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许事已落 本章:第一章

    1

    绝望烛泪

    雨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玻璃上,也扎在我空洞的心口。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铺开,勉强勾勒出昂贵家具冷硬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混合着窗外湿冷的泥土气,沉沉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意。

    长餐桌上,那个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笨拙烘烤出来的蛋糕,孤零零地立在中央。白色的奶油裱花早已塌陷变形,软趴趴地垂下来,像融化了的、绝望的眼泪。三根细细的蜡烛,顶端焦黑蜷曲,烛泪凝结成丑陋的疤痕,蜿蜒流下,死死地黏在奶油上。它们早已燃尽,只留下刺鼻的、烧焦棉芯的气味,在湿冷的空气里顽固地盘旋,不肯散去。

    电视屏幕亮着,无声地播放着本市财经新闻。画面清晰得残忍。医院VIP通道的门口,陆沉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苏柔。苏柔穿着宽松柔软的米白色孕妇裙,小腹已经显出了圆润美好的弧度。她微微侧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温婉羞涩的微笑,一只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肚子上。陆沉低垂着眼,侧脸的线条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温柔,伞面完全倾向苏柔那边,雨水打湿了他昂贵的西装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像冰冷的毒蛇,无声地噬咬着我的神经:陆氏总裁陆沉甜蜜现身,全程呵护爱妻苏柔产检,疑似双胞胎喜讯

    爱妻我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痉挛狠狠攥紧了我。我踉跄着冲向旁边的客用洗手间,扑倒在冰冷的白瓷马桶前。

    呕——咳咳——

    剧烈的干呕撕扯着喉咙,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除了苦涩的胆汁,什么也吐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眼前阵阵发黑,洗手间顶灯刺眼的光晕在视野里旋转、扩散。我死死抠住冰凉的马桶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风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可怕的眩晕和呕吐感才稍稍退潮,留下满身的虚脱和一片狼藉。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枯寂的死水。

    胃部的隐痛从未停止,像有钝刀在里面缓慢地、持续地切割。

    我扶着墙,脚步虚浮地回到客厅。茶几上,那份牛皮纸文件袋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解开缠绕在扣子上的白色棉线,动作僵硬得仿佛关节生了锈。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好几次都没能捻开那细小的线头。

    终于,文件袋被打开。我抽出里面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报告纸。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最终死死钉在那几行用加粗黑体打印的结论上:

    【诊断意见:胃体低分化腺癌(晚期)伴腹腔多发转移。】

    【生存期预估:3-6个月。】

    【建议:姑息治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进眼球,再狠狠刺穿大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疯狂地振翅,盖过了窗外凄冷的雨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撞击的闷响。

    晚期。转移。三到六个月。

    冰冷的字眼在视网膜上灼烧。

    2

    离婚协议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报告纸仿佛烙铁般滚烫,又沉重得几乎要压断腕骨。视线死死钉在那几行加粗的判决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着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胃部的疼痛似乎被这极致的冰冷暂时冻结了,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我粗重而破碎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雨滴永无止境的滴答。

    太太。

    一个恭敬而疏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把钝刀割破了凝滞的空气。

    我猛地一颤,几乎是从那份死亡宣判中被硬生生拽了出来。指尖下意识地将报告纸攥紧,脆弱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我缓缓转过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

    管家陈伯站在客厅入口的阴影里,身形笔挺,一丝不苟的深色制服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他双手托着一个薄薄的、暗红色封面的硬壳文件夹,姿态恭敬,眼神却低垂着,避开了我的视线。那文件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散发着令人心惊的不祥气息。

    先生吩咐,陈伯的声音平稳无波,公式化得像在宣读一份例行通知,让您不必再等他了。他顿了顿,似乎那文件夹的边缘硌疼了他的掌心,他微微调整了一下托举的姿态,这个…请您过目。

    不必再等他了。

    呵。多么体贴的转告。他陪着苏柔,在温暖的产检室里聆听新生命的胎心,而我,在等一份早已注定的结局。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口腔里充斥着苦涩。我松开紧攥着诊断书的手,任由那几张薄纸滑落,轻飘飘地掉在脚边昂贵的手工地毯上。几步上前,我从陈伯手中接过了那个暗红色的文件夹。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皮革的质感带着一种残酷的滑腻。

    翻开。首页正中,三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直刺眼底——

    【离婚协议书】。

    下面,甲方签名处,陆沉两个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毫不留恋的决绝和掌控一切的傲慢。旁边,乙方签名处,一片刺目的空白,正安静地等待着我卑微的落笔。

    陈伯适时地递上一支笔。黑色的万宝龙签字笔,沉甸甸的,笔帽顶端镶嵌着冰冷的金属徽记。我认得这支笔,是去年陆沉生日时,苏柔送的。他当时还笑着夸她眼光好。

    我抬起眼,看向陈伯。他依旧垂着眼,姿态无可挑剔,像一尊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陈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在陆家…三年了吧

    陈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快速颤动了一下。是,太太。三年零两个月。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掠过他刻满岁月沟壑的脸,最终落回那纸协议上。陆沉的名字张牙舞爪,像一张无声嘲讽的网。三年零两个月,我扮演着温顺的提线木偶,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赝品。而陆沉,他买下我,圈养我,用昂贵的物质堆砌一座金丝牢笼,不过是为了在我这张与苏柔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寻找另一个女人模糊的影子,慰藉他求而不得的遗憾。

    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翻滚。我用力吸了口气,压下那股恶心。指尖捏紧了那支冰冷的笔。

    笔尖落在乙方签名处那片空白的纸张上。我顿住了。不是犹豫,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手腕。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碎片:深夜书房门缝里泄出的机密电话低语;陆沉醉酒后无意掉落在沙发缝隙里的加密U盘;他书桌底层抽屉深处,那份被数重密码锁住的、关于东南亚港口项目真实成本的纸质档案副本……还有苏柔,她那看似温柔无害的笑容背后,一次次看似无意的、关于陆氏海外资金流向的试探……

    三年,足够一个有心人,看清很多被华丽帷幕遮挡的肮脏。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枯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露出底下冰冷而坚硬的底色。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弧度,像是濒死的猎物终于露出了隐藏的獠牙。

    笔尖落下。

    林晚晚。

    三个字,流畅地签在乙方空白处。不再是过去三年里刻意模仿苏柔的柔婉字体,而是属于我自己的、带着一丝凌厉转折的笔迹。最后一笔落下,几乎划破了纸张。

    我将签好的协议合上,连同那支价值不菲的笔,一起递还给陈伯。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告诉陆先生,我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快,他的心意,我收到了。

    陈伯接过协议和笔,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依旧恭敬地躬身:是,太太。您…请保重身体。

    3

    拍卖陷阱

    保重身体我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扫过脚边地毯上那份静静躺着的、宣告我死刑的医疗报告。保重为了谁为了这仅剩的、屈指可数的几个月吗

    陈伯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玄关的走廊阴影里。沉重的雕花大门开启又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潮湿的风雨声。别墅彻底空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还有我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带着锈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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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诊断报告。纸张冰凉。然后,没有半分迟疑,转身走向二楼那间属于陆太太的奢华主卧。水晶吊灯的光芒在脚下拖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衣帽间里,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物质世界。巨大的空间里,一排排顶天立地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礼服、套装、衣裙。鞋柜里,各种限量版的高跟鞋、平底鞋,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首饰台上,璀璨的钻石、温润的珍珠、剔透的翡翠,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这些都是陆沉的钱买来的,是他圈养金丝雀的漂亮羽毛,是他对赝品的慷慨施舍。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华服美饰,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泰迪熊玩偶,棕色的绒毛有些旧了,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玻璃珠,憨态可掬。这是刚被买进陆家时,我唯一从过去带进来的东西。

    我走过去,伸手探入泰迪熊背后那条隐秘的、被缝线巧妙掩饰住的拉链缝隙。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用力一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黑色金属U盘被拉了出来。金属外壳在衣帽间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幽暗而冷硬的光泽。

    三年。我扮演着温顺的哑巴玩偶,却在每一个陆沉忽略的角落,在他书房门缝透出的低语里,在他醉酒后掉落的文件碎片中,在他电脑短暂解锁的间隙,在他自以为绝对安全的领域……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也像一个最绝望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收集着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碎片。

    陆沉的钱,陆沉的信任,陆沉施舍的这座金丝牢笼……都成了我最好的掩护。

    将U盘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疼痛让我清醒。

    衣帽间的巨大落地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那双曾被他评价为像苏柔,却少了点神采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着一种奇异的光。冰冷,决绝,带着焚毁一切、包括自身的疯狂。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里面那个形销骨立的女人。手指抚上冰冷光滑的镜面,划过镜中影像枯槁的脸颊。然后,我拿起梳妆台上那管最艳丽的正红色口红,旋开。膏体饱满浓郁,像凝固的血。

    没有丝毫犹豫,我将那抹刺目的红,用力地、仔细地涂抹在干裂的唇上。镜中的女人瞬间被点亮,苍白的脸成了底色,唯有那两片红唇,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毁灭性的生命力。

    胃部的疼痛再次尖锐地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同时搅动。我弓下腰,手死死按住上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镜子里,那个涂着烈焰红唇的女人,因为剧痛而扭曲了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寒星。

    三天后,市中心地标性的铂瑞酒店顶层,佳士得亚洲珠宝珍品夜拍现场。

    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欲望精心调和过的芬芳。顶级香槟的气泡无声升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拍卖厅映照得如同白昼,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都显得光鲜亮丽,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志在必得。低沉的交谈声、清脆的碰杯声,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奢靡的网。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上是一条简约至极的黑色吊带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像一道沉默的阴影。脸上只涂了那抹标志性的正红唇膏,除此之外,脂粉未施。苍白的脸色在璀璨灯光下无所遁形,眼下的青黑即便用最昂贵的遮瑕也难以完全掩盖。然而,当灯光偶尔扫过,那抹红唇便如黑暗中跳动的火焰,刺目而诡异。

    周围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嘲弄。陆太太那个被陆总放在家里当摆设、如今正主回归就要黯然退场的赝品她怎么还有心思、有脸面出现在这种场合

    那些目光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裸露的皮肤上。胃部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带着灼烧感。我端起手边冰凉的苏打水,抿了一小口,试图压下那股翻腾的不适。指尖冰凉。

    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璀璨的钻石项链,鸽血红宝石戒指,帝王绿翡翠手镯……一件件稀世珍宝在聚光灯下流转,被赋予天文数字的价格,然后落入新的主人囊中。每一次落槌都伴随着礼貌而克制的掌声,像一场精心排练的仪式。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流光溢彩,落在拍卖图录的某一页上。那是一枚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钻石胸针,设计并不算最顶级的华丽,主钻的克拉数在一众拍品中也只能算中等。图录的说明文字极其简短:【Lot

    129,维多利亚晚期钻石胸针,来源:欧洲私人收藏。】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也没有显赫的传承历史,显得平平无奇。

    只有我知道,那枚胸针花瓣状底座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藏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特殊材质制成的加密芯片。芯片里,是陆沉在东南亚港口项目中,向当地官员行贿的完整电子账目、经过多次洗白最终流入他个人离岸账户的资金路径,以及伪造工程验收报告的关键扫描件。那是足以将他钉死在商业犯罪耻辱柱上的铁证之一。

    当初,陆沉为了彻底抹掉这些痕迹,费尽心机将负责销毁原始纸质记录的亲信灭口,并将这份唯一的电子备份伪装成古董珠宝的附件,委托给一家信誉卓著但背景复杂的欧洲私人收藏机构保管。他以为万无一失,却不知那个意外身亡的亲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向我——这个他眼中毫无威胁的花瓶太太——投来过绝望而意味深长的一瞥。

    Lot

    129,维多利亚晚期钻石胸针,起拍价,八十万。拍卖师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大厅。

    场内反应平淡。几个象征性的举牌后,价格缓慢地爬升到一百二十万。

    我的指尖轻轻搭在竞拍器的按钮上。冰冷的塑料触感传递到皮肤。胃部的绞痛似乎在这一刻加剧了,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一百五十万。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一百八十万。我平静地按下按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透过扩音器传出。前排有人微微侧目。

    两百万。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两百五十万。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再次按下按钮。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场内出现了一丝轻微的骚动。这个价格,对于一件来源普通、设计也非顶级的古董胸针来说,显然已经超出了它应有的价值。更多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和不解。

    两百八十万!那个声音拔高了,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三百五十万。我直接报出价格,按下了竞拍器。没有一丝犹豫。这个数字,让场内瞬间安静了几秒。连拍卖师都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向我所在的角落。

    三百五十万!后排这位女士出价三百五十万!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亢奋,还有加价的吗三百五十万第一次!

    前排那位竞拍者显然被这跳跃式的加价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镇住了,犹豫着,最终没有再举牌。

    三百五十万第二次!三百五十万第三次!拍卖槌重重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定音。成交!恭喜这位女士!

    礼貌的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我安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胃里那团冰冷的火焰灼烧。成了。

    很快,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托着铺有黑色丝绒的托盘,将那枚胸针送到了我的座位旁。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从随身的晚宴包里,抽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卡片质地厚重,边缘镶嵌着铂金细边,正中央是陆沉名字的拼音缩写L.C.,在灯光下折射出低调而奢华的冷光。

    这是陆沉给陆太太的副卡。额度无上限。他曾漫不经心地说:喜欢什么,随便刷。语气如同施舍给宠物一件玩具。

    我用这张代表着陆太太身份、由陆沉金钱供养的卡片,轻轻刷过了POS机。

    滴——的一声轻响,三百五十万划走。

    4

    夜归狂怒

    工作人员将签购单递过来。我拿起笔,在签名栏上,流畅地签下那个名字——林晚晚。笔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接过装着胸针的精致礼盒,指尖触碰到丝绒表面细腻的纹理。那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盒子传递过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踩着脚下那双高度刚好的黑色细高跟鞋,一步一步,在那些复杂的目光中,从容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拍卖大厅。

    高跟鞋敲击在铂瑞酒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走廊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胃里的灼痛如同附骨之蛆,随着每一次脚步的落下而加剧。我微微蹙眉,却并未放慢脚步,只是将装着胸针的丝绒礼盒更紧地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抵着掌心,带来一丝对抗疼痛的清明。

    推开沉重的旋转门,深夜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霓虹灯的光晕扑面而来,像一盆冰水浇在滚烫的额头上。泊车侍者早已将那辆陆沉配给我的白色保时捷Panamera开到了门廊下。流畅的车身线条在酒店辉煌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太太。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喑哑,坐进驾驶位。真皮座椅冰冷,包裹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启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车子滑入车流,汇入这座不夜城流淌的光河。

    后视镜里,铂瑞酒店那璀璨的轮廓渐渐缩小,最终被林立的高楼彻底吞没。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掠过,在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厢里只剩下空调细微的送风声,和自己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

    回到那栋灯火通明却冰冷死寂的别墅时,已是深夜。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惨白的光线映照着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门厅。我将车钥匙随手扔在玄关柜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开大灯。借着窗外庭院景观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走上旋转楼梯。丝绒礼盒被随意地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像一个被遗忘的战利品。

    胃部的绞痛已经演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钝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我冲进浴室,反锁上门。冰冷的白瓷砖墙面贴着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我跪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趴在抽水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干呕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坚硬的瓷砖上,显得格外凄厉。喉咙深处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黑色吊带裙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可怕的痉挛才稍稍平息。我脱力地靠着冰冷的浴缸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抬起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水渍,手背上却赫然留下了一道刺目的、暗红色的血痕。在浴室镜前昏黄的灯光下,那抹红,惊心动魄。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只有那两片精心涂抹过的红唇,依旧倔强地燃烧着,如同地狱归来的艳鬼。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巨响!

    砰——!

    像是大门被狠狠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咒骂,一路跌跌撞撞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破了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

    人呢!林晚晚!给老子滚出来!

    陆沉的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穿透门板,像裹着沙砾的鞭子,狠狠抽在耳膜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毁灭性的狂躁,重重地踏在楼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濒临碎裂的冰面上。

    砰!砰!砰!

    卧室的门被疯狂地踹响,整个门板都在剧烈地震颤,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开门!贱人!我知道你在里面!给老子开门!

    粗暴的吼叫和踹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砸在耳膜上,震得人心脏也跟着狂跳。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尖锐到顶点,像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疯狂搅动。我靠着冰冷的浴缸壁,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镜子里的脸,血色褪尽,唯有嘴唇那抹红,刺眼得像凝固的血块。

    咔哒一声脆响,不堪重负的门锁终于宣告投降。厚重的实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重重砸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陆沉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散发着浓烈酒气和暴戾气息的煞神。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领带被扯得歪斜,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头发凌乱,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醉酒后的潮红,那双深邃的、曾让我沉溺又心碎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猩红的血丝和毫不掩饰的狂怒,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浓烈的酒精味混杂着某种高级香水的后调,瞬间充斥了整个浴室狭小的空间,令人窒息。

    他踉跄着冲进来,脚步虚浮,带着摧毁一切的架势。视线扫过跪坐在地、狼狈不堪的我,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被酒精和愤怒烧灼的、赤裸裸的嫌恶和暴戾。

    呵……躲在这儿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含混,带着浓重的鼻音,装什么死嗯签了字,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他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浓烈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

    胃里翻江倒海,血腥味直冲喉头。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冰。

    陆总深夜大驾光临,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有何贵干

    贵干陆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俯身,带着酒气的气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他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迫使我仰起头,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直面他的怒火。谁给你的胆子签那份协议嗯谁准你用老子的钱,去拍卖会上丢人现眼!

    下巴传来钻心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我被迫仰视着他扭曲的面孔,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要将我焚烧殆尽的火焰。胃部的剧痛和喉间的腥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

    你的钱我扯动被他捏得变形的嘴角,挤出一个极其扭曲、带着血腥味的笑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嘶哑却清晰,陆沉,你确定…那些钱,每一分每一厘…都干干净净

    攫住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僵。陆沉猩红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腾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投入了一块寒冰,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阴鸷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底,挖出那话语背后隐藏的毒刺。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捏着我下巴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我的呼吸变得困难,眼前金星乱冒。但心底那簇冰冷的火焰,却在这一刻燃烧得更加旺盛。我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去掰开他的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沾着自己嘴角血迹的手,冰凉、带着黏腻湿滑触感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抚上了他因为暴怒而紧绷的脸颊。

    指尖的冰冷触感,和他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我凝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他眼底那丝凝固的狂怒下开始蔓延的惊疑。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那抹刺目的红唇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弯成一个极其诡异、带着毁灭快意的笑容。

    我说…我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淬毒,清晰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陆沉…你买给苏柔养胎的那些顶级血燕…里面,我让人…掺了铊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空气凝固了。浴室里只剩下我嘶哑破碎的尾音,和他骤然变得粗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

    陆沉脸上所有的暴怒、酒气熏染的潮红,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惨白。他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诡异的笑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攫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松开了力道,甚至不受控制地往回缩了一下。

    你……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脚下踉跄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背靠着墙,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双曾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赤裸的惊恐。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逼入绝境的困兽,第一次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不可能……他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仿佛在极力否认一个瞬间崩塌的世界,柔柔…她…孩子……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惊惧交加的模样,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胃部的剧痛似乎都在这快意的刺激下减轻了几分。我扶着冰冷的浴缸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之前的跪坐而酸软刺痛,但我挺直了背脊,像一杆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标枪。

    我朝他逼近一步。浴室的灯光从我头顶倾泻而下,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下意识地又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退

    还有…我微微歪着头,欣赏着他脸上每一寸惊惶的裂痕,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你陆氏集团账面上那三十亿的‘技术性’亏空…真以为靠着拆东墙补西墙,能瞒过下周就要进驻的联合审计组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浴室里显得格外瘆人,陆沉,你那些‘天才’的洗钱路径…漏洞百出得像个筛子。你以为…买通的那几个审计项目经理,能只手遮天

    陆沉的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灭顶的绝望和一种面对深渊的茫然。他引以为傲的帝国,他精心构筑的堡垒,在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腐烂不堪的根基。

    快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四肢百骸。我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他眼中彻底熄灭的光。然后,缓缓地,从黑色吊带裙那紧窄的侧兜里,掏出了那张被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纸。

    那张宣告我死亡的判决书。

    我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将这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胸前那件皱巴巴、沾染着酒渍的西装内袋里。指尖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绝望地跳动。

    我的脸凑近他失魂落魄的面孔,近到能看清他瞳孔里我放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倒影。然后,我轻轻地、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落下最后的审判:

    可惜啊,陆沉…我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你只剩…三个月能怕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沉沉的夜幕边缘,似乎被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执拗的光线撕裂开了一道缝隙。惨白而冰冷的光,透过浴室高窗顶部的磨砂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如同一柄利剑,精准地劈开了浴室里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这道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塞进他西装口袋的那个位置。

    5

    最后审判

    那张折叠的诊断书,在单薄的口袋布料下,显露出一个模糊而尖锐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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