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枝略回忆了会儿,道,“奴婢记得,那小娘子是跟着奴婢出来的,后来奴婢去治伤,就没碰见她了,大约是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江晚芙听罢,放下心来,点点头,“平安无事就好。”
她也只对这个小娘子印象深刻些,至于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思过问了,身子又疲又乏,阖着眼,整个人缩在大氅中,就那么缓缓睡了过去。
她累得厉害,睡得很沉,甚至回到府里,被惠娘等人抱着回房时,都只是迷迷糊糊睁了眼,软软唤了声,“惠娘。”
惠娘眼里噙着泪,一脸后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子别怕,咱们回府了,没事了。”
江晚芙此时此刻,靠在惠娘温暖的怀里,才觉得心彻底安宁下来。
直到夜深时分,陆家郎君才从外回来,马车才停稳,下人便立即去了正厅传话。
“郎君们回府了。”
守在正厅的陆老夫人等人一听,立即出门相迎,等见陆则等人安然无恙,才狠狠松了口气,一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虽然下人送几位娘子回府时就说了,府中几位郎君都没事,只是留在摘星楼帮忙。可陆老夫人并几位儿媳如何能放心。
就连一贯最从容的永嘉公主,都不曾合眼,一直守在这里。
更遑论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的庄氏了,更是顾不上其他,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儿子,放声哭了起来。
陆运拿母亲没办法,忙轻声宽慰母亲,道,“娘,孩儿没事……”
庄氏哭声更甚,上上下下打量着陆运,见儿子虽没受伤,却是狼狈不堪,心里更是恨起了林若柳。
什么表娘子,借住在他们府里,还装腔作势,办什么法事。
法事岂是随随便便能办的,果不其然,险些害累了她的三郎。
否则办了多年的灯会,好端端的,怎么今年就失火了?
真是丧门星。
庄氏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原本对林若柳的不满,更是变为了浓浓的厌恶。
旁人自是不知道庄氏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爱子心切,连陆老夫人都没说她什么,只做主道,“既然都没事,我就放心了。太晚了,都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众人颔首,都陆陆续续散去,随着郎君们的回府,灯火通明的国公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陆则送母亲回了明嘉堂,才回了自己的立雪堂,换了身雪白寝衣,躺在榻上,一合眼,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梦。
甫一入梦,陆则就意识到了,自己又做梦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梦里的情形,和现实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梦里,他没有晕倒,顺利离开了京城,去了宣同,自然,他也没有遇见江晚芙。
直到三年后,他才回了京城,而那时候的江晚芙,已经成了陆致的妻子,或者更准确一点。
遗孀。
他回京那一日,正值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厚厚的云层,天仿佛很低。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几步上前,祖母和母亲都在门口等候已久。
数年未见,自是好一番关切寒暄,另还有很多人,他被簇拥着入了国公府,绕过影壁,跨过月门,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和曾经熟悉的府邸。
在前厅寒暄片刻,族人散去,祖母终于开了口,神色哀戚道,“二郎,去看看你大哥吧。”
陆则微微一震,兄长走得突然,他那时在宣同,身负重任,赶不回来,祖母和母亲寄来的家书,对兄长的死,也语焉不详。
陆则直觉其中定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没贸贸然开口询问,他只点了点头,道,“好。”
来到宗祠,陆则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柱香,跪于蒲团,叩首而拜。
跪拜过后,陆则将香插入香炉,袅袅的烟,缓缓直上。
一旁祖母面色悲痛,悄悄拭了泪,道,“你大哥见了你必然高兴。还记得你去宣同时,你兄长骑马送你,你们兄弟二人,那样和睦,自小没有争过半句,兄友弟恭……”
祖母低声提起往事,陆则也不太好受,温声宽慰祖母。
宽慰片刻,祖母悲色渐缓,擦了泪,却是朝他道,“罢了,哭过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
回去吧,你的立雪堂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明日还要入宫面圣,今晚好好歇一歇,去吧……”
陆则应下,送祖母回了福安堂,才打算回立雪堂。
走出福安堂,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陆则被困在曲廊,一时有些倦懒。
要说他与兄长有多少兄弟之情,倒也算不上,他自小在宫里读书,闲暇时候则要跟着父亲去军中,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尤其是他去了宣同后,肩上的重担更甚,便愈发没心思去回忆什么兄弟之情。
但骤然得知兄长过身的消息时,他也是怔愣了许久。
雨还在下,丝毫不见停,陆则懒得等下去,径直踏了出去,准备冒雨回去。
刚走出几步,却蓦地见曲廊那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笼在空濛的雨雾里,清雅的淡青云白,被雨沾湿的乌黑长发,垂至腰际。
是个小娘子,看身形年岁不大,有几分纤细,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雪白得晃眼。
大抵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小娘子循声看过来,面上有几分惊慌,却很快掩了过去。
陆则此时才看清那张脸,极美,含雾般的眼,雪白的肌,唇上浅浅的一抹红,神色柔美温顺,又带着点极力掩饰的慌乱。
陆则一怔,那小娘子却远远朝他屈了屈膝,慌张跑走了。
云白淡青的裙摆一晃而过,若不是陆则不信鬼神,只怕还要以为,自己在雨夜撞见了什么逃出来的精怪。
第二次见面,是在妹妹阿瑜那里。
他不在的这三年里,阿瑜已经和谢回定了亲,只等入冬出嫁了。
他到的时候,阿瑜正在缝制嫁衣,本来身为国公府幼女,她的嫁衣,根本不必自己缝制。
但她自小便心心念念要嫁给谢回,便连嫁衣也要自己缝。
祖母说起这事,神色里全是无奈,到底还是纵容阿瑜这样做了。
陆则还没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娘子,她依旧穿得素雅至极,云白的对襟圆领宽袖,碧青的褶裙,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细白柔软,腕上空空荡荡。
她微微抬着脸,正隔着段距离,指了指嫁衣的一角,似乎在教阿瑜如何下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眉眼也柔和着。
陆则刚要开口,那小娘子似乎有所感觉,抬了眉眼,微微一愣,旋即起身,福了福身,避去了内室。
阿瑜见身边人的动作,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欢喜唤他,“二哥!”
陆则“嗯”了声,走过去,顺口问了妹妹近况,得知婚期定在十二月,微微点了点头,道,“宣同暂时无事,我也正好等你出门,再去宣同。”
阿瑜自是欢喜,磕磕巴巴问他的近况。
陆则却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答了几句,总忍不住想起那张芙蓉似的白皙侧脸。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小娘子的姓名,姓江,小名似乎叫阿芙。
芙蓉花的芙。
兄长的遗孀,论辈分,他该喊她一声,大嫂。
难怪她一见他,便主动避开。寡嫂和小叔子,也的确应该避嫌。
这一次后,陆则忙于政务,有半个月没想起那张柔美温顺的脸,直到第三次见面。
那日他回府后,要去明嘉堂,经过明思堂时,瞥见丫鬟婆子围在月门处,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得有些远,陆则只草草听到几句,“真是命苦……才进门就守了活寡……夏姨娘又怪她克夫,如何能怪她呢,大爷自己瞧上了那位,大婚之日,连新妇也不管,去寻那位。
真这么喜欢,一起娶了就是,何必那样决绝,竟闹出人命——”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大爷没了,夏姨娘也没指望了,也只能冲儿媳妇撒气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娘子早都没了——”
话说一半,瞥见不远处的陆则,几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就跪了一地。
陆则越过几人,径直进了明思堂,果不其然看见庭中跪着的小娘子。
天很热,蝉鸣声闹哄哄的,这样的天,连陆则都懒得出门,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伏跪在庭中,白皙的后颈处,汗岑岑往下滴,衣衫尽湿。
陆则闭了闭眼,朝一旁见他进来,惊慌失措的夏姨娘淡声道,“姨娘,别忘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夏姨娘还没来得及回话,小娘子已经身子一软,就那么晕过去。
丫鬟慌忙来扶,陆则站在一边,只那么静静看着,没伸手去扶,也没开口。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那么迟了,她淋着雨,是要去做什么?是被夏姨娘为难了,还是受了委屈,出来散心?
大哥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娶呢?
陆则闭了闭眼,没说什么,人死如灯灭,大哥已经不在了。纵使不赞同大哥的做法,他也不该说什么。
他依旧很忙,忙于打压胡庸父子,忙于应付御史的攻讦。但即便那么忙,他依旧偶尔会遇见江晚芙。
有时在曲廊,有时在福安堂,有时在庭院,两人从来不交谈。只远远的对视一眼,他也不曾唤她一声嫂嫂。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潜意识里不想。
他想法子将夏姨娘送去了别处荣养,也着人照拂看护着明思堂。
然后,一个雨夜,他被下了药,冒犯了她,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蓄谋已久,他那时其实不是认不出人了,也清楚,碰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好过碰她。
小娘子含着泪,却没有挣扎,只是那样望着他,像是被屠户捉住了的小鹿,温顺的,柔软的,怯怯的。
……
“世子——”
陆则被一声世子惊醒,他蓦地坐起,扶着额,脑子里乱得厉害。
绿竹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开口,“世子,该起了。您昨晚吩咐的,说今日要入宫。”
说罢,低着个头,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则的声音。
他道,“知道了。”
第23章
第
23
章
陆则出门时,
时辰尚早,马车行在官道上,只听得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靠着车厢,
眼前又浮现起昨日那个梦。
时至今日,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那也许不止是梦。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梦见那些缠绵的画面,
也许正是因为,
他和江晚芙曾经真的同榻而眠,肌肤相亲。
他同她,曾经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陆则又想起昨夜摘星楼的大火,他找到江晚芙的时候,小娘子躲在角落里,
眼里含着泪,
模样可怜极了。
他若是去的再晚一点,她也许就死了。
一想到这个设想,
陆则搭在膝上的手,
下意识握紧了,
心里空得厉害,那日的恐惧也跟着回来了,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陆则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
眼里已经看不出半点迟疑了。
江晚芙原本就是他的,前世是,
今生他自然也要。
他从来不喜欢什么“求而不得”的苦情戏码,既然上辈子,
到最后,
他们在一起了。那这辈子,
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本来就是他的。
他也想要她。
“停车——”
听见陆则的声音,马车立即稳稳当当停了下来,今日跟着他的常宁过来,低声询问,“世子?”
陆则垂下眼,眼前划过那双含泪的眼睛,定声道,“去办件事。”
常宁一听自家主子这郑重的语气,忙竖起耳朵,丁点不敢走神,生怕误了主子的大事。
结果,等了半晌,只听到一句,“去找只猫。”
常宁傻眼,找猫?世子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陆则却是回忆了一下梦里的那只猫,他偶尔在曲廊上见到江晚芙时,她怀里抱了只猫儿,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每回又是亲又是揉的,也不嫌小东西掉毛。
虽然不太懂,但投其所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陆则回忆了一下,继续道,“黑色的,脑袋上有一撮白毛。”顿了顿,强调了句,“母猫。”
梦里那一只,是公是母,陆则自然不知道,梦里的他也不会那么无聊,去关注一只猫是公还是母。
但他送,自然是送母的,难不成送只公的,看着那小娘子又是蹭又是亲的?
他虽不至于吃一只猫的醋,可让自己不痛快的事,陆则一向不做。
常宁听得一头雾水,倒是领命下去了。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陆则手指敲着桌案,思索着如何毁了这桩婚约。
就当陆则一边“投其所好”,一边想着如何破坏江晚芙的婚事时,江晚芙却还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她才刚醒。
她睁开眼,下意识动了一下,守在她枕边的惠娘,便立即惊醒了。
见自己把惠娘吵醒了,江晚芙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惠娘守了她一晚上,必是天明才略略合眼了一会儿,就柔声道,“惠娘,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没事了。”
惠娘自是不肯,抬起手,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片刻后,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没发热,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惠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平日看着还算精神,可熬了一夜,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满脸的疲色,江晚芙自然心疼她,一个劲儿催她去歇息。
惠娘见她坚持,便叫了纤云进来守着,自己才放心去歇息。
这么一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江晚芙也没什么睡意,索性就起来了,换了衣裳,用过早膳,时辰尚早,想来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也一定睡得不安稳,倒不必那么早早去福安堂。
想了想,江晚芙吩咐纤云,让她取打络子的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