遗落的粉笔头。

    开春时我承包了全班作业批改。红钢笔水是拿鸡蛋换的,画钩的痕迹总渗着细小的冰碴。那天替张老师誊抄工资表,听见他在檐下跟村长叹气:女娃灵性是灵性,可惜...

    钢笔尖突然戳破账本,洇开的墨迹像朵畸形的花。我摸出字典夹层里的黄瓜花标本,轻轻按在破损处。

    晨光穿过漏风的窗纸,瞥见去年写在墙缝的算式——那串记录奶奶开荒面积的数字,不知何时已爬满整个西山墙。

    毕业考那天,我把竹椅还给了张老师。走出祠堂改的考场时,裤袋里沉甸甸的黄瓜正撞着腿骨。

    奶奶蹲在当年埋籽的地方挖沟渠,新垦的碎石地里,藤蔓已缠住界碑上的王字。

    来看!她掰开结霜的土块,露出深褐色的根瘤。那些瘤子硌着碎石长成古怪形状,却把隔壁越界的南瓜秧挡在三尺之外。

    我摸出温热的黄瓜塞进她手里,突然发现瓜蒂处凸起的纹路,恰似当年作业本上晕开的光明。

    5

    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

    当青石板缝里突然钻出的野菜蔫了时,姑姑们就该回村了。

    奶奶把豁口的陶罐擦得锃亮,给空荡的床铺上刚晒过的被子。

    老院子里住着的也只剩两三户人家。

    春桃嫂子往夯土地上啐瓜子壳:死丫头片子杵着当门神呢

    秀婆婆当年要是跟三姑娘进城,这会儿早住上带电梯的楼房咯。

    春桃嫂子摸着新烫染的卷发,在阳光下看着像团晒干的刺藤,我问她为什么顶着一头枯黄的茅草,她说我不懂,那叫潮流。

    祠堂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囡囡,去村口打瓶酱油回来。

    我抱着打酱油的塑料瓶往回走时,路过大槐树,听见烟嗓里漏出的闲话:...亲闺女接都不去,非要守着个赔钱货...

    ...前儿瞧见黄老皮往她院里拎香油...

    ——

    我脚步匆匆,不敢停留。

    灶台上方悬挂的腊肉往下滴油,奶奶踮脚往梁上挂腌鱼的身影单薄得像张纸人。

    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踮着脚,把被遗弃在院子后门的我够下。

    愣着干啥剥蒜。奶奶弹了我个脑瓜崩,指腹的老茧蹭过额角时,带起一阵陈年麦芒的痒。

    去年她半夜咳血染红了枕巾,现在炒菜已经闻不出咸淡,却总能精准逮住我偷藏不及格的数学卷。

    自从姑姑打了电话通知回来的时间后,奶奶就数着日子盼着。

    砂锅里炖着老母鸡:囡囡多吃点,读书人最金贵。

    奶奶把鸡腿夹进我碗里,自己嗦着椎骨突起的鸡脖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贴满奖状的土墙上,那些三好学生的证书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她在石头地里烧荒的声响。

    姑姑们踩着高跟鞋进院里时,奶奶正教我腌雪里蕻。

    紫红色指甲戳着我的校服袖口:妈,您把买棺材本的钱都糟践了

    三姑腕间的金镯子撞在腌菜坛上,惊走了偷啄盐粒的麻雀。

    奶奶突然抓起扫帚拍打晒衣绳,去年给我做棉袄剩下的碎布头扑簌簌往下掉。

    眼红我家咸菜

    她故意把酸菜缸搅得震天响,回去问问你们汉子,哪个敢把工资折交给丈母娘

    6

    我蹲在井边洗芥菜时,听见厢房传来压低的啜泣。奶奶捧着大姑送的羊毛围巾坐在床沿,围巾上还别着百货公司的价签。

    当年要不是你妈狠心,你也不会发烧烧成肺炎...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抚过围巾流苏,突然狠狠扯下价签,啪地贴在独生子女证的空格上。

    月光漫过腌菜坛时,我摸出枕头下的存折。奶奶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躺在存款人栏,利息栏的墨迹被泪水晕开成小小的银河。

    后天我就要带着这团银河去县城考试,而黄老皮送来的挂历正哗哗翻向立秋——那是我通知书上报到的日子。

    瓦檐下的蛛网突然颤动,夜风送来晒场新麦的焦香。

    奶奶鼾声里夹杂着含混的呓语,窗台上的野薄荷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恍若当年她从坟茔间摘回来救命的草药。

    月光爬上窗棂时,奶奶还在灶台前熬粥。米粒在陶罐里翻腾,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褶皱。当年你就像这米。

    她用木勺搅着逐渐粘稠的月光,在雪地里冻得发青,我拿体温煨了整夜...

    我摸到胸口前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粗糙的纸边割着指尖。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恍惚间变成无数双手在争抢什么。

    我去县里读书后,您少跟人置气。我说着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突然窜起来,在奶奶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个跳动的光点。

    她往粥里撒了把野葱,香气突然尖锐起来。

    记着。

    汤勺磕在陶罐上发出清响,别人扔的边角料,拾起来就是宝贝。但要是有人想夺你捂热乎的...她没说完,屋外惊起夜枭凄厉的啼叫。

    我走到院中,银河正从乱坟岗上方流过。

    那些曾被奶奶铲平的荒草,此刻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无数等待认领的星光。

    露水打湿的录取通知书贴着胸口发烫,我突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总对着荒地自言自语——有些东西长进血肉里,就再也不是边角料了。

    data-faype=pay_tag>

    7

    初秋的风带着山核桃的清香,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着奶奶佝偻着背翻炒栗子。

    铁锅铲刮过焦糖的声响忽然停了,囡囡,明天开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早装好了。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星子噼啪一声溅在手背。奶奶忙放下锅铲要来查看,我缩回手笑道:不疼,倒是您老寒腿得少碰凉水。

    月光漫过东厢房的瓦檐时,我摸黑起来喝水。

    堂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昏黄的灯泡下,奶奶正往我书包里塞牛皮纸包,油渍在纸面上洇出深色的圆圈。那是她腌了半年的腊肉。

    高中的校园生活远比我想象中好过,大家都在为了高考努力。

    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排着长队,硬币在裤兜里捂得发烫。

    我把201电话卡插进绿色机器,听筒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囡囡,山核桃给你寄了两斤...奶奶的声音突然被嘟声切断,液晶屏显示余额不足。

    这是我住校的第三周。

    六点十分的起床铃永远带着电流杂音,混着楼道里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

    上铺陈露的诺基亚正在枕头下震动,蓝色荧光映出她贴在床头的周杰伦海报。

    我们缩在被窝里传看《盗墓笔记》,手电筒的光圈游走过泛黄的租书店印章。

    食堂飘着万年不变的酱油味,铝制餐盘边沿结着洗不掉的油垢。

    我和同桌小雨发明了馒头汉堡——把榨菜丝夹进刀切馒头,再蹭点小卖部买的香菇酱。她总把咸鸭蛋黄挑给我:胆固醇高,帮我消灭它。

    晚自习后的盥洗室蒸汽腾腾,八人间宿舍飘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刘婷婷在晾衣绳下举着MP3跟唱《爱情买卖》,泡着校服的塑料盆成了临时扩音器。

    窗边王媛媛突然尖叫:老班的手电筒!

    我们手忙脚乱藏起充电台灯,黑暗中谁的暖水袋噗通砸在地上。

    周五黄昏的校门口聚满小贩,鸡蛋灌饼在铁板上滋滋冒油。

    我攥着省下的饭钱买了两袋板栗,油墨印刷的《征收告知书》却从家书里滑出来。

    公交车上,后排男生公放的《素颜》混着板栗香,我对着车窗呵气,在雾气里画了棵歪脖子板栗树。

    熄灯前小雨钻进我被窝,MP4屏幕蓝光照亮我们交握的手。

    画质模糊的《仙剑奇侠传三》播到龙葵跳剑炉,冰凉的泪水洇湿了我肩膀。

    你说景天会记得她多久她抽着鼻子问。月光爬上铁架床的护栏,像条银色的补丁。

    8

    月考出成绩那天,梧桐絮落得比雪还急。

    小姑急匆匆的来,丢给我一部诺基亚,她高扬着头,语气嘲弄。

    别把你奶奶那点养老钱都嚯嚯了。

    她一向这样,嘴巴说不出好话,做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好事。

    我蹲在布告栏前系鞋带,听见人群里炸开惊呼——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小雨从后面扑过来搂我脖子,她校服上的涂改液字迹还没干透,蹭得我耳后一片冰凉,隐约能辨出蒹葭苍苍的下半句。

    食堂电视正重播《唐山大地震》,不锈钢餐盘与铁桌碰撞的声响混着元妮的哭喊。

    我舀起最后一口紫菜汤,发现碗底沉着颗山核桃,裂纹里还嵌着老家红土的颗粒。手一抖,汤汁在错题集上洇出褐色的等高线。

    生物课解剖青蛙时,我握着镊子的手突然僵住。

    实验台下震动的手机屏幕显示陌生号码,归属地是省城。

    牛蛙被福尔马林泡发的眼珠在解剖盘里鼓胀,我冲出水房时撞翻了酒精灯,蓝火苗顺着教案纸窜上窗台,烧焦了值日生刚擦的玻璃。

    熄灯后的应急通道成了秘密基地。

    小雨举着诺基亚当手电,荧光照亮我手中泛黄的《林权证》:你小叔昨天是不是又来电话了

    安全出口的绿牌映着她鼻尖的汗珠,像午夜时分的指示灯。

    我们头顶的声控灯突然亮了,生活老师的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惊起天台上交颈的野鸽。

    晨跑时教导主任的哨声格外刺耳。

    我落在队伍末尾,运动鞋里灌满沙砾。

    操场围墙外传来挖掘机的轰鸣,新栽的银杏树在震动中抖落露水。

    跑过第三棵歪脖子槐树时,口袋里的核桃突然裂开,碎壳扎进掌心,疼得像握住了奶奶摔碎在山涧的月光。

    生物实验课那通未接来电成了命运的伏笔。

    当我趁着午休跑到IC电话亭回拨时,听筒里传来村主任的叹息像锈钝的镰刀:你奶奶今早去征地办路上被土方车蹭了,现在县医院......

    大巴在山路上颠簸十一个小时,我攥着请假条的手心沁出冷汗。

    车窗上雨水与泥浆混成混沌的旋涡,倒映出前排乘客手机里的《今日说法》——正在讲农村征地纠纷。

    突然响起的短信铃吓得我一颤,小叔的号码在诺基亚屏幕闪烁:速回,商议补偿款分割。

    9

    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了记忆中的板栗焦香。

    奶奶左腿悬在牵引架上,枯瘦的手腕插着输液管,却还在用没打石膏的右脚勾床底的布鞋。

    床头柜上搁着冷掉的米汤,底下压着被撕去半页的《征收补偿协议》。

    我们老唐家就剩我这根独苗。小叔的鳄鱼皮鞋碾着满地烟头,金戒指敲在协议书上当当响。

    拆迁款打到你卡里,明天就去银行转给我。他喷出的烟圈糊在窗玻璃上,外面正下着今冬第一场雪。

    我摸到奶奶枕头下的铁皮盒,生锈的锁孔里还卡着半粒山核桃。

    泛黄的《林权证》里掉出张合影,1995年暴雨冲垮后山那晚,我爸和小叔举着火把巡山的背影在相纸上发潮。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给囡囡留个念想——那是我爸在泥石流遇难前最后的手书。

    当年你爸的抚恤金......奶奶突然剧烈咳嗽,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

    我按呼叫铃的手被小叔攥住,他眼里的血丝像盘山公路的急弯:死老婆子装什么病!钱到底在哪

    护士冲进来时,我藏在袖口的手机正在录音。昨夜在网吧查的《土地管理法》条文还写在手背。

    蓝色圆珠笔字迹被汗水晕开,像奶奶棉袄上洗不褪的板栗渍。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征收办老张的皮靴沾着后山的红泥,他举着牛皮本子的样子,像举着把斩断亲情的刀。

    老张的牛皮本子重重拍在床头柜上,震得葡萄糖输液袋剧烈摇晃。

    他掏出一支录音笔,2010年最新款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唐建国,昨天你在县征收办的发言需要复述一遍吗

    小叔的烟头掉在病号服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我这才发现老张身后站着穿制服的律师,那人胸前的徽章和教室走廊挂的普法宣传画上一模一样。

    律师从公文包抽出份文件,封皮上司法鉴定通知书几个字红得刺眼。

    根据《物权法》第一百五十二条......老张的声音和教室里的政治老师重叠了。

    我忽然想起上周晨会校长讲话时,自己在课桌下偷背的法律条文。

    那些枯燥的字句此刻化作利刃,剖开了小叔西装内衬里藏着的银行流水单。

    10

    奶奶突然挣扎着要起身,牵引架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她枯瘦的手指探进石膏缝隙,抠出个塑料袋包裹的钥匙:囡囡...板栗树...话没说完就被剧烈咳嗽打断,痰盂里溅起的血沫子像极了后山熟透的野山楂。

    调解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我在证人席上摊开奶奶的日记本。

    1995年6月17日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涨:你爸巡山遇难,老九拿走补偿金说做生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汇款单,收款方竟是我就读的高中。

    反对!小叔的律师拍案而起,未成年人不能......

    我能!我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拇指按在印泥里,《民法通则》第十一条规定,十六周岁以上的公民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红色指印落在证人陈述书上,像颗熟透的山楂坠进雪地。

    小雨突然抱着笔记本冲进调解室,充电线还缠在脖子上。

    她当着法警的面点开视频:镜头里小叔正把奶奶的藤椅扔进挖掘机,背景音里我寄宿前埋的许愿瓶哗啦碎裂,千纸鹤在推土机履带下化作纷飞的雪片。

    休庭时我在洗手间撞见小叔,他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盥洗台上有颗山核桃,我认出是奶奶去年挑的鸳鸯纹。

    他忽然嗤笑:跟你爸一样倔,当年要不是他死守......

    暴雨在宣判那日不期而至。

    我撑着奶奶用油布伞赶到后山时,警戒线正在狂风中飘成挽联。

    被砍倒的板栗树年轮里嵌着铁皮盒,锈迹斑斑的盒盖内壁刻着两行小字:给囡囡的嫁妆——父字

    1994.7.12

    法警拉开警戒线那刻,山洪突然冲下裸露的坡面。小叔的鳄鱼皮鞋陷在红泥里,他手里攥着的银行卡被泥石流卷走。

    金戒指在浊浪里闪了闪,最终沉没在父亲栽的防风林残骸间。

    11

    春雨落进新栽的板栗苗叶心时,我收到了北京林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奶奶的拐杖敲在村委会公示栏上咚咚响,泛黄的《林权证》复印件旁贴着两份判决书:小叔因侵占罪被判三年,高速公路改道文件盖着鲜红的作废章。

    后山的断崖处立起青石碑,小雨蹲在碑前摆山核桃。

    她哥参与设计的生态修复方案摊在草坡上,图纸边角压着我的诺基亚——里面存着奶奶口述的《守山训》。

    春风掠过新架的观测相机,惊飞了来筑巢的朱鹮。

    毕业典礼那日,我穿着租来的学士服跑进县法院。

    老张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案子,是把五百万补偿金转成生态基金的公证书。

    签字笔悬在纸上时,手机突然震动:省植物研究所发来消息,我们在塌方区移植的野生板栗发芽了。

    奶奶走得很安详。整理遗物时,我在她纳了一半的千层底里摸到硬块——割开夹层,是用保鲜膜裹着的父亲遗书。

    那晚暴雨冲毁巡山路的真相终于浮现:95年小叔偷伐古树引发塌方,父亲为救他永远留在了泥浆里。

    中秋夜我抱着铁皮盒睡在护林站,山风把《林权证》吹到第95页。

    泛黄的地籍图右下角,父亲用铅笔描了棵歪脖子板栗树,树杈间坐着戴红领巾的小女孩。

    月光漫过林梢时,新装的监控警报突然响起,红外镜头里闪过熟悉的身影——提前出狱的小叔正在老树桩前磕头,身旁搁着捆带露水的板栗苗。

    番外

    三十八年前奶奶坐着花轿嫁进村时,陪嫁很是丰厚,几十抬嫁妆绕着村里走了一圈,村里人都说爷爷娶了个金娃娃。

    那时新婚夫妻总是有几分恩爱在的。

    奶奶生下她第一个女儿时,那会子日子倒也还好过,爷爷还算欢喜,取名叫珍荣,村里人也都说先开花后结果。

    第二年奶奶早产添了一对姐妹花,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说恭喜。

    又一年,老四出生了,依旧是女孩儿,这次爷爷脸色开始变了。

    接生婆再次捧着血淋淋的襁褓出来,爷爷用烟杆烫穿了一张陪嫁的雕花椅。

    那些焦黑的窟窿后来一个一个印到了奶奶的前胸后背上。

    村里也开始传起了流言,说老唐家的就没有带把的命,四年三胎全是丫头片子。

    爷爷的烟袋磕在门框,前些年给珍荣打的长命锁,此刻正在四丫头的脖颈上泛着银光。

    墙上供奉的送子观音突然裂了道缝,洒落的香灰落到奶奶尚在颤抖的腿间,烫出七八个不规则的戒疤。

    四个赔钱货!爷爷把雕花椅踹进灶膛时,火舌正舔着椅背上百子千孙的描金纹。

    跳动的火光里,奶奶数着土墙上新添的十二道刻痕——那是她怀孕时编的草鞋数,每双能换两斤红薯。

    暴雨冲垮了猪圈,奶奶带着四个女儿躲在偏房里搓草绳。

    屋顶的瓦片有些漏雨,她数着缝隙间落下来的雨滴,肚子开始绞痛起来。

    血水混着雨水淅淅沥沥,她盯着那团混着灶灰模糊不清的血肉,她失去了她的第五个孩子。

    爷爷在隔壁社看戏,回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荒年最后一捧糠咽进喉咙时,奶奶的肚子已经鼓得像南瓜。

    爷爷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四个赔钱货的口粮账压弯了算柱。他抡起算盘砸向奶奶后腰。她扑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

    抬头瞥见屋檐下新垒的燕窝簌簌往下落泥渣——那是今年第三窝没孵化的燕卵。

    ……

    翻了年又怀上了老七,这次是个儿子了。

    春雷正中村中心的老槐树,奶奶捂着肚子蜷缩着。

    接生婆抱着老七出来时,爷爷正蹲在墙角吸着水烟咕噜咕噜。

    是个大胖小子,快看看。

    掀开襁褓看见把儿,爷爷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

    奶奶身子虚没奶喂孩子,他把杀猪的尖刀翻了出来,刀在磨石上沙沙作响,当夜就喝上了鸡汤!

    生了儿子后,爷爷出门挺直了腰板,日子似乎也好过了起来。

    爷爷在立春那天出了一趟门,回来时拎了个描金漆盒,盒里躺着把镶翡翠的银汤匙。

    王家沟有个绝户头...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水痕很快消散,奶奶盯着汤匙柄,突然想起新婚夜的合衾酒。

    啪!

    屋门被撞开,王大家的棉袄还沾着泥,扯得嗓子吼得像破锣:快快快,河滩!俩娃掉冰窟窿了!!

    河滩边上的碎冰映着围观乡亲们的脸,她听见有人嘀咕:可惜了男娃,女娃早晚是别人家的......

    第八个孩子是在那个雨夜没的。

    四丫吮着手里的糖块,那是奶奶用最后一只金耳环换的麦芽糖。

    金银镯子还有长命锁早就换成了药钱。

    只是可惜,钱花没了,人也没留住。

    血水浸透了稻草褥子,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火明明灭灭像鬼火。

    数着房梁上第七道裂纹时,接生婆把团血糊糊的肉块裹进破草席。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飞了梁间做窝的燕子。

    转年开春,老九在木塌上降生。爷爷卖了祖传的银烟杆,换来绸缎裹婴孩。

    满月酒摆了八桌八碗,红鸡蛋染得奶奶的手半个月洗不干净。

    可谁还记得柴房里十丫头满荣的尿布那孩子蜷在草堆上,哭声比猫崽还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她正往铁锅里撒最后一把玉米碴子。春寒料峭,青砖老宅的屋檐还挂着冰溜子。

    她怀了十个,生下来七个,只立住了四个。

    ……

    2013年深秋,我蹲在西坡的边角地挖红薯。糖尿病让眼前总蒙着层雾,可手下这抔土我闭着眼都认得——四十年前这里葬着阿珍的竹篮,如今疯长的南瓜藤下埋着孙女的课本。

    奶,北京林业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孙女举着红信封从田埂跑来,辫梢的塑料蝴蝶结扑棱棱的。我摸着粗砺的纸面,忽然想起老九初中毕业那年,老头子用这双手往校长兜里塞了二十个鸡蛋。

    最后一针胰岛素打完时,灶上煨着的鸡汤还在咕嘟。

    朦胧间看见小荣挎着竹篮站在光里,篮里躺着我的寿衣,针脚细密得像当年给老九缝的百家被。小孙女把新棉袄盖在我渐冷的身上,那抹红色,多像家宝溺亡那日飘在水面的肚兜啊。


如果您喜欢,请把《奶奶和她的边角地》,方便以后阅读奶奶和她的边角地第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奶奶和她的边角地第一章并对奶奶和她的边角地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