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烨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儿，总算是把脏得跟个血娃娃似的少年——安德鲁收拾出了原本的人样。
伤势倒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就像安德鲁自己说的，虽然血流得哗哗看着吓人，洗干净了看其实就是几道不深不浅的创口，只不过伤的位置基本集中在脸上、额头上，看得白烨一个劲咂嘴，好好一漂亮孩子就这么破相了，造孽哦。
处理伤口的时候遇到点麻烦，不知道为什么安德鲁死活不愿意拆下绷带上药，两人拉扯了半天，安德鲁抢过医药箱丢下一句“我自己处理”躲进了卫生间。白烨扑过去推了几下，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气得他翻白眼，只好怀着哄熊孩子的无奈心情先去衣柜里找新毛巾和替换的衣服。
两小时后安德鲁捧着药箱子、只穿着一条内裤蹦跶了出来，头发是湿的，脸上贴满了药膏片和创可贴，显然他已经把自己拾掇利索了，血也止住了不再流。绷带换成了干净的缠在头上，依旧是严严实实蒙住那半边脸，身后卫生间里的滚筒洗衣机塞满了他换下来的血衣，正嗡嗡响着直转。
“柯斯米斯基……是吧？你中文说得不错。”白烨把两件衣服甩给安德鲁，等他换上后让他坐在沙发上帮着用毛巾擦头发，小心翼翼避开伤口位置，“不过你到底干了什么把脸上折腾出这么多口子？”
“叫我安德鲁就行，谢谢夸奖。”安德鲁把药箱搁在桌上，挪动屁股把背对白烨的姿势调整成面对面坐着，“没干什么，就是回来路上被人堵了，对方用刀指着我要劫道，所以一时没忍住过了两招……”
白烨上学的时候一直属于品学兼优的正常模范生，打架斗殴之类的活动在他印象中一直都是划分到校园传说级别里去的，以至于他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安德鲁在说什么。
“你真行，够猛……”心情复杂地感叹了一句，白烨抬手腕看了一眼表，四点多，看来吃完饭再睡一觉的计划彻底泡汤了，“小小年纪别干这种逞凶斗勇的危险事儿，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大不了把钱给他们再打110报警……”
“好标准的教育学生用说教方式啊，你是老师？”安德鲁笑了笑，低头把快垂到胸口的衣领往上扯了扯，白烨的衣服比他大一码，穿在身上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承认自己是一时冲动，毕竟这段时间他都处于兴奋状态，难得遇上这种能正当“发泄”的机会，错过岂不是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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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算来，之所以会有现在这一幕跟那天的相遇还真脱不开关系。安德鲁注视着白烨的眼眸暗色渐深，如果没有那群小混混提前让他运动了一番，他大概也没法坐在这儿心平气和地与这人交谈。
就像现在，他紧握手心让指甲陷进肉里，勉力控制自己不去掐上对方的脖子。
“没错，你怎么知道？”白烨故意笑着反问，见安德鲁头发干得差不多了，走去茶几旁倒了杯水递过来，“不过不是主业，顶多算个副业还有爱好。”
“你教什么？”安德鲁捧着杯子边喝边打量屋内布置，视线在接触到房间一角时蓦然定格。
“艺术专业，钢琴，”白烨发现他盯着放在阳台边上的钢琴一直看，走过去打开了琴盖，半开玩笑的提出建议，“用不用我教你？包教包会。”
“……不，不用。”安德鲁的神色莫名变得有些恍惚，他放下杯子，摇摇晃晃走到钢琴边，伸出右手在琴键上准确地找准中央c位置弹了几下确认音准后，继续飞快地来回弹奏了几组音阶。
“你学过？！”白烨打心底里大吃一惊，安德鲁摆在键盘上的手形和指法非常标准，从弹奏的方式来看他对基础的五线谱音符也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只会弹最基本的音阶，曲子完全不行。”
说完这句话后，安德鲁沉默地注视着钢琴上的黑白键盘一言不发，与刚才丰富到夸张的表情相反，脸上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糟透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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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般的记忆将他淹没，理智的弦险些就此崩断。
“怎么了？”也许是安德鲁突如其来表现出的异样太过明显，白烨有些茫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脸色不太好……伤口还疼？”
“没有，我很好。”
虽说是在回答，安德鲁的眼睛却没有看向白烨，他如灵魂出窍般踏着虚无的步子走到钢琴斜对面的旮旯角落里抱膝蹲下。
他漠然地注视着房间内的景物、包括人。
白烨本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或者干脆过去把他拉起来，但他望着安德鲁那副幽魂模样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过于敏感的直觉告诉他，少年此时非常的脆弱、近乎透明的虚幻，若是不慎触碰了他，很可能会就此融入空气里消失无踪。
屋子里一时陷入仿佛冰冻三尺的静默。
“……白老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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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冰封的是安德鲁略带颤抖的声音。
“能弹首曲子吗？什么曲子都行……拜托了……”
他像是在极力保持冷静，抱住膝盖的双手用力到泛出白色的骨节。
如果拒绝的话未免太过可怜……更何况白烨本就不打算拒绝。
不，应该说是无法拒绝。
对听众的请求有求必应，是演奏者基本的职业素养。
“……嗯。”
婉转幽深的琴声自白烨指间流泻而出，双手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灵活地起伏、跳跃、飞舞……
白烨选择的曲目是世界经典名曲之一——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升c小调月光奏鸣曲》。
并不是因为晚上要演出才挑这首曲子提前练习，只不过没来由的觉得，安德鲁和这首曲子给人的氛围很相似，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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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空灵且充满哀愁……急转直下，节奏轻快跳脱到简直听不出来是同一首曲子……到又起承转合回归熟悉的主旋律。寂寥平静的海面，有一抹月光照射进黑暗，海潮泛起巨大的波澜，将月光搅碎直至粉末，却无法影响月亮本身哪怕一丝一毫……
两人谁都没开口说话，一个专注于全身心演奏，一个专注于侧耳聆听。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德鲁用指尖在木地板上敲击出和声伴奏，鼻腔配合着旋律轻轻哼唱。
许久未听到过的琴音，让心情难得平静。
一曲终了，余声在沉寂的客厅里回荡出残响。
“安德鲁。”白烨试探着呼唤少年的名字。
“嗯？”
“心情有好点吗？”
“……嗯，”点了点头，安德鲁拍拍裤子站起来，“好多了。”
虽然还是一张表情匮乏的脸，但至少现在有好好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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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了，”安德鲁低垂着头往大门边走，“衣服改天还你。”
“那倒不急……一起吃顿饭吧。”
“不用。”
“我晚上八点在音乐学院音乐厅有演奏会，”白烨把琴盖合上，“你要想去可以给我留个电话，我发给你具体地址。”
安德鲁背对着他没回头，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白烨听见他报上了一串数字。
“再见。”等白烨掏出手机把号码存进通讯录里后，只听到这声道别语和大门开合关闭的声响。
后来白烨才想起，那时的安德鲁离开时说话的声调有些奇怪，带着些压抑的很好的哽咽，让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结果那天晚上的演出，他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在观众席里找到少年单薄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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