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淡山低头,看向伸到眼前的手掌,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按在地上蹭了一点灰尘,虎口处有一颗小米粒大的痣。
视线不自觉得顺着男生好看的手掌往上延伸,滑过劲瘦有力的小臂,轮廓清晰的下颌,勾起一丝弧度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那双月下深潭般的眼睛。
宋淡山的呼吸停了好几秒,直到商逸眨了下眼,带着笑看向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太久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去握手,宋淡山撇开头,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商逸按着凳子自己站了起来:“不怪你,是我没想到这么晚了教室还有人。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好高!
宋淡山自己有180米,但商逸站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
“这就回了。”宋淡山背起书包从商逸身侧走过去。
一股清淡的檀香钻进商逸的鼻尖,他回过头去看宋淡山的背影,少年穿着规矩的校服,缓步走进夕阳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商逸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如果就这么让宋淡山离开,这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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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收拾了几科作业,他拎着书包追了出去:“哎你等等我,咱俩一块走。”
宋淡山停下脚步,疑惑得转头看他:“你没看群里的消息吗?”
“哦你说那个啊,我看了,都是封建迷信,我才不信。”商逸三两步追上他,在他面前站定,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我看你坐在我旁边呀,那以后咱俩就是同桌啦!”
宋淡山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可是,我那个同桌,他真的跳楼死了。”
所以,周光宇不愿意跟他做同桌很正常,所有人都视他为瘟神,也很正常。商逸这样的才是反常,等回去一打听,他是什么样的人,商逸很快就会改变态度,躲得他远远的,就像那个吃了他的花生,过了三天才毒发的孙凯一样。
既然结果都一样,那又何必有什么交集呢!
“啊?”商逸怔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时宋淡山已经走出了校门。
“喂,宋淡山!”商逸喊了一声,少年没有回头,身形一转就不见了。
宋淡山坐在开往城西的108路公交车上,额头靠着窗,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婆娑树影。
他以为自自己离开实验中学,会慢慢忘记那些事,但那一句接一句带着调侃的聊天记录,把他拉回了初夏,心已经麻木,却还在一钝一钝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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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桌叫方南,是个很乖的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很内向不爱说话,明明身高不算矮,却总是弯着腰。
宋淡山与方南交情算不上深,但他们某些地方有些相似。
因为他家里职业的原因,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多少都有些避讳,能不与他接触就不接触。
小时候的宋淡山不懂这些,小孩子都喜欢交朋友的,他也喜欢往人堆里扎,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下河摸鱼,上树摘榆钱,玩的很开心。但天黑以后,家长们来叫一群玩疯了的小崽子们回家,小孩们不愿意回,大人们就指着宋淡山说:“看见他没,他是鬼孩子,你再不回家就会被鬼孩子带走,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一群小孩吓得都跟家长回家了,只留下宋淡山一个人,茫然四顾,望望初升的月色,转身往墓地走,他爷爷是守墓人,他的家在那里。
小孩子们最记事也最较真,父母说宋淡山是鬼孩子,那他一定就是。小伙伴们为了不被鬼孩子带走,都不跟他玩了,还联合起来欺负他。
一开始宋淡山会反驳说自己不是,但有个小孩知道的详情比他自己还多,一边带领伙伴们冲他扔砖头一边说:“你就是,我奶奶说了,你是在坟地里出生的,那里除了鬼,谁会生孩子!”
小宋淡山哇一声就哭了,跑回家问爷爷要爸爸妈妈:“我就要爸爸妈妈,别人都有我为什么没有!我要是有爸爸妈妈他们就不敢说我是鬼孩子了!我不要爷爷了,我讨厌爷爷!”
宋德远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哄他说买小糖人儿、冰糖葫芦、纸风筝,却无论如何也安抚不了他。爷爷无法,答应带他去找妈妈,蹬着三轮带着他一直骑一直骑,直到深夜他睡着了才回家。
等第二天宋淡山醒了,就看见宋德远坐在床边糊纸花,爬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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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你怎么了?”睡了一觉的宋淡山忘了昨天得不快,看见爷爷哭一下子就慌了神。
宋德远揉了揉他的头:“是爷爷不好,当初抱你回来,要是不存私心把你留下,直接送到福利院,也许比现在好得多,你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也能有孩子和你一起玩。”
宋淡山惶恐地钻到爷爷怀里:“爷爷别送我走,我不要去福利院,孤儿才去那里,我不是孤儿,我有爷爷。”
从那以后,宋淡山就不再嚷着交朋友了,他自觉得远离人群,周身像裹了层看不见的壳,别人触碰不到他,他也缩在壳里躲开伤害和敌意。
放学就回家,帮爷爷剪花纸,扎纸人纸马,学着刻碑,缠爷爷给他讲《聊斋》《山海经》《西游记》。宋德远见不得他弄这些,给他买了本素描书和铅笔:“娃子,别跟爷爷学这个。你不是喜欢画画吗,爷爷给你买了书。”
宋淡山如获至宝,每天放了学就拿着笔自学画画。
时间长了,他都忘记了要如何与人交流。爷爷不想让他这样孤僻,但想想别家孩子的态度,也只能摇头叹息。
直到上了高中,离家里远了些,周围都是陌生同学,几乎没人知道他家是干嘛的。虽然与同学相处还是淡淡的,但好歹不会被人当做瘟神了。
方南就是在那时候做了他的同桌。宋淡山性格孤僻是因为外部环境,方南则是因为父母。
方南的父母控制欲特别强,一门心思要孩子学习,不让他参加课外活动,不让他交朋友,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能做,才高一就要预习高三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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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方南看见宋淡山神色悠然的勾勒一只戴着头骨面具的九尾狐,十分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好。”
宋淡山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同桌,结果对上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方南推了推眼镜,摇摇头,继续看他的高等函数。
他觉出方南不对劲儿,多留意了几分,发现他在偷偷吃药,瓶子上写着帕罗西汀。
“你的抑郁症,你父母知道吗?”宋淡山犹豫问。
方南这几天看起来精神好了些,眼神有了些光彩。他告诉宋淡山:“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好多了,让人知道了我有抑郁症,我父母那么好面子会疯掉的。”
“那你”宋淡山不知道抑郁症能不能好,也不知道这病有什么见不得人,就像不知道他家的职业有什么见不得人一样。但他知道应该尊重人,这是别人的隐私不能乱说,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方南很高兴,对他的信任又加了几分,献宝一样拿出一个笔记本:“我找到了一个笔友,他跟我症状一样,我们说了好多互相鼓励的话,都在这个笔记本里,我们一起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我们按时吃药可以治好的,我也觉得最近好多了!”
“那就好。”宋淡山放下心。
方南又说:“我看了你的画,特别喜欢,你能给我画两幅肖像画吗?一幅我一幅我笔友,我想送给他,我付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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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付钱,你笔友长什么样子?”宋淡山裁好画纸问。
“呐你看。”方南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生竟然就是本校的学生,还是常驻光荣榜的第一名,班级就在楼上。
宋淡山愣了一下。
方南又叮嘱了一遍:“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
“放心,不会的。你想画什么风格?”
“不要太规矩的,最好是闯荡江湖的游侠,逍遥自在。”方南一脸憧憬。
“那可能不太像了。”宋淡山用了两天将画画好,放到方南桌上:“希望你们早日康复。”
“谢谢!”方南接过画,画中他一身红衣,仗剑提酒鲜衣怒马,当然也没有戴厚厚的眼镜,确实不太像他,却是他梦想中的模样。
日子平淡又忙碌,方南的病情时好时坏。宋淡山见过那个年级第一几次,表面上看起来挺自信阳光的一个人,朋友也很多,实在看不出心理有什么问题。
突然有一天,方南十分紧张的和他说:“怎么办呀,我爸妈知道我的病了,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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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的笔记本被他们发现了,上面有锁,他们硬给撬开了。”方南竟然笑了,“你猜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我早恋!真是可笑,我该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宋淡山说,“你要不和他们沟通一下,毕竟是父母,他们爱你,会帮助你的。”
方南虚脱般摇摇头:“没用的,从小到大他们只知道让我学习学习,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抑郁症,他们只觉得我是为了偷懒逃避,狠狠骂了我一顿,我再去说搞不好还要挨打。”
宋淡山生下来就没有给人当儿子的经验,自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方南后来没再提,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有一天早读,方南莫名奇妙的说了句:“活着好难啊!”
等宋淡山从食堂回来,教学楼前围了一圈人,旁边停着警车和救护车。
宋淡山心头猛得跳了两下直觉不好,忙挤过人群去看,地上躺着一个男生,四肢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头下洇了一大滩血,医生叹息着摇头,人已经不行了。
宋淡山双腿虚软,刚吃下去的馒头在胃里翻腾。
他该早点发现方南的异常,如果他早点发现,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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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宋淡山都心绪不宁。
大课间的时候,宋淡山被叫进办公室谈话,一屋子的警察、老师,方南的父母也在。他们哭得呼天抢地,一见到宋淡山,上来揪着他的领子要他偿命。
方南妈妈指着他的鼻子骂:“就是你!放着好好的学不上,竟然勾搭同学,我看你是狐狸精转世的。我儿子被你害死了,你得给他偿命!”
宋淡山一脸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老师劝解:“哎呀方南妈妈你先冷静点,孩子出事我们也很难过。但宋淡山这孩子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他跟方南只是同桌,怎么会早恋嘛,没凭没据的不好乱讲。”
“你要证据?”方南妈妈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扔到宋淡山身上,“你自己说,上面的字是不是你写的?”
本子掉在地上摊开,宋淡山垂眼看去,那一页上写满了情话,缠绵悱恻。
“还有这个,是不是你画的?”方南妈妈将本子里夹得画纸抖落开。
窗外人影晃动,挤满了好奇的学生。
“画是我画的,可是”宋淡山刚要辩解,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年级第一,站在门口的人群后,目光悲伤地望着他,哀求般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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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说。
宋淡山闭了嘴,已经被逼死一个了,不能因为他多嘴再葬送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木然的立在那里,任由方南的父母对他推推搡搡。
这些大人真是自以为是,明明就是他们一步步将自己的孩子逼上绝路,却还来怪罪别人。人都没了还将他的隐私拿出来任人窥探,让他走的那么不体面。
宋淡山将笔记本和画捡起来:“老师,方南的死跟我没关系,警方会查清楚,我先回去了。”
“放屁,就是你害了他!我查过了,你家是卖丧葬品的,巴不得别人都死了你家生意才好呢!谁知道有什么害人的法子!”方南妈妈被人拉住,却仍喋喋不休的叫骂。
一天功夫,全校都知道宋淡山家里是干嘛的了,编出了各种版本的鬼故事,传的神乎其神。
下了晚自习,宋淡山将方南的笔记本用装试卷的牛皮纸包好,去找了方南的笔友:“给你,留个念想吧。你不要和他一样,不然我这骂名就白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