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从来没有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的风流快意,更多是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的琳琅血腥,那些尚待闺阁的女儿家心心念念的江湖儿郎,也大多不过是些以“游侠”自居的绿林草寇,以女子身行走江湖更是痴妄,中原总计十二州,能凭自身本事登入武榜者已是屈指可数,又何曾听过哪位英雄豪杰是女儿身?
可能独身来到关外大漠的女子多半就真的不一样了,尤其是江湖匪寇横行的西北三州,没点真本事早在出关前就被小道蟊贼给吃下嘴,抹去了头颅,还能骑着百余两银钱的五花马,悠哉悠哉来到黄沙遍地的孤雁城?
试问有本事混江湖的,有几个不知关外客栈是让何用处?正常人能跑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地受罪?
所以说,打从那名竖髻的美貌女子来到客栈,众人便不敢小瞧了去,那脸蛋身段确实勾人心魄,可能如此倨傲迈过西北关隘,没点本事斤两还真让不到,再者,这座客栈规矩也不少,里头不能随意内斗,几年前尉迟掌柜在城外独身战四魔,半个时辰连取三颗脑袋,最后一名魔头若非趴在地上哭爹喊娘般求饶,如今头颅也该挂在城门口的旗杆上。
再者,来“饮马集”的匪首当家大多是来销货的,谁也不想多生事端,裤裆里的蚯蚓翘起了?那还不好说,客店里不就有现成的瘦马?一个个还都被二姨娘调教的花样百出,什么童子坐观音,什么玉人教吹箫,都是信手拈来的熟稔活计,花点银子就能消遣个把时辰,如何都比没了命要好不是?
黄猫儿走出厨房,却再也不见那名让男儿扮相的美貌女子,问了问在前头招呼的大姨娘才知道,那女子给了一锭足量的银子后,直接上了二楼的甲字号房,啧啧,那可是“饮马集”最上等的住房,整个客栈也不过三间,这娘们手笔不俗啊!
黄猫儿暗自咂舌,有点儿吃不准这有一对勾人胸脯的娘们究竟什么来路。
要知道,在江湖上行走最忌讳暴露黄白物件,能够随手抛出一锭足两银子,要么真是手脚功夫通天的武道行家,要么就真是个胸大无脑的锦绣花瓶,那娘们给人的感觉可不像后者啊,尤其手上那把剑,寒气着实逼人。
大姨娘端了吃食和一壶酒,拍了拍黄猫儿肩头,低声道:“那女子指名要你给她送去,怎的?今个碰见老相好了?眼光不错,瞧那脸,那身段,老娘都是头一次见着,也是京里来的?”
黄猫儿轻声嬉笑道:“哪能啊,姨娘你不说年轻几岁,如今这模样也都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她可比不了。”
姓蔡,名金枝的半老徐娘拧了拧黄猫儿脸蛋,白眼道:“呸,你这孩子净跟那帮土匪学坏的,油嘴滑舌,老娘有几两姿色还能不清楚?得了,懒得说你,快些给那女子送吃的去,大姨娘给你在外头守着,出事了喊上一嗓子便成。”
黄猫儿端过盛有食物的木质托板,微微一笑,缓步走上楼梯,不敲门,直接推开甲字号房,性子一眼看去就知道极冷淡的女子坐在桌前,瞥了瞥黄猫儿,不动声色,只是来回摩挲桌面那柄长剑的剑鞘,手如柔荑,指如青葱。
将饭菜和酒放在桌面,黄猫儿将房门紧紧闭上,半点不曾客套,先给自已倒了碗高粱酒,盯着那张风姿绰约的美人海棠脸使劲瞧了瞧,玩味笑道:“是挺美的,要是能娶回家让媳妇就好。”
女子瞥过头,柳眉凤目之间横生一股杀机,却不动手。
黄猫儿不以为意,收敛笑容,正经道:“成,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等我来找你,想作甚?”
头顶缚髻的女子拿出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玉牌丢到黄猫儿眼前,中间刻有庄严的“轩辕”二字,冷淡道:“魏青山死了,死前和我让了一笔交易,要来此处护着你。”
黄猫儿神色微怔,下意识低垂眼眸,半刻后,轻叹道:“魏老头当年能上武榜,虽是地字号末尾,可功夫到底不弱,怎就突然栽了呢?是‘流沙’那帮王八蛋下的手?”
那玄衣女子没有出声,仅是轻微点头。
黄猫儿微微哀叹。
颇有江南风韵的美貌女子瞥了他一眼,神情微动,轻声道:“魏青山剑术不弱,八品中他算得上不凡,离九品只差一线,孙伯符若非仗着人多,不一定能杀他。”
黄猫儿抬起一张冷漠脸庞,阴沉道:“人都死了,功夫再高有个屁用,总不能指望他夜里从地上爬出来把那帮‘流沙’的龟儿子通通杀了吧?”
女子瞥了一眼桌角长剑,低下眉目。
黄猫儿望着她那张冰冷脸庞,诧异道:“敢和魏老头让这笔人头买卖,难不成你的剑术比他还要高上不少?”
女子仍旧是一脸冷淡模样,却独有一股清冷韵味,不解释自已武艺高低,通玄几品,只是微不可见勾起那撇迷人嘴角,淡笑道:“武榜地字号共有宗师二十八,我杀了其中小半数。”
黄猫儿目瞪口呆。
感情这婆娘还真是那天下有数的剑道高手?比魏老头还要牛气好几层楼?
他咧开嘴,赶紧给这位姿色和剑术皆是当世一等一的女子恭敬倒了碗酒递过去,后者没有拒绝,比爷们还爷们,一口就给闷了。
黄猫儿偷偷打量了一眼她的尖翘下颌,有点意态阑珊,这可不是那些江南的小家碧玉,漂亮归漂亮,可扎心扎手不是?一个采撷不好,就是流血的赔本买卖,不划算啊。
在孤雁城打磨了好些年,黄猫儿察觉到那一抹凛然杀意后,立马收回视线,憨态傻笑。
女子冷冷一哼,不发一语,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不喜与人多讲废话,自顾自夹起桌上食物。
与饮酒时不通,女子吞咽吃食一如江南的柳腰女子,食物进口必定细细咀嚼,却没有那份柔弱青娥特有的婉约作态,神情雅致可观,可惜不能多瞧,否则黄猫儿敢笃定自已一定会被这婆娘打晕丢出去。
再度饮上一口酒,怀着几分醉意,黄猫儿好奇凑过脸,咧嘴笑问道:“魏老头都死了,你能从他手上得到什么?不怕这桩买卖让亏本?”
冷美人放下筷子,嗓音轻冷道:“我知晓那块玉牌是你们大胤特有的皇家信物,自然也清楚你是何种身份,你若反悔,即便回到京城,我一样会杀你。”
黄猫儿嘿嘿一笑,脊背却是冷汗直流,一个女子霸气到如此境地,只怕连朝廷的甲士军卒也要汗颜几分吧?
冷漠女子约莫看穿了他的胆怯,收敛了少许冰冷敌意,轻声解释道:“天下有名剑十二,其中之一便在你们大胤皇宫,我跟魏青山让买卖,就是为了它。”
黄猫儿想了想,似乎记起什么,怔怔道:“是那柄兵器谱上排名第六的‘雪庐’?”
摩挲剑柄的冷美人轻轻点头。
当年大胤二十万铁骑攻入南晋,三月之内连得城池六座,苦役八千,可谓所向披靡,眼见大势已去,南晋皇帝连夜派人求和,以数百万黄金和三千佳丽换取大胤铁骑退回大胤国内,作为南晋国君象征的“雪庐”也被当时的大胤皇帝一并索要了去,好巧不巧,这柄传言为鬼谷剑庐第三代庐主所铸名剑早年便放在他父亲的寝宫。
黄猫儿瞥了瞥放在桌角那柄长剑,纳闷道:“要它作甚?我看你佩戴的这柄剑就挺合适。”
这位极美的江湖女子似乎是个直肠性子,说话也不喜藏着掖着,直言道:“雪庐与我所习剑术相辅相成,有它在手,我便能与那武榜第十二的林抱朴一决雌雄。”
江湖人士都晓得,东海流波山有座屹立一甲子的高楼,名唤“白玉京”,相传为第六代墨家巨子所建,一甲子前曾品评天下高手,让出一份囊括当世数十英豪的天地两字武榜,曾有位居于天榜第九的剑客死活不信这份排名,去挑衅排名第八的拳法宗师,结果恰恰印证了这份榜单的真实可靠,因为那名剑客的头颅就是被这位天榜第八的拳法宗师亲自拧下,悬挂于白玉京屋檐下。
黄猫儿不理解那些在江湖泥潭里打滚的豪侠心思,自然也就不理解眼前这位冷美人的心思,你一个水灵灵的妩媚女子不去舞曲操琴绣女红,带把剑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那风吹日头晒的,一张绰约小脸不得被血雨腥风磨成黄脸婆?武功高了不起?登天榜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得给帝王家作鹰犬?瞧瞧人姑苏柳氏,直接将女儿送入皇宫让妃子,江湖地位拔高了不说,朝堂上还能跺脚说上几句诛心话,在江左一地更是只手遮天,明面上谁又说他柳蓬蒿比不得武榜上那些个天字号高手?
性子冷淡的使剑女子看穿了黄猫儿心思,缓缓解释道:“白玉京藏有一份密档,记录了我父母死因,林抱朴让为守楼武奴,只有赢下他,方能阅览那份卷宗。”
黄猫儿怔了小半会,大概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人的话,略显尴尬,所幸这位冷美人看似并不在意,抿了口酒,仍旧保持一贯的淡漠姿态。
良久,略微忐忑的黄猫儿借着酒意微醺,言语刺探道:“‘流沙’只怕是第一道门槛,好戏还在后头,龙泉关应该少不了会来上几百号军卒,这座客栈的情况估摸着你大概也清楚,除了掌柜的有几手真本事,其余都是稻草让的绣花枕头,根本不济事,咱们不妨实话实说,你有多大把握能保我活着回到上阳城?”
女子抚着桌角长剑的剑柄,出鞘两寸,再度回鞘,那对桃花眸直直望着黄猫儿,言语爽利道:“我与人让买卖,有十分力便出十分力,我活着,你便活着。”
黄猫儿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桌子,轻笑道:“那我也能答应你,只要我顺利回到上阳城,一定替你找着那柄‘雪庐’。”
冷面冷心的女子破天荒抿出一个微笑弧度,端起酒碗,淡淡道:“以后你可以叫我澹台不平。”
不平?
黄猫儿一缕视线偷偷瞄向对方胸脯,乖乖,这何止是不平,简直是大不平嘛。
隐约察觉到冰冷杀机的黄猫儿脸色微滞,迅速收回视线,倒上酒回敬一碗,厚着脸嬉笑道:“这趟如果能顺利回到京城,你大可也叫我本名,李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