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守着谢如琢,在后院里供起那一尊铜佛像,成日?里点香抄经?,
祈求她的愿望能够上达天听。
纪明衡身为一州郡守,
他帮着县令许松闵运输送往战场的粮草。
纪兰芷则把朱夫人?、郑氏、孙柔娘,还有纪家两个小孩都接到了守卫森严的王府。
晋王府外,有一队纪兰芷施恩过的胡人?亲卫队日?夜巡视。在他们眼?里,纪兰芷曾对危难之中的胡民施以援手,
她是带着济世使命而来的天女,他们会誓死保护纪兰芷。
今晚是除夕夜,
纪兰芷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谢蔺了,
她很担心?二哥的安危。
但衢州境内的局势越来越不好,
若非战情惊险,那些?世家豪族何至于舍下祖宅和偌大基业,
逃离外地?
夜里,纪兰芷准备好年节分发给下人?们的利市封红包。
纪兰芷笑道:“我不算什么仁慈的主子?,口味和规矩上又挑剔,
诸位跟着我半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纪兰芷罪己的一番话说完,
底下奴仆急忙反驳:“没有没有,王妃宅心?仁厚,待下人?体贴,奴婢们不觉得吃苦。”
纪兰芷把手里的红包逐一递过去,“这是新年的封红包,诸位收好。”
下人?们接过红包,不住磕头?,“多谢王妃!”
纪兰芷:“还有一件事,我想对诸位说。”
她扫了众人?一眼?,道:“我知衢州局势不好,我并不想拉着诸位同我一道儿赴死。我让刘管事把你们的契书都拿来了,不论是和雇契书,还是官奴死契,我这里都毁契放人?。想走的人?,领好这个月的工钱离开,想留的人?,我也不赶。”
仆妇们面面相?觑,谁都摸不准纪兰芷是不是在试验仆从的忠心?,他们生怕拿了契书,没等他们走出大门,就被?那些?人?高马大的胡兵乱棍打死了。
纪兰芷见他们两股战战,按了下额角,又道:“我不玩那种藏心?眼?的伎俩,我也没有草菅人?命的兴趣。我身为主子?,你们来帮我做事,咱们就是买卖关系,谈不上人?情。如今要垫付生死,你们慌了怕了想走了,也是人?之常情,我放你们离开,也算是为王爷积福。要走就走吧,再晚些?时候,狄兵真打进来,谁都走不了。”
不忠的仆从,留在身边也是添乱,不如放了。
纪兰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已?经?有想家的婆子?起身取契书。
大家看到纪兰芷非但没有怪罪婆子?,还给了她几锭银子?用作返家的钱。
他们一边羞愧,一边低头?去取契书。
他们担惊受怕许多天,可是命契捏在纪兰芷手里,谁都不敢擅自离开,如今机会来了,他们即便再敬爱纪兰芷和谢蔺,也不想留在晋王府等死。
很快,仆从们便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眼?眶发红的丫鬟晴川、刘管事,还有沈厨子?。
晴川自小跟着纪兰芷长大,说句情同姐妹都不为过。
刘管事放心?不下谢如琢,他把小世子?当成自家孩子?来看,自然舍不得丢下孩子?。
他们两人?留下来都很正?常,倒是沈厨子?,纪兰芷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他哪来的这番忠心??
纪兰芷困惑地问:“沈御厨,你不走吗?”
沈厨子?翻了个白?眼?:“今晚的年夜饭,还得奴才掌勺,走什么走?况且,我们沈家一门忠君爱国,奴才要是临阵脱逃,回京后,腿都能被?父辈打折。他们爱走走,反正?我不走!”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没再说什么。
沈厨子?跑后院做饭了,晴川和刘管事前去帮忙打下手。
纪兰芷没动,她明明怕冷,但还是抱着一个手炉,站在覆满白?雪的府门口。
红艳艳的灯笼在她头?上打转,北风呼啸,连带着光影都流泻浅浅的金晖。
今晚是除夕夜,本?该一家团圆,熬夜守岁。
不知为何,纪兰芷想等一等,万一能等到谢蔺。
纪兰芷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这么记挂一个男人?。
手中捧着的暖炉炭火渐熄,瓷炉外壳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余热。指腹开始泛凉。
纪兰芷瑟缩了一下手指,不免觉得好笑。
七年前,她千方百计,想办法逃离二哥的身边。
七年后,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盼着见二哥一面。
纪兰芷从来不信神佛,但她为了谢蔺,她焚香诵经?,希望上苍开眼?,庇佑她的丈夫凯旋。
今夜风这样大,天这样冷,二哥是不是连一碗热食都吃不上?
二哥现在做什么呢?
纪兰芷的眼?眶生热,鼻尖酸酸的。
她有点想念谢蔺,可她见不到他。
纪兰芷懊丧,垂头?丧气。
她等不到二哥,正?要走。
转身的一瞬间,纪兰芷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透风雪,踏碎清霜。
纪兰芷脊背僵硬,手指发颤,她的心?脏狂跳,犹如擂鼓,却迟迟不敢回头?,她怕是梦一场。
直到一句“枝枝”响起。
嗓音沙哑,气息微喘,夹杂了隐忍的苦涩与欢喜。
纪兰芷急忙转身,腰肢轻旋,红梅缠枝纹猩猩红斗篷扫过鞋尖的雪絮。
没等纪兰芷看清人?,她已?经?被?纳入了一个血腥味极重?的怀抱。
男人?肌理结实的臂膀紧紧圈住女孩儿的肩骨,渐收渐紧,宽大厚实的手掌死死压着她的脊背,像是要把纪兰芷压进血肉里。线条锋利的下颌搁在女孩儿的头?顶,冰冷的雪意自纪兰芷的天灵盖刺入,触电一般窜进她的尾椎。
纪兰芷闻到一股满浸衣襟的松香,即便不看男人?的脸,她也知道抱她的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二哥。
纪兰芷的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
“二哥。”她唤他,她抽噎不止,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谢蔺的指骨一顿,他垂下沾满雪粒子?的长睫,想了一会儿,还是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别怕,没事了。”
纪兰芷从谢蔺的怀抱钻出来。
她看到谢蔺面容憔悴的样子?,看他鬓角的几根白?发,眼?底的血丝,指骨上横陈的数道伤疤。
纪兰芷伸出手指,抚了抚谢蔺下巴尖尖刺刺的胡茬,心?疼地说:“瘦了。”
谢蔺轻轻嗯了一声。
纪兰芷想着谢蔺百忙之中抽空回王府,笑着问他:“是不是战事稳定?了,二哥才有空赶在年关回来?”
谢蔺颈间喉结一滚,他轻扯嘴角,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
他说:“嗯,战事很快就结束了,局势也即将平定?,不然我身为战前指挥,也不可能得空回家看你。不过我只能待一日?,明日?又要上前线御敌。”
纪兰芷破涕为笑:“一日?也够了,我今日?能见到二哥,心?里很高兴,我会乖乖在家里,等二哥归来。”
纪兰芷抹去眼?泪,她牵起谢蔺的手,带他进屋。
众人?看到谢蔺回府都很高兴,女眷们心?里有数,和谢蔺行过礼后,不再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倒是谢如琢想念父亲,粘缠了许久,直到谢蔺取了一个红包哄好小郎君,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寝院。
谢如琢知道,阿娘也很惦念爹爹。
这些?日?子?,他每有不安就去找母亲,纪兰芷不愿小孩担忧,从来不会在小孩面前说起那些?思念,可是谢如琢却能从纪兰芷一笔一划静心?抄写的经?书中,窥出端倪。
经?文卷帙浩繁,纪兰芷最不耐读书,从来都没有心?思去抄写书文。
但是这一次,她静下心?,认真为谢蔺祈福。墨笔落纸,写的是供给神佛的经?文,纪兰芷一连抄到深夜,脸上不见一丝困意。
阿娘也吃了很多苦。
谢如琢希望父亲能好好安慰母亲。
寝室里,纪兰芷帮谢蔺脱去那一身染血的脏衣,她看到谢蔺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鲜伤痕,但二哥不说,他好像毫无痛觉,她有点难过。
纪兰芷一边拿热巾子?,帮谢蔺擦拭,一边抚摸谢蔺结痂的伤疤,默默掉眼?泪。
纪兰芷说:“从前我一直觉得锦衣玉食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这些?好日?子?,得二哥这么辛苦、这么拼命去换,那我不要也罢。”
“我不用穿那些?很贵重?的丝织绸缎,也不必戴华贵的发簪花钗,我只想一家人?好好的,二哥不要再上战场,如琢也能平安长大。”
谢蔺的眸色温和,顺着纪兰芷的话,往下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不是庙堂沉浮的官吏,也不再是肩负重?任的皇裔王孙。我去当个深山隐居的猎户,每日?打猎筹钱,备好聘礼娶新妇……枝枝呢,最好是门第低微一些?的小娘子?。”
纪兰芷鼓了鼓腮帮子?,不满地问:“为什么我非得是门第低微的小娘子??”
谢蔺牵了一下唇角,“若是门第太?高,我想娶你,还得出仕谋官,积攒家底,如此才能高攀岳家,与你作配。”
纪兰芷噗嗤一笑,点头?:“二哥所言极是,娶我可是很难的。”
两人?说笑几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谢蔺洗干净身上的灰烬、血迹,换了一身柔软的衣袍。
这样整洁清爽的谢蔺,和之前那个奋勇杀敌的将军区分开,纪兰芷看他便没有之前的疏离感。
纪兰芷忽然很想抱他。
她把脸贴向谢蔺的胸口,用耳朵去听他蓬勃的心?跳,她握住他的手腕,好似能感受到筋脉曲张,血液在体内泊泊流淌。
纪兰芷难过地说:“二哥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做了好多梦。每一个梦都是你在战场上遇袭,倒在血泊里,我在尸山血海里挖掘你的尸骨,可是残肢太?多,我找了整整一晚上,怎么都找不到你。二哥,我好害怕,我怕自己永远找不到你……”
谢蔺紧紧地回抱住纪兰芷,他不住地摩挲她的肩背,可是女孩儿在他的手下颤抖,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能把谢蔺禁锢在怀。
谢蔺低头?亲吻纪兰芷的发顶,指骨抚摸妻子?冰凉的后颈,他就这么抱着她,许久不说话。
倒是纪兰芷自圆其说,惨兮兮地笑了下:“不过我想,梦里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二哥没死,所以没在那一堆尸体里,我还蠢笨地一直找。”
“二哥,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纪兰芷满怀冀望,一双杏眼?水光潋滟,鼻尖红彤彤的,她明明在哭,却又要扬起唇角,做出言不由衷的笑模样。
谢蔺的心?头?沉重?。
他想扯谎欺骗纪兰芷,却有些?不忍心?。
他实在是个很坏的夫婿,决定?矫诏求援时没有告诉纪兰芷,如今要出城受降,也没有告诉妻子?。
谢蔺固然有自己的苦衷。
若他没能喊来援兵,整个衢州的子?民都会死在北狄的铁骑之下,其中更是包括纪兰芷和谢如琢。
清格勒恨他入骨,决不会轻易放过晋王府。谢如琢会死,纪兰芷会受辱。
谢蔺能想到的保护家人?的方式,便是牺牲自己。
他实在太?自私了,执意要娶纪兰芷,又无法和她长相?厮守。
他们的缘分,好像在七年前就有预兆,一直那么浅、那么短,命运一次次提醒谢蔺,劝他放过纪兰芷,可他偏偏逆天而行。
短短半年的夫妻生活,对于谢蔺来说,像是天赐的礼物。
他的命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纪兰芷的到来,就好像上苍对于他悲惨人?生的弥补。
谢蔺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以为自己是得老天厚爱的。
苦尽甘来,他的诸多苦难,都是为了娶到纪兰芷后的甘甜。
但好像,谢蔺还是猜错了。
他的命途注定?多舛。
他不配幸福。
但眼?下,他还想赠予纪兰芷一场美梦,尽管这样对于梦醒的纪兰芷来说,太?残忍了。
“我不会有事的。”谢蔺捧起纪兰芷的脸,修长的指骨抚向她的颊侧,动作温柔深情,“我舍不得枝枝。”
谢蔺从来都是内敛沉稳的一个人?,他很少说情话,只会用行动告知纪兰芷,他有多在意她,多爱慕她。可是现在,谢蔺一遍遍对她诉说不舍,诉说衷肠,纪兰芷欢喜之余,又很不安。
直到夜里,她主动和他亲昵交缠。
不必谢蔺动手,纪兰芷会与他肌肤相?亲,交颈厮磨,好似她已?经?察觉到谢蔺的用心?。
纪兰芷使尽了千方百计想要留住谢蔺,她要用美人?计,在谢蔺心?中多添一点贪生的筹码,让他战前杀敌时,也日?夜顾念家中妻儿,万事小心?。
屋外落雪纷纷,屋内温暖如春。
纪兰芷精疲力尽,倒是谢蔺帮她清理那些?腿骨剩余的浊沫,开窗散一散满室石楠花的气息。
纪兰芷每次事后都会口干舌燥,他会起身帮她倒温水。
谢蔺想到天亮后的部?署,他背着纪兰芷,往那一晚温水里加了一些?能致人?昏睡的药粉。
瓷碗抵上纪兰芷的唇。
女孩儿渴得不行,捧着碗,没有一丝犹豫,一丝戒心?,她把一整碗水一饮而尽。
看着纪兰芷喝完水,谢蔺松了一口气。
他重?新上榻,侧身抱住纪兰芷,哄她安睡。
纪兰芷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谢蔺的衣襟,衣裳全是褶皱。她的力气那样的大,指腹都泛起细密的青白?色。
纪兰芷睡去了,手却没放。她抓住谢蔺,像是紧攥毕生的希望。
谢蔺的心?脏忽然一阵钝痛,他很难过,很不忍,低头?亲吻纪兰芷额头?的时候,薄唇都在微微战栗。
“枝枝,对不起。”
“枝枝,我对你,很坏。”
“枝枝,如果有下一世,不要嫁给我了。”
“枝枝,跟着我,实在太?苦了。”
……
谢蔺抱着纪兰芷,他迟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一直凝望着妻子?。
谢蔺安抚纪兰芷,任由妻子?依偎着他,耐心?等待天明。
窗前浮起一丝蟹壳青,天光破碎,谢蔺能留下的时间已?经?用尽了。
谢蔺轻手轻脚起身,他不想让任何一丝冷风钻进被?子?,惊扰到纪兰芷。
最后一夜,他希望她能安睡。
可是,当谢蔺下地想走的时候,一只软绵无力的小手,扣住了谢蔺的腕骨。
谢蔺震惊之余,眉峰不由轻拧。他没有勇气回头?看,他害怕看到那一双含泪的眼?睛。
直到女孩儿强忍住昏睡的困意,从牙关里咬出一句饱含恨意的话。
“二哥,我七年前对不住你,我弃你而去……所以这次,轮到你丢下我了吗?”
谢蔺没想到纪兰芷居然没有睡去,她和药效抗争,一直强撑到他要走的那一刻。
一瞬间,愧疚、心?酸、悲痛,百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谢蔺脸色苍白?,唇瓣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