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前，一家人住在山脚的小茅屋里。

    彼时阿娘刚怀上小妹，一家盼星星盼月亮，小孩用的衣物从出生到识字，都被准备的齐全，就盼着阿娘肚里这个宝贝快些出世。

    可惜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不知哪里来的一群蒙面强盗盯上了我家。

    在他们闯入我家后，阿娘抄起门口挂着的砍刀就砍杀了两个蒙面大汉。我还没反应过来，阿爹已经卷好细软扔给了我，东西不多，都是一些银票和值钱的金银首饰。

    我是真没想到我家居然还颇有资产。

    阿爹一手护着阿娘一手牵着我离开了那间小茅屋。夜里黑漆漆一片，前路也看不明了，阿娘怀着小妹，阿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虽然和阿娘学了些拳脚，但毕竟还是个小孩，体力有限。我以为一家人走了许久，已经离那个小茅屋远远的了，后方却火光一片，点亮了半边天。

    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着那间火星四溅，隔着一片树林，我仿佛都能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

    自我出生起就一直住着的茅屋就这样被人一把火烧了，连带着家里养的鸡鸭，阿爹平日作的书画，还有所有为未出世的小妹准备的用具。

    我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想要我们一家的性命，只是来人一波接着一波。起初阿娘还有精力解决几个，可后来一路奔波，十几天未曾好好歇息，阿娘也渐渐撑不住。

    小妹就在这样一阵春雨里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是我们一家处境着实窘迫，她应该出生在柔软的床褥中，在一个暖和湿润的好日子。

    阿娘用自己的命换了小妹的。

    我抱着刚出生的小妹，小小的一只，身上光溜溜的，还粘着黏糊糊的液体和血。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眼看了看，就没了动响。夜里静悄悄的，只有趴在阿娘一旁的阿爹哽咽的声音。

    我看了看阿爹，看他确实是没有要管小妹的意思，只能自己脱了中衣给小妹裹了起来。

    细细擦去小妹脸上的脏污，露出她红彤彤的皮肤，也不知是随了谁，分明我们一家人个个皮肤白的像雪。

    后来歹人一直追着，我们只能草草葬了阿娘继续逃命。

    一路从南北上，几次死里逃生。

    一夜我们落脚在一个小村落旁的破庙里。这些日子与其说是我们一同逃命，不如说是我在带着阿爹躲那些夺命的利刃。

    起初我不懂，不明白阿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明明从前会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阿娘训我时会帮我开脱。后来我模模糊糊明白了，阿爹也不想这样的，只是他的魂也随阿娘去了。

    阿爹坐在角落里埋着头，许久未打理的长发乱七八糟地披散着。

    我饿得东倒西歪，几乎没力气站起来。怀里的小妹也一直睡着，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凉凉的月光照得我手脚冰凉，我几乎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吧，就这样死掉也好，说不定还可以追上没走远的阿娘。

    我看着怀里的小妹，想伸手再摸摸她的脸。这些天都是我在抱着她，好在她会体谅我，只和小狸奴一样重。也是，她只七个月就来到这个世界，又能有多重。

    我的手悬在她脸上，纠结半天还是放下了。她的脸好歹干净，没必要再沾上泥灰。

    可她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睁开眼看了看我，又哼唧了一声，闭上眼继续睡了过去。

    她的眼睛像从前我在河边打水漂时看见的黑石头。

    我又想起从前来，明明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却好像有几十年那样远。

    我肚子饿得直叫，叫得我又有点不甘心这样死去。我才活了八岁，阿娘说的南方的海我还没见过，阿爹说的洛阳的牡丹我也没闻过，又怎么心甘情愿就此为止呢？

    我掂了掂怀里这只小狸奴，想必她也是不想死的，这样努力来到这个世界，还在微弱地呼吸。

    我把小妹放在一块蒲团上，跌跌撞撞走到阿爹面前。

    “阿爹，阿爹。”

    我轻轻叫着，扯着阿爹的衣角晃了晃。

    他没有反应，还是直愣愣地坐在那儿。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上面起的硬皮刺得舌头微微疼。咬了咬牙，我一巴掌打在阿爹头上。

    这举动放在从前，阿娘铁定是要教训我的，只是现在阿娘不在了，也没人管教我。

    阿爹抬头看我，没说话，眼珠子也不动，瘆人的紧。

    “阿爹，我饿。我好饿，”我小声说，“小妹也饿。”

    可是阿爹像变成了一块铁，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打动不了他，依旧不理睬我。

    我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得跪下来，匍匐在他脚边，扯着他的裤腿哭。当然，眼泪是掉不下来的，根本就流不出眼泪。

    “阿爹，我不想死，我好饿，小妹也不想死，她才活了十几天。”我连话也说不完整了，断断续续的往外吐着字，“阿爹，阿娘当时让你照顾好小妹的，阿爹……”

    我没骨头似的趴了半天，阿爹还是那样愣愣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我几乎要绝望了，可转念一想，我还要活下去，我以后还要给阿娘报仇，还要把小妹养好，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又支撑着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破庙。

    我饿得眼冒金星，路上也看不太清晰，被绊倒了好几次。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身体上也不缺那几道伤口。

    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村子里。我挨家挨户敲门。起初还有人开门，但听到来意后决然关上，后来问的人家多了，邻里间听到声息便直接闭门不出。

    春日的夜里还有些凉，我的中衣拿去裹着小妹，现在身上穿的少，夜风吹的我直哆嗦。

    好在人总有好有坏，一对老夫妻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包野菜做的饼。我饿得发疯，当场就塞了一个到嘴里，油很少，里面的野菜也硬得拉嗓子，但我还是飞快吃完，这是我救命的稻草。

    吃完一个，我从那一包饼里又拿了一个出来，剩下的都还了回去，我不知好歹，想用那些饼换一点羊奶。

    但村里哪来的羊奶？这村子偏远，连鸡鸭都少，何况是羊。

    或许是老夫妻看我实在可怜，便寻了个破碗，盛了点刚出锅的米汤。米汤滚烫，但我连手都不敢抖，两只手捧着，生怕撒了一丁点儿。

    走在回破庙的路上，我想快些回去，怕米汤凉了，又怕走的快了洒出去，只能又脱了外衣给这破碗裹着，让它凉慢些。

    风吹的我全身冰凉，手上却被米汤烫的像是火在烧。

    回到破庙打开门，我看见阿爹抱着小妹在哄。我以为我饿出幻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清醒的阿爹呢？

    看见我推门进来，阿爹有些无措地看向我，似乎实在不知道怀里的小丫头该怎么哄。

    小妹还在小声呜咽着，猛然让我回过神来。我把米汤放在台面上，接过阿爹手里的小妹轻轻拍着。渐渐地哭声停下来，我用手摸了摸那破碗，里面的米汤还温着，便拿起来喂给小妹喝。

    起初喂的急了些，洒了一些出来，我心里后悔，又急得手抖。

    “我来吧。”阿爹突然在一旁开口。

    我盯着阿爹看了半晌，终于确定他是认真的。

    我把小妹和米汤都交给阿爹，阿爹手稳，一点一点把米汤喂给小妹喝。

    小妹吃的和狸奴一样少，喝了一点就不肯再喝，小脑袋一歪就睡了。恰好剩下的米汤也逐渐凉了，便也没再逼着她。

    阿爹垂眸盯了小妹很久，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大郎，剩下的米汤你喝了吧。”阿爹抬头看着我。

    我没回话，也没动，盯着阿爹，直到他眼眶发红，慌慌忙躲开我的视线。

    “这些天是阿爹魇着了，是阿爹对不起你们，以后不会了，”阿爹哽咽着说，“我们明天离开这里，往北走，去洛阳找你祖父。”

    听着阿爹颤抖的声音，我也跟着颤抖起来，这些天的委屈都爆发出来，整个人扑倒他怀里呜咽着。

    阿爹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先前轻轻哄着小妹那样。

    是了，我是阿爹的孩子，阿爹当然是疼我的。

    在阿爹怀里平复了好一会儿，我抬头看他，问到：“祖父？”

    此前我从未听说过家中还有别的亲朋，从我出生起便一家三口住在那间小茅屋里，再没有其他人。

    “嗯。别怕，等找到你祖父，一切都安全了。”阿爹安慰道。

    我便也真的安心下来，从怀里摸出那一块剩下的野菜饼递给阿爹。

    阿爹有些吃惊，却只是把我的胳膊推回来，“你自己吃，阿爹不饿。”

    我执拗地递过去，解释道：“我先前已经吃过一块了，这个给阿爹吃，我喝米汤。”

    阿爹犹豫了会儿，接过去，把饼掰成两半，分了我一块：“阿爹真不饿，只吃这些就够了。”

    我见阿爹小口咬着那半块饼，只信了他的说辞，毕竟我饿得发慌，吃饼都狼吞虎咽，可阿爹还是斯斯文文的，想必真的没那么饿。

    于是在阿爹授意下，我喝了那半碗米汤，夜里他陪着我，我抱着小妹，睡了这些天最安稳的一觉。

    后来又是日夜兼程，几夜没能睡好觉。身后的追杀依旧紧跟着，我们也不敢松懈，只是小妹每次哭闹声越来越弱，我的心便一次比一次沉。

    蒙面人就快追上我们，阿爹一手抱着小妹，一手拉扯着我拼命往前跑。我几乎没了力气，摔了好几次，每次摔倒，阿爹就使劲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继续跑。

    等路过一处茂密的丛林，我被一块石头绊倒，没成想旁边就是陡坡，身子一歪便掉了下去。

    我只来得及听到阿爹的一声大喊，紧接着就是身上一阵剧痛，我便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