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是惠娘,她屋里的管事娘子。
江晚芙此番前去的目的地,是位于京师的卫国公府。
说起卫国公府,那是大梁鼎鼎有名的高门,称一句满门显贵,丝毫不为过。
卫国公府先祖曾是大梁开国四大功臣之首,立下汗马功劳,而后一直显耀至今。
江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江晚芙的父亲,只是苏州府区区一个通判,正六品的官,在地方倒算得上个人物,可同卫国公府,却是不能相提并论。
江晚芙之所以要去卫国公府,是因长辈定下的一门亲事。
她的母亲年幼时,失恃失怙,承蒙老卫国公夫人是个心善的,惦记着那点稀薄亲缘,将人接回府里,养到及笄年纪,又为她备了嫁妆,让她顺顺利利出嫁。
后来不知长辈之间是如何说项的,竟给两家小辈定下一门亲事。
同江晚芙定下婚约的对象,正是如今卫国公的庶长子。
卫国公府的大郎君,陆致。
这门亲事,是实打实的高攀。
江晚芙自然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尤其是,国公府多年不提这“婚约”,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可是母亲生了弟弟后,缠绵病榻,数年便去世,父亲很快另娶,继母是个口甜心苦的,前几年尚能装装样子,摆出一副慈母模样。
自从生下一对龙凤胎后,江晚芙同弟弟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
幸好有祖母照拂着,直到两年前,祖母病逝,姐弟俩失了依靠。
这桩亲事,才又不得不提了起来。
那时祖母重病,亲自写信给老卫国公夫人,不知二人在信中如何说的。总之这起一看就是高攀的婚约,竟又被重新提起。
后来祖母去世,卫国公府派了管事来,送了葬仪后,又带了老卫国公夫人的话,说怜惜她一个小娘子在家里可怜,想接去京师住一阵子,又说知道她刚失了亲人,便过两年再来接。
两年时间倏地就过去了,卫国公府果然信守承诺,派人来接江晚芙。
江晚芙将自己最器重的管事和嬷嬷尽数留给阿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
惠娘进门后,没急着开口,先是抬眼看了一眼坐起来的江晚芙。
见她穿一身淡青霜白的襦裙,腰间一根青色束带。虽素雅,却将秀雅的脖颈、青枝般的肩颈、盈盈一握的细腰,衬得一览无遗。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便是穿一身粗布麻衣,都显得娇俏可人的,更何况自家小娘子生得这般貌美。
江晚芙摆弄好头发,才抬眼,眸子清凌水润,“事情办好了?”
惠娘上前压低声音回话,道,“娘子放心。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江晚芙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好,让陈管事拟一份供词,让她屋里那两个丫鬟按了手印。”
江晚芙出门之前,继母特意将她唤去,嘴里满口关切。道,国公府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恐她失了规矩,让江家蒙羞。
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意思,嘲弄江晚芙不要做梦。万一婚事不成,反而把国公府给得罪了,那遭殃的可是全家人。
然后,便打着母亲疼惜女儿的名义,塞了个曾嬷嬷过来。面上是嬷嬷,实际上就是她的耳目。
碍着长辈所赐,江晚芙一路上对这曾嬷嬷十分容忍,私底下却是早就做好了动手的打算,纵着这贼婆子偷了她的财物首饰,然后派惠娘的男人陈管事,带着人抓了个现形。
只是,光是供词,只怕还不够。
江晚芙微微垂眸,揉了揉眉心,吩咐惠娘出去做事。自己独坐在船舱之中,望着窗外发怔。
很快到了傍晚,因在船上,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吃过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十字海棠纹的窗户半开着,江上微风拂进来,驱散了夏末的炎热。半睡半醒之中,江晚芙仿佛做了个梦。
她很快便惊醒了,拥着被坐起来,后背汗涔涔、湿漉漉的,里衣都湿透了,江风一吹,更冷了几分,雪白的脸更添几分苍白。
守夜的惠娘听见动静,忙端了烛台进来,捧起烛台一照,便看见自家娘子坐在榻上,抱着膝盖,拥着被褥,小脸惨白,眼尾还留有一丝泪痕。
当即小跑上前,将烛台放在一边,抱住江晚芙,搂在怀中,边轻拍她的背,边怜惜道,“娘子可是魇着了?”
江晚芙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记得自己似乎很难过,眼泪也止不住的流,她放松身子,靠在惠娘怀中,冷透了的身子,才渐渐回暖了。
惠娘去端了炉子上温着的茶壶,给江晚芙倒了杯茶,看着她喝下后,才柔声问,“娘子梦见什么了?”
江晚芙记不起了,想了想,道,“大约是梦见母亲了。”
母亲走得太早,但江晚芙还记得母亲的容貌,母亲很温柔,爱笑,尤其喜欢莳花弄草,是个极有情趣的人。她小时候养在母亲院里时,母亲总是亲自为她梳头。
惠娘闻言,拍着江晚芙的手轻轻一顿,接着轻轻拍她,低声道,“定是夫人晓得娘子要去国公府,不放心,特意来瞧瞧您。娘子莫怕,惠娘陪着您,好不好?”
江晚芙将脸埋在惠娘胸口,点点头,低低应了声。
船舱摇晃着,窗外是潺潺的水声,惠娘拉过褥子,裹在自家主子身上,轻轻哼起了苏州的小曲儿,哄着江晚芙。
她的声音并不柔和婉转,反倒有几分粗哑,唱不出苏州小曲儿的情意绵绵。
但江晚芙从小听到大,只觉得十分安心,缓缓便那么睡了过去。
见她睡着,惠娘才停下声音,低眉垂眼看着怀里的江晚芙,小娘子生得好,天生一张笑面,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唇角也是轻轻翘着的,十分讨喜。
惠娘看着看着,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怜惜。
纵使平日装得再稳重,再像个大人,也还是个孩子呢,十五六的年纪,放在别的府里,哪一个不是还承欢膝下。
想起出门前,替她们送行的,只有小郎君,惠娘心里便难过起来。
也不知老爷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这样好的一双儿女,真就丢在那后院,不理不睬。
迁怒至此,就不怕亡人心寒吗?
惠娘默默叹了口气,将睡着了的小娘子放回了榻上,又严严实实盖了被褥,才端起烛台,悄无声息出去了。
船行了这么久,明日终于要到京城了。
第
2
章
翌日,过了中午时候,江晚芙正在船舱里,吃着桂花藕粉,藕粉是她们从苏州带来的,桂花则是晒干了的,微甜软糯。
吃过一碗,纤云正在收拾碗筷,惠娘便撩了帘子进来了,福身后,道,“娘子准备一下吧,船家方才来说,再过个把时辰,便要到渡口了。”
江晚芙朝半开着的窗望出去,外头是天江一线的画面,远处巍峨群山,一片绿意。她点点头,起身去了舱房里间。
菱枝纤云很快取了崭新的裙衫来,祖母丧期虽过了,可江晚芙不想也不适合穿得太鲜妍,便只选了件青绿色绣芙蓉枝对襟襦衫,配了素白绣芙蓉花裙边的罗裙,罗裙轻软,又因江边风大,便在外头罩了一件薄纱的素色披风。
这一身虽素,却也衬得出一个雅字。更何况江晚芙长在苏州,养出一身江南水乡的甜润灵气,这一身一穿,往船舱里一站,把纤云菱枝二人给看傻了。
菱枝围着江晚芙转了一圈,边转边啧啧赞道,“娘子这一身真好看。”
其实也不能怪二人夸张,两年前祖母过世,江晚芙便日日着丧服,人前人后一个样子。
一来她心甘情愿为祖母守丧,二来也是怕家中继母寻她错处。
再者,两年前,她便是生得美些,可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哪里能瞧得出什么颜色不颜色的。
如今却是犹如青涩的小桃乍红,换下了那一身丧服,换了精致的裙衫,身上那股轻灵,自然便显出来了。
纤云亦接过话,道,“娘子这一身配陆大郎君送的那支绿梅簪最好。奴婢去寻。”
江晚芙及笄的时候,卫国公府曾来人送过及笄礼,其中那绿梅簪便是以陆致的名义送的。
纤云取了绿梅簪来,江晚芙也不忸怩,直接戴上了,然后便坐在船舱里,托腮望着外头的江面。
菱枝见状,笑嘻嘻道,“娘子可是在想表公子?”
江晚芙看她一眼,坐直了身子,道,“等到了国公府,便不能一口一个表公子了。陆家有好几位公子,我都得喊表哥。厚此薄彼便不好了。”
虽然老国公夫人接她过府的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可到底是娘子家,该矜持还是要矜持。
纵使陆致是自己的未婚夫,但一日不定亲,她便得待几位表哥一般无二才行。
菱枝忙应下,“奴婢记住了。”
江晚芙见菱枝那副紧张模样,反倒笑了,她唇上有颗圆圆小小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便尤为明显。她道,“离渡口还有些时辰,去泡壶姜米茶吧。”
一壶姜米茶喝了大半,船终于到了渡口了。
船舱微微一震,惠娘便推门进来,道,“娘子,船到岸了。”
说着,压低了声,走上前来,道,“方才国公府的人说,看见陆家的马车了。怕是陆家派人来接您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位陆大郎江晚芙轻轻点头,她紧张了一路,此时到了跟前了,反倒丁点不紧张了。
只笑了笑,道,“是不是都无妨,迟早要见的,不急在这一时。”
说罢,对着镜子整理了会儿,见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便戴上轻纱帷帽,出了船舱,踏上了甲板。
江上风大,今日尤甚,裹挟着湿气的江风迎面而来,卷得帷帽上的轻纱朝两侧散开,湿漉漉的江风,吹得江晚芙那头如同绸缎般黑亮的长发,朝后扬起。
帷幕被吹开之时,她恰好微微低头,抬手去拂鬓角碎发。
从侧面望过去,色若芙蓉,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骨肉亭亭,端的是弱柳扶风之姿,像画中走出的人一般。
便连见惯美人的陆致,都有一瞬的怔愣。不过他很快回神,抵唇咳嗽了一声,从仆从手中接过油纸伞,迎上前去。
陆致还未走近,江晚芙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略迟疑了会儿,到底是站定了,等着陆致过来接她。
待陆致走到跟前,他手中那柄油纸伞,便到了江晚芙的的头顶,微微倾斜,替她挡住了来自江面的狂风。
江晚芙福身见礼,抬脸看向替她撑伞的陆致,还是开口确认了一遍,“大表哥?”
陆致温和有礼颔首,温和的目光落在江晚芙的面颊上,温声道,“江表妹,是我。江上风大,先去避风处。”
江晚芙自然颔首应下,二人下了甲板,离了江边一段距离,那风便倏地弱了下来。
陆致收了伞,侧身将伞递给仆从,江晚芙此时才认真打量了陆致的模样。
他是很温文尔雅的相貌,穿一身云白圆领锦袍,银丝绣竹,雅致脱俗。
面容俊朗,身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书香气息,加之他神色温和,说话极斯文,眉眼蕴笑,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感觉。
倒是,和江晚芙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陆致很快转过身来,江晚芙适时微微垂了眼,她本就生得乖,不开口便乖,开口了便是软,眉眼干净,气质纯然。
陆致是知道自己在苏州有个未婚妻的。虽还未正式定亲,可两家长辈却是约定好的。
他一贯只知有这样一个人,却从未有什么真切的感觉。
直到今日见面,先前那些模糊的念头,才陡然真切起来。
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娘子,就是他未来的妻子。
陆致心里竟生出点不自在来,这同他以往的坦荡,实在有些不同,叫他一时都分辨不出来。
江晚芙却是抬了脸,望着陆致,轻声唤了陆致一句,“大表哥……”
陆致回过神,敛住心里那点不自在,“江表妹,怎么了?”
江晚芙抿抿唇,仰脸道,“有件事,我想麻烦表哥。”
陆致闻言就道,“有什么事,表妹说便是。”
江晚芙道,“因我要来京城做客的缘故,母亲忧我少不经事,特意将身边得用的嬷嬷,赐于我使唤,想着一路上也好照拂于我。
岂料那嬷嬷心思不纯,人前恭敬,人后却趁下人不备,偷盗我房中财物。幸而身边人警醒,抓了个人赃并获。
母亲原是一番好心,却被这刁奴败了名声。但长者所赐,我一介晚辈,并不好处置,便想着将人送回苏州,好叫母亲亲自处置。但……”
说到此,江晚芙顿了顿,露出些为难神色,道,“但我身边,除了一名管事,能调遣的,只余几个粗使婆子,跑腿尚可,这样远的路,却怕路上出了纰漏。
所以我想,能否同大表哥借两个人,押送这婆子去苏州?”
陆致闻言微微蹙眉,原以为用着陆家的旗,江晚芙这一路定然是平安无虞的,却不料还出了这样的事。
他声音微冷,自然点头道,“竟有这等欺主的刁奴。表妹不必忧心,我这就命人送这刁奴去苏州。”
说罢,同身旁仆从道,“常辉,你去苏州跑一趟。务必将这婆子的恶行,一字不差禀告江姑父。”
那个叫“常辉”的仆从应下,拱了拱手,便退开了。
陆致回头,又道,“江表妹放心,我这仆从一贯做事稳妥,定然不负所托。”
江晚芙见陆致这样轻易答应,自然很是感激。自从决定要动曾嬷嬷,江晚芙便想好了之后的每一步。
她要借陆致之手,押曾嬷嬷回苏州。
继母如何处置曾嬷嬷还在其次,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让继母有所忌惮,不敢对阿弟下手。
无论她和陆致的婚事成不成,至少在婚事彻底告吹之前,继母绝不敢轻易下手。
国公府,对于区区一个六品通判而言,绝对是庞然大物一样的存在,撼动不得,甚至是生不出撼动的心思。
江晚芙知道自己其实是算计了陆致。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什么法子,只再一次福身行了个礼,真情实意道了谢,道,“阿芙谢过大表哥。”
陆致一脸温和道,“表妹不必多礼。”
二人没说几句话,便有仆从过来,说已经套好马车。
因男女之防的缘故,江晚芙和陆致并没有同乘,江晚芙带着惠娘几个上了马车,陆致则骑了马。
京师比起苏州,热闹很多,街上行人往来如织,有穿锦戴绸的,也有粗布麻衣的。
江晚芙坐在马车里,惠娘打量了一圈马车,禁不住低声道,“都说国公府富贵,竟连这马车里的案几,都用的上乘的金丝楠木。”
江晚芙顺着惠娘的视线,扫了眼那金丝楠木制的案几,和上头摆着的玲珑白瓷莲边茶具,并未作声。
国公府自然是泼天的富贵,她虽是一介女儿家,不知朝中大事,但先前在苏州之时,却也有所耳闻。
如今的卫国公陆勤,镇守九边重镇,是军权在握的大都督,当年连公主都要下嫁,如何会不显赫?
一路顺畅,连进城都没遭什么盘问,守城的将士一听是国公府上的,二话不说便叫开了城门。
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就停下了。惠娘提着裙摆跳下马车,在外头道,“娘子,到了。”
江晚芙提着罗裙,被菱枝和纤云两个扶着,踩着红木矮凳下了马车,脚落地后,才抬眼看向国公府的大门。
一扇丹漆朱红大门,匾额上卫国公府四个大字用金粉描成,门上挂了两个沉沉的金漆虎形兽面铜环,门口台阶是用整块的泰山石做的,足有五阶,衬得府邸高而威严,耸立之姿。
地砖齐整,一尘不染,一左一右坐立着两只石狮子,高门大户的威严贵气,扑面而来。
像卫国公府这样的府邸,正门常年都是不用的,只有极重要的场合时,才会打开,一年都开不了几次。
此时自然也是紧闭着的。
倒是侧门,早有门房见着府上郎君回来了,殷勤将门打开了。
陆致将缰绳丢给仆从,朝江晚芙走去,温和道,“江表妹,进府吧。”
江晚芙微微颔首,一行人经侧门进了府邸,里边和外头比,竟丝毫不逊色,经过石雕洒金描纹照壁,迈过垂花门,又走了一段不短的曲廊,才算是真正入了国公府的府邸了。
陆致引路,边侧首同江晚芙说话,“祖母知道江表妹今日来,特意命我去接——”
话说到一半,却见一蓝褂小厮气喘吁吁跑来,一脸急色,顾不得规矩,匆忙道,“大爷,世子出事了,老夫人让您即刻去立雪堂!”
陆致一怔,忙追问,“二弟怎么了?他今早不是随父亲同去宣同了?!”
小厮“行军路上,世子突然晕厥,人事不醒,连老夫人去宫中求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您快别耽搁了!”
陆致一听这话,下意识要朝立雪堂去,迈出一步,才想到江晚芙,匆匆回过头来。
江晚芙见陆致为难看着自己,当即体贴道,“大表哥不必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陆致到底干不出把人丢下不管的事,迟疑一瞬,立即道,“江表妹,事从权急,烦请你随我一起去立雪堂。”
江晚芙听得一愣,见陆致面上掩不住的急色,心知眼下再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当即点头应下。
“好。”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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