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望一刻闲不着,陶眠劝元鹤接受素舆的同时,他和黑蛇在院中玩瞪眼睛游戏。
谁先眨眼谁就输。
也不知道来望为什么要和一条蛇比拼这种必定要输的游戏。
后来陶眠才知道,他们的赌约是仙人亲手做的一顿饭,谁赢了谁才能吃。
元鹤坐进素舆,比他想象得要舒适得多。陶眠亲手缝制了两三个针脚粗糙的坐垫和靠枕,造型诡异却实用。
托着手的地方有些旧了,被人的掌心磨掉表面的木漆,顶端变得圆而钝,一眼便知,是过去有人长久地坐在这素舆之上。
“这素舆当初是给你五师姐做的。她不是腿疾……她是中毒后体弱,无力行走,我便推着此物,整日带她到房前屋后散心。”
陶眠轻声说着素舆的来历。
对于之前的那六位师兄师姐,陶眠提得还不算多,只是偶然间说过几句,但又说得不详细。
元鹤不禁去想,那位五师姐是怎样的人物。
“今日还算暖和,我这就带着你四处走走。过几天天气冷下来,又出不得屋子咯。”
陶眠一面说着,一面来到素舆后面,两手推着它缓缓前行。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声,压在院内凹凸不平的青砖上。元鹤这回没有拒绝,他把叠放在腿上的厚毯抖落开,铺在双腿之上,把手轻轻叠在上方。
昨夜一场秋雨,天气寒凉。陶眠隔空在元鹤的头顶一点,用灵力将寒气隔绝在外,免得本就身体虚弱的元鹤,一不小心再染了风寒。
秋雨过,红叶落满青苔地。
陶眠带着元鹤,并没有上得太高,尽量往山中平坦的地方走。
元鹤好些日子未曾出门,今日终得机会。
他嗅着山里湿润冷凝的气息,顿感深秋已至,原来一年又要过去。
每逢秋意萧索之时,人总是不免怀念起往事。
元鹤亦如是。他的脑海中尽是元家高高的门楣、门后两棵百年银杏,一张刻着棋格的石头案台,他和父亲树下对弈的情景如在昨日。
他们父子之间的话题,都是朝堂之事。外人听来或许有些枯燥乏味,他们有一搭无一搭,聊得投机,从不冷场。
元鹤的为官之道,都是从他的父亲元行迟那里习得的。
而元行迟遵从的,是他们元家的祖训,也就是元日的言传身教。
元行迟未必是个好的父亲,但他一定是个好官。
多年来,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忠于天下,无愧于黎民苍生。
元鹤一直以他的父亲为榜样。
都说他们元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但元日和元行迟从来都是本分为官,不贪不占。
祖父和父亲低调行事,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不愿给子孙后代添麻烦。
他们元家已处处做到极致,如履薄冰。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躲过皇帝的疑心,和某些人的背叛。
每每这样想着,元鹤的心便猛地一缩,压抑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元鹤又钻了牛角尖,怎么都想不通,他们元家三代忠良,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他搭在毛毯上的手指渐渐缩紧,心情愈发沉重,连避寒的灵气都要不管用。
这时,头顶忽而传来陶眠一声惊呼,打断了元鹤的思绪。
陶眠看到了什么,大喊一声——
“我天,好肥的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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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为何渡我
元鹤随着陶眠的声音,也抬起了头。
一只肥鹅躲在一株窄瘦且高的白桦后面,树干都挡不住它那丰腴的身姿。
都暴露得这般明显,它还要缩一缩自己的身子,令其显得不那么突兀。
毕竟这山中的长生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捕鹅杀手。
说来陶眠此人也是奇怪。他对高贵罕见的凤凰视若常物,对凌然有姿的仙鹤不屑一顾。
唯独偏爱随处可见的鸡鸭鹅狗猫,尤其是这大白鹅。
也不知是否因为他在桃花山第一次送走的是鹅兄,多了什么情结,每回站在山下村民的鹅棚之中,他都要驻足多瞧上两眼。
这回是一只送上门的肥鹅……
陶眠把徒弟撇在原地,几个箭步杀过去,一个饿虎扑食,把大白鹅扑住。
大鹅上一秒还在呆愣地盯着他,下一秒嘎嘎乱叫,翅膀扑啦啦地打,鹅毛漫天都是。
“别跑,我不吃你!”
陶眠哎呀几声叫唤,嘴里飘了几根鹅毛,边吐边对大鹅发誓。
鹅才不会信了他的邪,仍然挣扎不休。
这一幕把元鹤都看愣了。
过去他印象中的瑶天仙,衣袂翩翩,宛若朝雾霞烟,只容得凡人匆匆一瞥,多看一眼,就会沾了俗气。
结果陶眠告诉他,自己正是人间仙。这仙人如今在扑一只大白鹅,他要被鹅的神之几巴掌抽死了。
脑袋瓜嗡嗡的……
陶眠为自己辩解,称他只是“兴之所至”。
有人兴之所至,挥毫万顷。
有人兴之所至,抓鹅一只。
陶眠终究抓住了那只鹅,手到擒来。
他抱着雪白的大鹅来到元鹤面前,元鹤和那白毛东西大眼瞪小眼。
鹅嘎了一声,元鹤默默地操纵着素舆向后退两步。
“你要吃它么,”元鹤问陶眠,“我建议清蒸。”
“其实红烧也不错。”陶眠一本正经地回。
大鹅听他们两个恶人严肃地商讨自己的死法,吓得直叫。陶眠用两条手臂把它箍紧,叫它跑也没处跑。
在把鹅的胆子吓破之前,他笑眯眯地补充一句。
“安心吧,我近来不吃肉,只是抓你玩会儿。”
“……”
鹅和元鹤都无言以对。
陶眠说到做到。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条绳子,拴在鹅的脖子上,真拿它当个宠物遛了。
多了这白毛家伙,两人的散步倒也不显得尴尬和空寂了。
陶眠只是偶尔会怀念元鹤小的时候,那时他在桃花山,无忧无虑,不去想未来要怎样,谁料明日便是分别之时。
“我已为你寻到了治腿疾的大夫。”
木轮子骨碌作响,碾过落叶片片,发出清脆的响声,于是秋天便在这一声声中碎掉了,冬日即将趁虚而入。
陶眠缓缓地与元鹤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
“这大夫是我的旧识……也可以说是旧识的后人吧。毕竟我认识他们祖师,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那位神医为我的五弟子治过病,我信任他的医术。
他教出来的徒弟,本事必然不会差。不找到适合传承衣钵的弟子,他宁愿自己这独门医术烂在手里……这话他都是亲口说过的。
他的医术传了几代,有口皆碑,每一任弟子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这次我要带你去寻的小神医,是这先后几代中,最出色的一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已答应我的请求,允我带你去看病。
然而丑话说在前头,伤害都是不可逆的,一旦造成,不论如何精湛的医术,都是弥补已有的创伤,不可能做到和完好时别无二致,他只能说尽力,我理解,现在问问你的想法……”
元鹤不是立马回答陶眠的话,素舆又骨碌碌地走出好长一段。
大鹅时走时停,但凡在桃花山地界生长出来的东西,大多富有灵性,聪敏得惊人。
它察觉到二人之间的静默,也不扯着脖子叫了,黝黑的豆豆眼不时望向二人,带着好奇。
陶眠并不强求元鹤,他只能把一条路摆在他面前。至于要不要走,那是元鹤的事。
元鹤之前走过的人生,大多是被推着走上去的。他究竟喜爱与否,情愿与否,似乎极少有人去问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陶眠曾经不顾他的想法,赶走他一次。这一回,他不愿再违背元鹤的心意,代他作主。
元鹤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伸手,接住一片山间飘来的五角枫叶。叶子的其中一角残缺,他将手指垫在其下,仿佛那又是完整的叶了。
这些日子他也想了许多,桃花山虽好,但山外的恩怨始终不肯放过他,亲人的哀泣夜夜于他耳畔回响,满是血红的梦境。
桃花山的仙人为他寻到办法,此刻的他根本没理由拒绝。
只是他有一事始终不明。
“仙人,”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呼唤陶眠,“你我素昧平生,为何渡我。”
陶眠没想到他忽而会问及这个问题,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随即又弯起,淡笑着回了元鹤的话。
“这个问题……待你有朝一日,能见到山中的桃花开了,我便告知于你。”
元鹤来山的时节,永远都是暮秋初冬。
他始终希望元鹤能见一次花开,或许他的人生就会有一些不同。
但陶眠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奢求罢了。
元鹤默默无言,良久,轻轻颔首。
“我愿意去神医那处,治好治坏,我一人承担。”
元鹤答应下来,他要为亲人复仇,不能整日囿于悔恨与声讨之中。
他总要拖着这双病腿,迈出第一步。
陶眠自然是欣喜的,元鹤肯向前走,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
他把素舆停下,上前两步,将那只陪他们走了一路的鹅抱起来。
“你的伤我已为你治好,回到你自己的归处吧。”
原来那白鹅是有一只腿受了伤,来山中主动寻找好心仙人的。
只是没料到仙人这般“热情”,叫它险些吓掉半条命。
“去吧。”
陶眠念了一声“去”,这肥硕的大鹅竟然还保留着飞翔的能力,紧贴着地面,长长的两翼张开,宛若一片白绢从山坡滑落。
陶眠带元鹤回到观中。收拾三日,他们便启程,前往当年为荣筝治病的神医谷。
第355章
听说你死了
陶眠要带元鹤去的地方是药仙谷。
药仙谷所处的地方僻静秀美、少有人往。这里最出名的是一处清可见底的湖泊,据说当年药仙取过这湖中水,煮出一壶灵药,救治当时饱受疫病折磨的百姓。
此地是陶眠的五弟子荣筝曾经治病疗养的地方,如今师父陶眠又带着七弟子元鹤前往。
这地方着实隐蔽,一路上,陶眠都迷路七八回了。
元鹤行动不便,陶眠难得豪气一把,买了辆崭新的马车,专门用来接送七弟子。
马车内部宽敞,陶眠也坐在其间。他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翻翻话本,一会儿要嗑瓜子,嗑久了还口渴,又要给自己沏茶。
很难不怀疑他的真实目的,是外出观光。
来望这个喜好凑热闹的,本来要与陶眠一并前往。
然而他老胳膊老腿骨头脆,刚迈出大门门槛一步,咔吧,腰折了。
来望疼得哎呦直叫,陶眠就在其后,无语地望向他。
他把折了腰的老道士扶回屋内,吩咐白鹤和黑蛇照顾他,自己同元鹤前往。
白掌柜纵然也是一把年纪,可他的自愈能力简直超乎想象。那日黄泉引魂后虚成那副样子,没两天又步履矫健、容光焕发。
他一刻闲不住,见陶眠这边安定下来,又惦记着回京。
“大掌柜,您看您这儿也都稳妥了,没我什么事,要不我就先回去?家里边只剩两个懵懂不经事的小童,放他们两个在家我也惦念……”
陶眠自然不会硬留白仁寿留下,两人客套一番,他便把白掌柜送到山脚下。
白仁寿什么都不要。此番白掌柜出力良多,陶眠于情于理都要感谢,但白仁寿摆摆手。
“大掌柜不必再给什么了。当年大掌柜把盛饭的碗送给我,这比黄金万两都要珍贵。”
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
送走了白掌柜,便是启程之日。
陶眠和元鹤起了个大早,元鹤还被换上一件石青色的锦袍,这都是薛掌柜送的绸缎做成的衣服。
陶眠也一改他的丧葬风装扮,这次换了件黛蓝衣衫。两人一眼看上去像外出赏玩的世家公子,坐着马车悠哉闲逛。
然而只有当事二人知道,此番行程有多少未知数。
在迷路数次后,陶眠终于按照小神医给他画的地图,找到了通往药仙谷的入口。
药仙谷藏在一片浓雾之中。
这浓雾将清幽的深谷和喧闹的外界隔绝开来,越是向深处走,就越是绝望。
到处都是浓白的雾气,仿佛没有尽头。
陶眠倒是不急,他坚信自己这回肯定走得对。
元鹤端坐在马车的一角,腿上盖着毯子。他的后脑勺靠在车壁之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微起伏。
他在闭目养神,好似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马车内有燃着灵力的灯,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在这片迷雾中,走得深了,人首先会迷失方向,进而被寒意包裹。直到整个身体被冻僵,成为一具苍白尸体。
在浓雾中,有许多造型怪异的黑影,就是这些试图进入药仙谷的人马。
药仙谷的神医大多脾气古怪,尤其是当年给荣筝治病的那位。现在的小神医,已经是几代之后的传人了。相比于祖师爷,他的脾气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至少他还有耐心,给陶眠画张地图。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终于有淡化的迹象。陶眠始终把轿帘掀开一道缝隙观察着,这会儿能瞧见几步之外含露的仙草和瞬息间盛开又枯萎的药花。
他们终于到了。
马车经过一处较深的长沟,剧烈地颠簸一下,元鹤不由得半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