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杭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
梦里,她居然当真嫁给了福三公子,成了福家儿媳。
那是个春和景明的时节,福晟为免她远嫁思亲之苦,在徽州城内新置了宅邸。良辰吉时已到,她一身红妆含泪拜别了爹娘,而后便由新郎官儿扶进了轿。
耳边萦绕着久久不散的鞭炮锣鼓声,热闹非凡。送亲的队伍绕了整座城,嫁妆聘礼不可胜数,风光富贵连绵不尽,喜糖喜饼撒了一路,百姓人人恭贺道喜——这便是总管小姐出嫁该有的排场。
一切都喜气洋洋到了顶点,谁能不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可师杭的心中却十分平淡。
她知道,这是爹娘为自己定下的、最好的归宿。出嫁后,一切便要靠自己经营了。福晟待她绝不会差,可她也不敢指望他能待她有多好。
穿着喜服的福晟实在是很俊美的,就连师杭也从没见过能与他相较的郎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本人就是无瑕美玉。
成亲的场面在梦里过得飞快,她含羞带怯却了扇,盈盈春水瞳,艳艳芙蓉脸……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变成了婚后一年。
嫁了这么个品貌无双的如意郎君,师杭在贵女圈子里依旧高高在上,没人能挑出她半点错处来。加之他们夫妻间恩爱和美,福晟又入了官场,将来仕途一片坦荡,难免教外人艳羡不已。
可外人毕竟是外人,他们并不晓得,师杭心底难言的不满。
日子实在太无趣了。她出嫁后的生活同出嫁前一般无二,还是整日待在府里读读书弹弹琴,每月十五偶尔出去上香听戏。
刚成婚那半年,福晟候着缺并没什么差事可做,故而两人常一道待在书房里消遣。明明一个人舒心又自在,可偏偏凑在一起,观念相合倒少,争执驳论却多,谈及某人某事总要辩出个对错输赢才算罢了。
此外,师杭看书无所拘束,无论名气出处都愿一阅,可福晟只推崇经史子集,最爱的便是四书。久而久之,师杭顿觉百无聊赖。
不巧有回,师杭私藏的艳情话本被福晟瞧见了,福晟竟发了好大的火,又生了许久闷气。他从不曾想过,自己心中至纯至洁、无可诟病的妻子,居然会有这般难以启齿的癖好。
她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值得所有人的爱重、尊崇与赞誉,就连他这个夫君也不例外。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她,才衬得起福家的门楣。
可一切似乎并不如他预想的一般,反而有些不尽人意。
师杭因这桩小事被他训了也十分恼火。谁同他许诺过,她会是个木偶似的官眷贵妇?精致、华美、心气孱弱,她从没想过要成为那样女人,往后也不打算成为那样的女人。
况且出嫁前,她在闺中也算不上十分模范的女儿家,本就藏着些离经叛道的性子。该是她在人前装得太过完美,才教福晟误以为她始终端庄典雅……
师杭有些后悔。原来他自小倾慕的,并不是真正的她。
这么一想,她骤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一大块儿,但想说又说不上来。
明明是众人皆笃定的好姻缘,怎么会有不对呢?
就此,梦境再次幻化,来到了他们婚后的。”
闻言,赵至春却对自个儿一手造就的破败场面不以为意道:“报便报罢,谁教师伯彦他们死守的。虽瞧着不堪了些,可不还有你么?好生善后,费不了多少功夫,大不了散点粮米,那群难民自会回城来讨的。”
孟开平听了,抿唇不置可否。
“总归是打下来了,大获全胜。我这的活儿都齐了,同你交接罢了,明日一早便走。”赵至春叮嘱道,“元廷官员的人头悉数点清,俘虏的家眷也押去了营里,唯有一桩事,你要记着再寻个明白——这群人里独独缺了个女人。她身份不凡,便是死了,也得将尸身找到。”
“女人?”孟开平皱了皱眉,“谁家官眷?”
“福晟的夫人,师伯彦的独女,单名一个杭字。”赵至春答道,“据说师伯彦对这个女儿珍爱非常,难保不会送她出城,我怕不慎放跑这一个。”
师杭。
徽州城的总管小姐,福三公子的夫人,南台御史家的儿媳妇……
孟开平觉得好生奇怪。明明他从未识得她,可不知为何,骤然听见这名字,他的心口似被人猛地揪紧了般疼痛难忍,头脑发胀,一时竟喘不上气来。
“廷徽,你没事罢?”连赵至春都察觉他面色不对,忍不住问道。
孟开平摇了摇头。这女人应当是死了,但不知死在何处。
“我记下了。”他应下这桩事,“会着人再去寻的。”
回到府衙后,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像被抽了魂似的。他居然莫名其妙开始期盼,倘使那个叫师杭的能逃出去呢?
没想到这个念头一出,连他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战役无关紧要的女人,逃便逃了罢,即便撞见,他也不会抓她回来的。素未谋面,他却十分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因为他当真,不想看到她的尸身。
然而,凡事总难顺心遂意。只一日,手下就有人来报,说是在府衙后院极偏僻处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看那女子的环佩品阶,至少是三品以上官眷,应是那罪妇无疑。还请元帅移步一观。”
于是,孟开平沉着心肃着脸大步到了那处。人已经被捞上来了,兵士们将她平放着,素白至极的袖摆与裙摆逶迤在地,远远看去像一朵柔柔微绽的花儿。
男人在沙场上见过千万死尸,却从没有哪一个教他生出这般近而更怯的念头来。
因是严冬枯井,刚死了三日,她的面容并不难看。除惨白失色外,几乎与生前无异,倒像是静静睡去了。
唯二刺目的是两处刀剑伤,一处在脖颈,一处在胸口,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根本无须仵作来验,武将刀剑从不离身,没人比孟开平更清楚——她绝非自戕,而是被人活活刺死的。
大片凝固暗沉的血盖了她满身,孟开平蹲下身,轻抚了抚她脖间的伤痕。
毫无挣扎之态,下手利落果断,那么动手的大抵是个男子,且定是熟稔之人。这道伤并不深,如果先割喉,应当划得更彻底些。可若是先穿了心又补这一剑,再丢进枯井中,得是什么样的狠绝心思?
“回禀元帅,先前就在这院落之外,还发现了福三公子的尸身。”下属又道,“他是拼杀而死的。当时正从这小院中提剑杀出,末将以为他藏身于此有所埋伏,谁知他孤身一人,势要同归于尽……”
孟开平决然想,再没有旁人了。以福晟的性子,这么做并不稀奇。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将她好生葬了罢。记着,另立坟冢,不必同她夫君一道。”
“汉元不两立,将她同她爹娘葬在一处。”
男人站起身,最后望了那无声无息的美人一眼,抬步欲走。可甫一迈步,他顿觉头重脚轻,竟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栽倒在地。
“元帅!”
……
谢婉清从没见过孟开平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成婚不久,平日里冷淡疏离,根本说不上几句话。袁复护送他回来歇息,人走后,她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麻烦事?”
孟开平阖着眸,那两道刀剑似扎在了他的身上,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谢婉清自有办法去问。她爹爹在军中人脉甚广,就连孟家军中大半将领她都识得,于是来来去去还真教她打听出了个所以然。只是这个结果,她实在难以置信,更加难以忍受。于是夫妇二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你曾识得她?”她含泪质问孟开平,“否则你为何会如此失态?夫君,你不是这样郁郁寡欢的人,自那日后一切却变了。”
孟开平没法作答,因为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他只能实话实说道:“我许是前世识得她。她死的样子,她生前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了。”
谢婉清接受不了这样荒谬可笑的回答:“依你所言,你根本没见过她生前。”
孟开平颔首:“的确如此,可我想得出。”
谢婉清几乎快要崩溃了,她可以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也可以接受与丈夫不冷不热的感情,但她永远没法接受自己莫名其妙败给一个毫无瓜葛的、早已死去的女人。
“对不住,婉清,我会改好的。”然而孟开平却又许诺道,“你且放心罢,我既娶了你,便决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往后我会好生待你的,我只会有你这一位夫人。”
可那又如何呢?他根本不爱她。
谢婉清苦笑,这群男人的心里装满了天下大事,她之于他,恐怕连万分之一都占据不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敬仰相随。在军中谁都晓得,孟元帅是言出必行、敢作敢当的好汉,谢婉清信得过他的人品。
二人就此和好,孟开平难得朝她笑了笑,温言相对。
“福晟杀了他夫人,使我总忍不住想,倘若有天我没守住城池,你又该怎么办呢?我知你心意,可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到最后一刻,绝不能让你死在我前头。”
“至于师杭,她……也罢,往后我们再不提了,就当作……”
“从没有过这个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