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在他的左手边,对着他,挥挥手中的地图,把布帘撩起,叫他去看外面的风景。
“七筒,我们到了。”
药仙谷的气候时令不受外界影响,一年四季如春,据说这也是药仙的庇佑。
这里常年有各种奇花异草生长,用于下毒的,和入药的,应有尽有。
夸张点说,在这繁茂的草地中,跌一跤,都可能把自己毒死。
但不要紧,就算中毒,大部分毒草也能找到对应的解药。
陶眠这手欠的,就随手揪了一根,拿在手里。
手指瞬间充气、红肿,毒素还在迅速蔓延。
陶眠立刻用灵力将毒素逼出来,考验的就是一个反应速度。反应迟钝的都死了,埋在花底当肥料呢。
这回载着他们的马匹是灵驹,通人性。它察觉到一股特殊的气息,稍顿,抬头,打着响鼻。这回不用陶眠指路,它自觉朝着某个方向前行。
最终,灵驹在一处高耸的山峰脚下停住。
“嗯?人找到了?”
陶眠说了一句“七筒,我下去看看”,就撩开车帘离开。
元鹤候在马车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显得多么欣喜,淡淡的。
谷中静得出奇,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元鹤就算不下车,也能听得见陶眠穿梭在草丛中的窸窣声,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张望的情状。
不多时,陶眠似乎终于寻到对方,脚步停下,草叶被压折的声音消失。
另一人弄出的细碎动静浮现,陶眠先和对方打了招呼。
他没有直接叫人的名字,而是称呼对方为“小神医”。
以陶眠的年纪,的确谁在他面前,加个“小”字都不为过。
小神医始终没开口,只是陶眠在单方面叭叭,问他身体如何。
“听说你要死了,我过来看看。”
“……”
马车内的七筒,和马车外的小神医一并沉默。
元鹤不由得去想这位小神医的容貌,药仙谷的大夫清高自傲,他们也的确医术奇高,有高傲的资本。
他想这位小神医必然是个挺拔瘦削的年轻人,眉宇沉静面容严肃,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陶眠和小神医聊了两句,大多是情况是他在讨人嫌。等他耍贱耍够了,就要让神医和徒弟见面。
“七筒,你也来见见小神医。”
陶眠将车帘一掀,露出站在马车外的人。
这人穿着朴素,一看便知他不讲究穿衣打扮,甚至连衣袖处被割药草的刀不小心划开也不在意。
他的五官和元鹤想象得也相差无几,不是很出众的长相,难以让人记住。
只是……
元鹤盯着他侧脸和脖颈的皱纹。
这小神医,怎么看着岁数这么大?
第356章
小神医
这位看起来比三个元鹤加一起岁数还大的“小神医”,有个别致的名字。
他姓陈,叫陈板蓝。
陈板蓝七岁进入药仙谷拜师学医术,如今已整整六十载。
他年轻时也有过波澜壮阔的经历,如今老了只想守成,安于一隅,不愿再理睬外面的纷纷扰扰。
……要不是陶眠这神人,把藏到犄角旮旯的他找出来,他这辈子或许就能善终了。
陶眠不是第一次来骚扰他。
当初仙人听说来望病重,就到他这里求过药。
那时陈神医已经被陶眠折磨过一次。
陈板蓝最初尚能坚守自己的原则,他不是谁求他治病都会接,完全看心情。
这话本来是他说来劝退陶眠的……结果陶眠天天在各处蹲他,连他在茅厕,对方也要捏着鼻子在外面问他心情好不好。
到最后陈神医实在受不了,他连梦里都是陶眠的身影。
……如此才答应了给他救命药,不知后来是否派上了用场。
这次陈板蓝学聪明了,陶眠来信,他也不和对方说太多,只叫他带着病人来。
不然还要承受来自仙人的精神折磨,这可不是一两个月能缓过来的疾病。
比起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他没那么倔强。如果生活捶打他,他就躺平让自己变得肉质鲜美。
陶眠在信中提到,他新收的这个徒弟受伤比较严重,不仅仅在腿上。
望闻问切,陈板蓝先审视对方一周,粗略一看,就看出不少毛病来。
“陶仙君,你只是‘看似’将他治好,实则痼疾藏在皮肉之下,不挖出来迟早是隐患。”
陶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小神医,如何把这病根挖出来呢?”
“我只能说可挖,但挖出来,你徒弟会死。”
“……”
简直是说了句废话。
陈板蓝让他把帘子放下,免得谷间的寒气侵染了病人的病体。
“他没有几年可活了,你准备准备后事吧。”
帘子落下,陈板蓝的声音显得发闷。
陶眠仍是带着笑意,似是不愿让气氛变得生硬。
“别啊小神医,你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神医了,你没有办法,谁有办法?”
“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在这几年内,活得舒坦些,这是极限了。”
说到这里,陈板蓝还提醒陶眠,他总有一种……后者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感觉。
“陶仙君,真实情况如何,你该是比我更清楚才对。”
陶眠的确心里清楚,其实他刚从黄泉回来,白掌柜就与他说了。
“大掌柜,虽说此番黄泉一行,将元公子的魂魄带回生界。但这毕竟是我们从彼岸抢回的……他的阳寿,最多不超过十年。”
十年,这就是元鹤今后的全部人生。
陈板蓝见惯生死,就算不像作为葬门传人的白仁寿看得那么分明,或多或少会有点预感和直觉。
他早看出元鹤活不久了。
陶眠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几乎挂不住,他的眼皮下抹,盯着叶片上的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
片刻,他又重新抬起眼帘,凝视着等待他回答的陈板蓝。
“那就做到极限吧,有劳小神医。”
陈板蓝没有异议,陶眠说什么是什么。
“那好,病人要留在谷中一段时间。先说好,这段治病的时间必然是劳累且辛苦的。除非中途治死了,否则我不会中断。”
陈板蓝说话直接且果断,他这种说话风格也是从祖师那一辈传下来的。
幸亏他们几代师徒只喜欢在这谷中侍弄花花草草,不然单凭这张嘴,足够他们每天挨三顿打的。
若是陈板蓝面前换个人,都不能容他这么讲话。
但陶眠可以。
因为他说话更难听。
“没关系小神医,徒弟要是治死了我就把他埋这里,我隔三岔五来看看。”
“……”
这不是明晃晃的威胁么?陶眠要是隔三岔五来这里……那药仙谷还能安然无恙?
最后是陈神医叹了口气。
“我会尽力,仙君不必如此。”
在药仙谷治病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元鹤作为最关键的病人,反而是这次讨价还价中,最事不关己的一个。
他默默地听着陶眠和陈神医对他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他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水流把他推到哪里,他就顺流行至何处。
倒也不能说他患病之后自暴自弃,元鹤心里想得明白,他只是暂时处于这种无法自控的浮沉状态。
他想,他慢慢会考虑清楚,自己未来要走怎样的路。
至于现在……
他的手掌向前伸,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将自己艰难地挪动到马车侧面的座位。
腿上柔软的毯子委地滑落,元鹤下意识地想要将它捞起来,结果一只手不小心从座位的边缘滑下,身体重心偏移,眼看着就要撞在车厢的厢底。
元鹤闭上眼睛,面容苍白难堪。
这时一股无形的灵力顺着轿帘的缝隙钻进来,将他轻轻托起,把人又扶回位置。
这股灵力钻进马车内时,无声无息,甚至连轿帘掀起来的弧度都没发生变化。
仿佛是平地而起的轻风,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为元鹤免去一场小灾。
至于悄无声息出手的那人……
他还在外面,和小神医唠叨,把后者烦到不行。
“小神医,你说我徒弟身上还有什么病?”
“我怎么没看出来……治疗得应该基本到位了啊!我可是桃花山响当当的名医。”
“要不你还是先治腿吧,剩下的你跟我商量商量,我先诊断一下。”
“……”
陶眠叨叨这么一通,陈板蓝回给他的唯有沉默。
虽说来得匆忙,但陈神医答应下来,他们师徒二人也算顺利入住药仙谷。
等真正开始治疗后,元鹤才明白,陈神医那天说得“治疗过程很痛苦”,到底是有多痛苦。
第357章
我徒弟什么都好
陈神医给元鹤治腿,主要分三步。
用药、复健和心理疏导。
这三步,每一步看上去都是科学的。
但架不住陈神医三管齐下。
元鹤现在就是一边手扶着墙,一边端着药碗,一边听陈神医给他读《心经》。
“……”
喝下一整碗苦药的元鹤唯有沉默以对。
这场治病之旅,对于元鹤满是痛苦,对于陶眠纯纯度假。
此刻他品尝着小神医这里的雨后新茶,悠哉地等着元鹤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这是专门给元鹤用来治腿疾的房间,不必要的家具和摆设清得一干二净,
留给人足够的活动空间,免得元鹤磕了碰了。
治腿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陶眠三杯茶下肚了,元鹤走出还不到十步。
他在这里起到的是一个保险的作用,徒弟但凡有一点栽歪的倾向,他动动手指,便能隔空把对方扶稳。
偶尔元鹤是真的想问问,这三件套能不能分开,一件一件来。
陈神医说他很贵,按时辰收费,耗时越多,陶眠的钱袋子瘪得就越快。
陶眠其实不差钱,但既然陈板蓝决定这么做,他也没有太过阻拦。
毕竟人家是专业大夫,他个外行最好别指手画脚。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个月。
几十天,元鹤就这么每天扶着墙走。他走得艰难,一炷香的时间额头满是热汗。偶尔身体不小心失去重心,前倾后仰,汗珠被甩落,被窗外的暖阳一照,闪着微光。
他从最初半天走一个来回,到如今能走三个来回,已经算得上进步飞快,连陈板蓝都啧啧称奇。
陈神医第一眼看到元鹤,便知希望渺茫。他的腿疾难医,要不是陶眠在旁威逼利诱,陈板蓝根本不会接这种砸自家招牌的活计。
但元鹤的腿有了起色,连一向波澜不惊的他,都有些许动容。
也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至于仙人,他看似悠闲,其实始终关注着元鹤的一举一动。走这么长时间,元鹤还没摔一跤,不得不说是仙人的功劳。
他一改往日废话奇多的面貌,变得安静而深沉。每日,这间独特的小屋都只能听见元鹤的鞋底摩擦砖石表面的沙沙声,和他间或发出的一声格外重的喘息,日头的影从房屋的一端游向另一端,一天便这么过去。
神医说,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小半年,元鹤就能放开那只扶墙的手,慢慢只靠双腿行走了。
元鹤每日上药的过程也是极为复杂的。外敷、内服,外加半个时辰的药浴。
在药仙谷三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元鹤独自在房间泡着花草尸体,陶眠和小神医在隔壁房间烤茶。
天寒地冻,质地粗糙的土陶罐架在火上,茶香四溢,热气袅袅。
陶眠把窗户开了一小道缝隙,免得他们两个老头喝到中途窒息而亡。他回到茶桌边,衣摆略略一抬,盘腿坐上去。
陈神医正在剥干桂圆,只食了两三颗,适量而止,以免上火。
陶眠抓走一把花生,放在手边慢慢剥壳。
陈板蓝提到了荣筝。
“我曾听我师父说过,当年祖师收留过仙君的一位弟子。”
“哦,你说荣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陶眠的语气带着怀念,仿佛瞬间回到过去。
陈板蓝扫了一眼仙人的神情,见他并无异样,才继续说下去。
“那位弟子是个奇女子。据说当年祖师还想把医术传给她,可惜她志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