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牙安慰他:“刚刚你给刘元那一箭,射得好!”
纪成陵闻声微微一顿,然后侧头看向她,他胸膛里的心脏突突地狂跳,像是碰到了本该这辈子都不该遇到的事,但他还是文质彬彬地、涩哑地说:“能帮到你们就好。”
灵牙不妨纪成陵说的是这句话,在她看来纪成陵太奇怪了:他太冷静了,既不哀伤,也不害怕。
其实纪成陵声音已经颤抖了,他没法把仰头的视线挪开,感觉自己要瘫倒在地,更让他震撼的是顾如玖,他没有看过那么华美的衣裳,衣背上是凤凰舞天、四渎百川、江河大海,玉石缀松柏,金银镶凫鹤,满目的金银珠宝,尊贵无量——他不止是这场人间战争暗面看不见的操盘手,他早已超出凡人的想象,掌管太多太多。
紧那罗不再能从洛阳城内抽取力量,被天兵团团围住,想冲出九重天,被天上众神阻拦,想冲出洛阳城,被八位护法阻拦,无论东南西北上上下下只要他想逃,都会有天兵天将星罗棋布地等在周身,四面巨龙将他越困越紧,刚杀出一个缺口,又被东盱一戟打回去!
就在四方受困时,凌空一个钵盂抛出朝他的头上盖去!
纪成陵见得分明,刚刚那个在顾如玖身边行动的笑眼的男人,忽然间扔出一块龟甲般的钵盂!钵盂之上覆满封印咒语,霞光万道!
紧那罗跌落防护罩外,翅膀仿佛坠住万斤重担,被当头罩住的瞬间,拼劲全力用一道惨烈的白光将钵盂顶住!
“顾昉!”紧那罗放声大骂:“你让天罗地网来镇我!有本事你亲自和我动手!”
顾昉悬在半空中,岿然不动,身后一张庞大的不可见的幕。
玄英无悲无喜,开始念动咒语。
那钵盂像金壳一样又低了数尺,玄英这法宝十分厉害,转瞬间将紧那罗牢牢封印在里面。
罡风已靖。
上阳城墙上的灵牙长舒一口气,心道帝君麾下诸将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弹指三个回合,降妖伏魔,干脆利落。
如今正事是人间战场的如期进行,这北方寒泽大妖不急于发落,玄英甚至不需要顾昉下命令,利索地安排了八大护法收阵,让几位天兵下来抬这具龟壳。
人神相隔的保护罩缓缓消散后,洛阳城内的战斗才真正廓清,刚刚的斗法进行得很快,就算有人仔细看天上云层,所见也不过是一阵阵电闪雷鸣。
正当诸将以为告一段落的时候,那抬着紧那罗的龟壳忽然颤动起来,玄英这法宝乃是八百岁玄武壳,曾锁长江大河,能镇天下万物,至今不曾有谁能在内部突破!可就是这样一件法宝,忽然间像是被十指自左右狠狠撕开!紧那罗在拼死挣扎之后十指流血地自其中呼号脱身,冲天一翔!
变起突然,众将已经收阵!没想到还能被这寒泽大妖脱身!
紧那罗脱身后腾空而起,不逃反而是凝在半空,身后生出狰狞暴怒的神鸟法相,身躯两侧展开四条手臂,四手开屏,一身腥濡,胸膛刺青随着肌肉盘踞活动,蠕蠕地涌动出蓝色火焰!
他猖狂大笑,两翼煽动的力量如浪卷浪送,汹涌中涌至最高,呼啸着猛扑刚刚欲抬走他的天降!干戈扰攘中,这只大鸟肆无忌惮地在半空中纵横,力战众神,边战边叫:“我乃你们真武帝君亲传!当年帝君降格与我族同栖,曾令情海生浪,欲池生花,如今花朵尚在!真以为这一套能降得住我?!”
说罢这个少年形貌的大鸟的五官扭曲起来,像是恨极痛极,目光落在远处的顾昉身上,恨声道:“什么何庭芳,今日刘元不得胜,他也休想能活!六百年前您已败过一次,今日再败一次又如何!”
言罢,他俯冲而来,煽动起蓝绿翅膀,要将整个洛阳城所有人倾覆!
玄英立刻调动护法罩起法阵,顾昉略一蹙眉,知道来不及了,长袖一卷,掣剑出手!
纪成陵只觉金光灿烂,一柄柱脊、锋刃的青铜宝剑自顾昉手中掷出,那剑长而沉,光而耀,稳准狠地一剑插进极速飞下的紧那罗,紧接着力催群山,将刚刚还在嚣张大叫的鸟一剑钉在洛阳城墙上!
轰隆一声巨响!
结界也没能拦住名剑太承分毫,连妖带剑一起砍进城墙之中,紧那罗肩膀被太承贯穿,还没从那巨力中缓和过来,顾昉那张端严无方的面孔、瞬间间已越过半座城池欺到眼前,顾昉伸手扼住他的喉咙,摇着他的脑袋“砰”地将他再次砸进城墙里!
紧那罗一口热血喷了出来,后脑陷入城墙中砸出蛛网般的碎痕,点点猩红喷溅到顾昉的甲胄上,鲜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垂滴。
“孽畜。”
顾昉情绪稳定到了极点,扼着紧那罗的喉咙说出动手后的第一句话:“拿春秋镜来。”
紧那罗痛得脸孔扭曲,太承剑克制住了他所有术法,但他像是感应不到一样,张开四只手仍然忍不住地去抚摸顾昉的衣袍,那么多的埋怨,那么多的恨,原来百年后再见还是觉得委屈,他孩子般舞动着四只手,颤声求道:“师傅……您疼疼我。”
第0017章
天局功亏一篑
顾昉眉目不动,右手凌空出现一块长圆形但不完整的镜片,毫不犹豫地,切断紧那罗其中一只手掌,他冷酷道:“说不说,不说我拆了你全身的骨头。”
鲜血喷涌出来,这绝情的一招激动了紧那罗,他抚摸顾昉身体的手掌向上反握他的手臂,嘶声叫喊:“为什么!明明六百年前他们背叛了你,把你追得三界逃亡!顾昉,北方汉人的气数已经尽了!尽了!你再怎么做也没法起死回生了!崩溃就崩溃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天道对着干?!”
或许是紧那罗在镜中参悟了什么,或许是在顾昉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顾昉难得地退让了,与紧那罗对视后沉声道:“我有我的选择,你交出镜子,找个僻静处修行,我们来日还能再见。”
紧那罗看破他的谎言,眼中流下血泪:“你不会再来见我了,你但凡有心,你早就回来了!你宁可两个月扑在一个凡人身上为他护法,为一群凡人扫平障碍,你都不肯回寒泽看我一眼……”
顾昉严肃地看着紧那罗,对这种纠缠感到了厌恶。
真武帝君不笑,氛围就是凛肃的,他面无表情地拔出插在紧那罗手掌里的镜子,然后招呼也不打地举起春秋镜,像举起一段冰锥,要从紧那罗的天灵盖插进去。
“我不该拆你的骨头,我该拆你的角。”他轻轻说。
紧那罗这才晓得害怕,五肢挣扎,嘶嘶狂动起来。
真武帝君反握春秋镜,让镜面缺口抵住他头顶尖角的根部:“说不说,东西在哪!”
春秋镜不能落在聪明又危险的人手中,因为它能见万物,却无法见镜子的主人,所有拿着碎片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因果中隐身,哪怕顾昉也无法寻找。
紧那罗终于配合了:“春秋镜不在我这儿!”
顾昉:“那在哪儿?”
紧那罗:“我送人了!”
顾昉恨透了他满口的谎言:“谁?你送给谁,我杀了他!”
紧那罗看着顾昉,忽然间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声音震撼着层层云雾,好像终于在失败中扳回了一局,他笑着说:“不,师傅,这个人你可杀不了,”他眼神癫狂,眼中有极致的疯狂和笃定:“我送给杜为了。”
仿佛是石破天惊,顾昉的瞳孔倏地一缩。
·
玄殿中,从关西一路到关中的一行凡人,还在大殿里等着顾如玖、纪成陵回转。
就在这个时候真武帝君的座下,忽然有一面镜子闪烁中了奇异的光亮,杜为无意中一瞥,发现了它,好奇间,他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它捡起——
“天良已死,妖魔皆在人间。”
忽然间,杜为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
他回身去看,身周却无人。
杜为握住那镜子,片口状,手掌大小,坚毅笃实、沉甸甸的握感,翻到背面,镜面有一只粗厚的眼睛,此时正睁着,与他沉默对视。
“这是谁的镜子?你们见过这个东西吗?”杜为回头对不远处正在缝补衣服的人问。
众人探过头来,纷纷说没见过,不是自己的。
杜为低头看着这面镜子,忽然感觉到奇怪:这是什么?
·
顾昉的表情开始变得难看了。
春秋镜里因果,第一眼看到的皆是自身畏惧之物,十有八|九映照出的是自己死亡之相,别说是凡人,就是神看它一眼,惶恐、发抖、不正常都不在少数。
紧那罗从顾昉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这一招不错,他笑着说:“师傅,您别怕啊,您要送给何庭芳的王佐之才,怎么会受困于自身恐惧呢?他定能顺利参悟出镜中因果。”
顾昉左手松开,立刻捻指掐算起来,直到此时他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他闭眼去看自己的玄帝殿,在寻找一圈后,发现余众皆在,唯独没有杜为!
“玄英东盱!”顾昉喝了一声。
玄英东盱于身后出现,抱拳待命。
顾昉下令峻急:“去找!看杜为是不是还在玄帝殿!”
顾昉不是害怕杜为会被那镜子震慑疯魔,他是害怕他看得“太多”!
凡人承载不了那么多的真相,那些知道太多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一辈子陷在苦海之中!
是他大意,今日能打斗的神仙全部聚集洛阳上空,守殿的只有职级不高的神祇,没有外部进攻,杜为那群人在四周活动的话,他们是不会阻拦也不会示警的!
掌心下的紧那罗欢快地说:“师傅,来不及了,只要杜为拿着春秋镜,他就能从镜中隐身,只要他足够聪明,你们便无法追踪他——是了,师傅选中的人,哪里有不聪明的?”
“放弃吧,师傅,你赢不了天道的,你太爱插手它了,上次是黄河改道,泰山崩塌,这次又是什么呢?回寒泽吧,我和摩呼罗迦都很想您,如今欲花尚在,你就不能回来吗?”
他早知自己没办法打赢顾昉,所以打定主意来坏顾昉的事,顾昉本来还未动怒,这不长眼的鸟在他面前一通聒噪,抑扬顿挫的就要高兴地唱起来了,他脸孔不由分出两种颜色,变幻莫测间,就要取他性命。
“倏地”一声轻快声响,一簇沾着欲花剧毒的箭锋自顾昉面前掠过!
顾昉防不胜防,侧身一避!
“帝君,您太过分了!”
一声洪钟低沉的指责迎面落下。
顾昉再抬头,一只人身鹿腿的大妖甩开太承剑、驮起紧那罗撒腿就跑,那剽悍不羁的兽,身躯后背茫茫如天壮大,后脊上绣着寒泽常见的刺青,好像生怕晚一步就跑不了了,跑得这叫一个御风乘云、发足狂奔。
遇到天将阻拦,大鹿仰头一吼,震出层峦叠嶂的音场,蹬蹄乱蹿!顾昉身侧四条神龙现身,正欲追杀拿下,顾昉被这头大鹿笨拙的偷袭弄笑了,抬手止住手下,朝那背影喊道:“摩呼罗迦!看好他,再见他一次,别怪本尊不客气!”
天边云层中数不清的雄伟复杂的建筑消散下去,闪动着瑰丽的灯火、乐器、鼓声、珠幡宝幢、盔甲兵戈也都跟着消弭,顾昉下着君令,鸣金收兵,在掠回上阳门前再一次捻指占算:还是无解。
杜为没有法力,但是春秋镜的碎片有意保护它暂时的主人,顾昉无法看到杜为身在何处,也无法预料他的行为。
回到城墙上,顾昉一身战神服色恢复原状,眉心那一点忧心还未展开,先是被一群少年团团围住,顾昉下意识抬手,知道刚刚八大罗汉没有把他们排除在防护之外,想着要把他们的记忆抹除,只是指尖法术未动,他先接触到纪成陵的目光,蓦地,便迟疑了,想着罢了,看到了便看到了吧。
蓝麻子瞪大了眼睛,城墙外的打仗都没法吸引他的主意了,紧紧盯着顾昉,张口结舌问:“您是……真武帝君吗?”
顾昉点头:“对。”
跨界见自己仰慕的神明,蓝麻子喉头哽咽,语无伦次,他颤抖问:“您一路都在保护我们吗?”
顾昉失笑:我可不是一路都在陪你们走?
顾昉点头:“差不多。”
蓝麻子:“刚刚那个……”
顾昉:“北方的妖。”
蓝麻子:“他是来我们中原作乱的!我知道!”
顾昉:“……”
顾昉不用解释什么,少年会自动把内容补全,一边猜测一边对他疯狂发射溢美之词:“刚刚您唰唰唰那几下!太帅了!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跟他们一样喊您帝君吗?真武帝君……呜呜呜,我没想到此生能见到您,我喜欢您太久了……”
真武帝君百年来掌管北方武德,汉人男孩子好像没办法不喜欢这位神明。
可蓝麻子太激动,和其他几个小孩已经出现了面对神话人物人传人的语无伦次,顾昉害怕误事,决定先让他们高兴高兴,等会儿还是抹掉他们这段记忆比较好。
他转头看向纪成陵,相比之下,纪成陵坦然平静多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没有特别狂热,淡定得非常好,顾昉走到他面前去,掐了掐他的脸,奖赏道:“刚刚刘元那一箭不错。”
纪成陵思索了片刻,开口问:“刚刚那只鸟,是你以前的相好吗?”
顾昉一怔。
云头上的灵牙开始无声狂叫!
你小子是真敢问啊!快快快!继续!!!
天上地上所有旁观的人和神都无声且激动地看着顾昉。
没想到帝君还真的回答了,他说:“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