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是急性子,它强忍着内心的焦急,快要按捺不住。
就在它嘎嘎乱叫的前一刻,黑蛇松开口,背对着一人一鹤,沉默地咕俑回房间。
看背影,难受又憋气。
陶眠也是无奈,黑蛇为他着想,他却罔顾人家一片好心。
“回来我再好好赔礼道歉吧。鹅君,劳烦你带路。”
白鹤清鸣一声,灵巧地蹦到门槛上,振翅一飞,为陶眠在前面引路。
桃花山毕竟是陶眠熟悉的地方,很快,白鹤带陶眠来到它发现元鹤的那段溪水。
陶眠和黑蛇约定好,远远地看。
但等他真的抵达后,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般简单。
当他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时,他就在心中说了句不妙。
血已经流到了桃花溪的下游,越往上走,血色愈发浓重。
等陶眠时隔多年,再见元鹤时,后者躺在被血染红的草丛中。
他的衣服是湿的,估计之前泡在溪水里,是白鹤黑蛇合力将他搬到岸上。
元鹤流了很多血。
陶眠顾不上什么“远远一眼”,立刻赶往青年身边。
触目惊心。
他只是粗略地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元鹤的手臂、肩膀、胸口和腹部均有刀伤和箭孔,是战场上的冷兵器弄出来的伤口。
他用最轻的力量把元鹤翻个身,后背也是,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而在这些深浅不一的伤口中,最要命的,还是在他腰部脊椎下方的一处箭伤。
血涌出来的太多,只用肉眼去看已然艰难。陶眠将灵力笼罩在自己的掌心,以此来确认伤口的深浅。
当他伸手揭开腰后被血粘在一起的衣料时,陶眠的手忽而一抖。
这支箭深深地扎进了元鹤的身体,箭头断在了他的体内,是极难处理的伤。
而且,就算陶眠帮他治好了伤,元鹤也极有可能失去行走的能力,他的双腿将失去知觉。
仙人的双手染上鲜红的血,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元鹤……你怎么会承受这么多、这么重的伤。
陶眠只能想象到,他在战场上,万箭穿身。
无往而不利的少年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陶眠不敢深想,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带着这么重的伤,找到桃花山。
他唯有庆幸,万幸元鹤来找的人是他,万幸还留有一口气。
“我会救你,元鹤,再一次救你,”陶眠毫不犹豫,立刻为他止血疗伤,“还好有六船在前,再重的伤我也能救。”
元鹤每次来到桃花山,都是带着一身的伤。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过了多少年,陶眠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他。
白鹤围着元鹤打转,心中也是焦急万分。它不知道该如何疗治凡人的伤,但它自有充盈又干净的灵力。
它用这灵力,为元鹤驱走身上的血和不净之气,配合着陶眠的动作。
随着血液被灵力洗去,元鹤的伤口也逐渐清晰。
陶眠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了止血的药丸和药粉,一边为元鹤梳理乱成一团的内息,一边帮他处理外伤。
但越是治疗,陶眠就越是心惊。
元鹤身上的生气,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散。不管他和白鹤填进去多少,都是在填无底洞。
这和陶眠预想得不一样。他是仙,元鹤是人。以他和仙鹤的灵力,必然能支撑起元鹤的凡人之躯。
然而事实残酷,伤口的血暂时止住,元鹤体内却仍旧是混沌。
陶眠不解,为何会没有作用。
就在他不肯气馁,准备再次尝试之时。
熟悉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符合徒弟资质的人选]
陶眠手中握着的蓝白瓷质药瓶忽而倾倒,大量褐色的药粉从瓶口流出,随风四散。
他望着伤痕累累的元鹤,无尽的悲伤顿时从他的体内爆发出来。
白鹤被周围骤然起伏的灵力吓得一怔,它赶紧收回三分力量,护住自己的身体,又留下七分,把重伤的元鹤保护起来。
它刚想指责仙人,让他克制好体内的灵力,不能像这样泄洪似的流出,不然伤员的身体反而会因此受损。
但当它抬起头时,仙人跪坐在昏迷的少年人身边,半垂着头,双手颓然地落在膝盖上,药粉把他雪白的衣衫弄脏了一小片。
他没有流泪,但那一刻,白鹤见到了浩瀚无边的苦痛之海。浪潮相叠,一浪高过一浪,嘶吼着拍打堤岸,尽是对无常命运的愤怒叱责和痛诉。
它望着仙人,像一个碎裂后又被勉强粘回原状的青瓷瓶,它替仙人流下了眼泪。
第337章
第七位弟子
关于元鹤的信息介绍完毕。
陶眠已经无心去关注他拿到了什么剑法,他只是在想,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最早会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荣筝带着元日上山的那一刻算起吧。
他以为元鹤与桃花山有缘,是受到元日的影响。
现在看来,完全是他想反了。
他遇到元日,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遇到元鹤。
元鹤就是他的第七个弟子。
为什么元鹤从小受尽磨难,一母同胞的妹妹亡故,他不但没有得到父母的安抚,甚至受尽冷眼。
即便幼时来到桃花山,却又要被山中的仙人抛弃一次,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洗去了一段记忆。
元鹤来过陶眠这里,但那时金手指没有提示他收徒。
直到元鹤被挚友背叛,被爱人放弃,亲人尽数惨死,他自己也仅剩下七日的寿命——
金手指才终于跳出来,说,他具有了“徒弟资质”。
太过残忍。
这对于元鹤,对于陶眠而言,都太过残忍。
陶眠久久无法接受这件事。
他的脑中一直在嗡嗡作响,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带着元鹤回到了道观。
幸好还有白鹤在。这只鹤平时吵吵闹闹,关键时刻还是能靠得住。
等仙人和鹤带着伤员回来时,黑蛇在窗子的缝隙间探出个脑袋,又缩回去,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它在偷看。
但很快,它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这气息不是指重伤的元鹤,它知道元鹤受伤,亲眼看见的,但是不关心。
它能感知到的,是从陶眠身上传来的无尽伤恸。
它知道陶眠会为元鹤难过,但这难过,似乎又有点过了头。
陶眠从来不会这样肆意地任由他的情绪蔓延。
它用脑袋顶开窗户的缝隙,身子挤出来,落在地上,尾巴梢儿卷卷。
它迟疑着,默默注视陶眠把元鹤送回那间他住过的屋子,跟了上去。
元鹤还在昏迷,但没有初见时那么惨了。
屋内安静极了,仿佛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明。
陶眠坐在床边,给元鹤把脉。
白鹤老实地守在一边,也不像平时那般乱叫,连它都知道这时最好不要再让仙人增添一分烦忧。
桃花山平日静中有乱,黑蛇和白鹤总能折腾出点热闹事儿来。如今彻底静了,只能隐约听见山林深处的咕咕鸟鸣。
陶眠把元鹤的手放回被子,压了压被角。
“脉象暂时稳定,但元鹤的身体状况,仍然不乐观。”
金手指没有诓骗他,元鹤的身子确实是很糟糕的状态。
它似乎并不想直接告诉陶眠拯救元鹤的办法,金手指每次都是这样,袖手旁观。
但它又给陶眠含糊地指出一条路,它说,可以为元鹤“续命”。
所谓续命,就是把元鹤已经走远的魂魄,再找回来,封在体内。
这种法子找回来的寿命是有限制的,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可能仅有几个月。
希望渺茫,但陶眠仍然决定试试。
白掌柜临别时赠予他的那些物件,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第338章
容我想想
京城。
白掌柜今日喜迎他的第五十家棺材铺子开张,旁人嫌他这地儿晦气不来,他就与二位弟子摆了个小桌,斟酒自饮,小庆一番。
能把殡葬事业做大做强,他白仁寿也算对得起那位手艺被偷的师父了。
他这铺子平时不把大门敞开,锁阴气,免得这一屋子的物件被日光损害。但今日非同寻常。开张的好日子,总要迎一迎财气进门,尤其是正午的时候。
白掌柜做了一桌的菜,两个小徒馋猫似的,闻着味儿过来。白掌柜用筷子敲掉徒弟偷油饼的手,对他吹胡子瞪眼睛。
“没规矩!师父没上桌,你倒先开动了!”
他把这两个徒弟当亲生孩子养,是以他们都不畏惧他。被师父责骂,也笑嘻嘻地跟师父卖乖讨巧,顺着脾气哄两句,这事便也过去。
白掌柜摆好桌,这才叫两个小孩过来。
铺子的门大敞开,街上的喧闹尽数钻入。小徒弟们吃饭不老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儿。
有个卖货的货郎和包子铺的老板嗑瓜子闲聊着,说起了近些日子京城的一件大事。
正是炙手可热的元家被天子定为谋逆之罪,惨遭灭族一事。
坊间传闻诸多,说是那从元大人家搜出来的琥珀雕像,和前朝皇帝有关,元家身上流着前朝皇族的血脉。
皇帝竟然选了前朝余孽做重臣,一场天大的闹剧。
估计皇帝老儿半夜惊醒,都得捶自己胸口两下,真是看走了眼。
这事儿闹得很大,包括当初提携元日的那些大臣,都受到了牵连。元日的身份是假的,他如何通过筛选参加科举,事情倒查回去,翻出来的都是旧账。
在和元家有关系的那些门户中,唯有夏家保全了自己。
嫁入元家的夏晚烟早早病故,而元家谋逆之事,还是夏之卿揭发出来的。尽管揭发告密之人未必会有好下场,但暂时,皇帝还是要对他客气点。
至于元大人的独子元鹤,有传闻说他在边关战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永远无法回到故乡。
回了故乡,也是满目疮痍。至亲惨死,好友离弃。对他而言,或许战死沙场是一件好事。
当年元日高中,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物是人非,浮华烟尘散,风光的元府被砸得破败,路过的行人都要远远绕开。
徒弟们第一次来京城,听什么都新鲜。其中一个仰着头问白仁寿,那个雕像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皇帝见了竟然受这么大刺激。
白仁寿给他夹个大大的鸡腿。
“快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有鸡腿吃,小徒弟也就不多话了,埋头欢快地撕咬着鸡肉。
白掌柜心事重重。从货郎提到“元”这个姓氏,他立刻想到了大掌柜偶然提过的那个名字。
元鹤。
他心里念叨,或许只是同名同姓。忙活了一整日,拾掇铺子,等半夜闲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翻身下了床,取来一个雕花的紫檀木匣。
这匣子是两边都有开口,一边方便抽拉,另外一边是封死的,只是在中间开了个扁平四方的豁,刚好够一支卜卦的竹签漏出来。
白掌柜把匣盒抽出来,里面十二支卜签,不多不少。
他把盒子又塞回去,两手握住木匣的匣身,上下晃九次,左右晃九次。
三支卜签接连掉出来。
白掌柜捋着所剩无几的胡须,低头看卦。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凶相、凶相……”
他嘴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坐立难安。
大掌柜对他有恩,此事即便棘手,也不能坐视不理。
可这一行又凶险至极,不仅对大掌柜而言,于他也是。
白仁寿在还没来得及拾掇的卧房静坐半宿,只有一轮冷月相伴。
思虑再三,他狠掐自己的大腿一记,依然决定前往桃花山。
此身非我有,要不是大掌柜,他早就饿死在那个冬日。
白掌柜简单收拾行囊,把两个呼呼大睡的小徒摇醒,叮嘱三五事宜,乘月色而往。
桃花山,他只听薛掌柜醉后提过一次,那时他斗胆问了山之所在。
幸好当初多嘴,不然现在简直两眼一抹黑,根本找不到路。
他不像仙人能日行千里,脚程再快,跑死多少匹马,赶到桃花山也是三日后。
等他到了山脚,用馊掉的衣袖擦着额头的汗,呼哧带喘地爬上了半山,正撞见陶眠在寻死。
可把白掌柜吓得,肚子上的肉都要掉三层。
陶眠一甩白绫,挂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树,打了个死结。
脚下踩个小板凳,一踢蹬,就要把自己吊死。
白掌柜顾不得身体的疲累和膝盖的酥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树下,抱住陶眠的腿。
“大掌柜,使不得,使不得啊!那少年人还有得救,您别就这么随他去了!”
陶眠只是虚张声势,小试一招,也没打算真的把板凳踢倒。
可白掌柜这么爆冲过来,将他的身子拖住,拼命下拽。
他是真的要被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