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声望去,只见本就不甚宽敞的石板路上,正有一辆马车从远处飞奔而来。
“让开!让开!”驾车的人满脸戾气,一边挥舞马鞭,一边冲着花扬高声怒喝,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花扬回头之时,飞奔的马车已经刹不住了。眼看越来越近,就要撞上,车夫才难以置信地牵紧了缰绳。
马儿挣扎着停了下来,但是后面的车因为惯性无法刹住。一车一马在石板路上打着滑,车轮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好在关键时刻,花扬本能地往后一闪,险险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横祸。
“妈的!”车夫怒不可遏地从车上跳下来,回头对着花样骂骂咧咧道:“你他妈是聋的吗?!老子让你滚一边去你听不懂是不是?!”
说话间举起了手里的马鞭,朝着花扬就挥了下来。
“嗖——”
长长一声呼啸划破空气而来,花扬看见面前划过一道鞭子的残影。
这一挥,可真是愁坏了她。
躲吧,大庭广众的,必定会暴露自己会武功这件事。不躲吧,凭白被个垃圾抽一鞭,皮肉之苦都是小,英名被毁才是大。
眼看鞭风就要落下,破裂的空气拍击在脸上,激起一阵浅浅的鸡皮。
“小心!”
手臂一紧,花扬被人及时拉离,力道之大,害得她踉跄几步,险些重心一松,整个人都栽进那人怀里。
一股混杂着脂粉味的酒气霎时溢满鼻腔,并不好闻。然而鞭子还是落了下来,不过不在她的身上。
花扬只听一声闷响,面前的人隐忍着闷哼了一声。她缓了缓,故意做出怔忡的样子,一抬头,却见一双极美的桃花眼映着日落的金辉看她。
四目相对,那人先是浅浅一怔,而后倏地笑起来,和声问道:
“姑娘可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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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茶艺
“姑娘可无恙?”
面前的人问出这句话时,花扬觉得空气都滞了一息。
傍晚的阳光很温柔,在轮廓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金边。饶是现下看不清他的样貌,花扬也觉得那双熠着流光的桃花眼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哥!”马车里一个略带娇嗔的女声打断了花扬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只见绣金边蓝绒布的车幔后,缓缓伸出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手指微曲,每一根都恰到好处地弯折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宛如一朵悠然绽放的玉白微兰。
花扬望着那只手出神,里面的女子却兀自继续道:“一个不懂规矩的山野村妇而已,何至于你出手阻拦。”
山野?村妇?
这是在说她吗?
花扬眨眨眼睛,说不上是被冒犯还是被逗乐了。车里的女子继续摆架子,半晌才由人搀扶着,缓步踏出了马车。
目光相触,花扬不由得一怔。
这妆……
她咽了咽口水,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那明明是一张带着些少女娇憨的小圆脸,一双眼睛可爱灵动,轮廓虽不算深邃突出,但胜在柔美和谐。可就是这样一张水灵稚涩的脸,偏偏被又厚又重的胭脂粉底遮盖了其原本的风貌。
花扬向来都是个喜欢漂亮的性子,如今见着有人这样暴殄天物,不禁生起淡淡的惋惜。
两个女人就这么面对面望着不说话,气氛一时变得诡异又紧张。
“姑娘!”远处传来小厮的声音,他应是察觉这里出了事,放下买了一半的清单跑过来的。
花扬找了个台阶,立即作出受惊吓的模样,畏畏缩缩地往小厮身后躲去。
“这是怎么了?”小厮看着跪在一旁的车夫,又看看对面男子手背上的鞭伤,一脸不解。
“哦,”男子若无其事地甩开手中折扇,笑着自报家门道:“在下燕王世子宋毓,方才舍妹鲁莽,险些冲撞了这位姑娘,在下替她赔个不是。”
言罢合手一揖,对着花扬拜了一拜。
*
东市苏酥记二楼的雅间里,三人围着一张小圆桌略显疏离地端坐着。
桌上摆满了各色小食糕点、糖果茶水,花扬要买的东西也被打好包,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房里的矮几上,摞成一座小山。
她其实是不太想跟这兄妹两人小坐的,可实在架不住糕点的诱惑。
所以当她将手伸向第四块桂花糕的时候,宋毓立马心领神会地将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花扬不客气地对他笑,继续一口一个。
与宋毓的体贴比起来,呆坐在一边的宋清歌从始至终都黑着张脸,一双杏圆眼也紧盯着花扬,仿佛在看押疑犯,生怕她落跑似的。
花扬明白,情敌嘛,见面总是要眼红一些的。
据方才宋毓的介绍和宋清歌看似撒泼,实则自曝短处的质问来看。他们与顾荇之算是幼时相识,只是后来他随燕王去了封地,三人就不怎么见面了。
宋毓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窈窈的事,甚至连她患有哑疾都一清二楚,也省得她乱七八糟再比划一番。
而宋清歌就更简单了,从小便对顾荇之心生仰慕,芳心暗许。偏生对方又是个得道高僧的性子,无欲无求,四大皆空,所以到了姑娘这里,就变成了一出求而不得苦情大戏。
花扬虽然不懂男人,但却知道顾荇之那一款,于情爱之上最是难搞。因为在他的生命中,有太多太多比女人重要的东西,家、国、礼、法、苍生、天下……
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殚精竭虑,腾不出多余时间来想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所以,花扬其实挺同情她的,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个古板枯燥的小白脸。
但是等到她第三十八次用那种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语气喊出“长渊哥哥”的时候,花扬对她仅有的那一丝丝同情也被剿灭了。
因为那声娇滴滴的“长渊哥哥”,饶是宋清歌状似无意地一提,也像是已经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遍,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都透着股恰到好处的软媚。
不知道为什么,花扬有点小小的不高兴,说不上是吃醋,更像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的不满。
“客人,”外间小厮轻轻扣了扣门,低声道:“您点的酸橙糕来了。”
“酸橙糕?”一旁终于安静了片刻的宋清歌像是嗅到肉味的狗,倏地来了兴趣,一双眼睛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手一个甜糕的花扬,忽地将声音拔高了几度道:“若是我没有记错,长渊哥哥不喜甜食,而喜酸食,这道酸橙糕才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花扬暗自握拳,很想把她那张化着浓妆的脸摁在地上摩擦。
然而这一顿,却好似给了宋清歌新的发现,她喜滋滋地将酸橙糕放到花扬面前,略带挑衅地道:“你不会连酸橙都没听过吧?”
花扬的眼珠转了一圈,好像还真的没听过。
宋清歌霎时来了精神,继续盘问到,“那肉桂呢?丁香呢?素馨呢?”
不出意外,花扬挨个茫然过去。
宋清歌登时得意起来,尾巴翘到天上,却强忍欣喜表现得云淡风轻道:“这些既可做糕点,亦可入香,所以……你不会连长渊哥哥喜欢焚香都不知道吧?”
花扬蹙眉,将手指上最后一点甜糕屑舔干净,狠狠地摇头。
而宋清歌嘴角的笑已经压不住了,“世人皆知南祁顾侍郎爱香,调香焚香引得众人竞相模仿,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每个字都带着上扬的调子,眼里的桃花都要得意地泛滥出来。
花扬心里不痛快,可碍于不能直接动手打她,所以决定把一肚子怒火都发泄到马蹄糕身上。
甫一举手,只见一只小苍蝇从窗口摇摇晃晃地飞了进来,“噗”的一声撞到那盘还冒着热气的酸橙糕上,萎了。
耳边还是宋清歌喋喋不休的炫耀,“长渊哥哥”长“长渊哥哥”短,末了还一定要加上一句“想当初我们两家交好的时候”。
许是被她念叨得昏了头,花扬浑浑噩噩地对着那只小苍蝇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轻轻一摁。
小苍蝇的尸体整个陷入了酸橙糕之中。
“我来尝尝这家的酸橙糕,可还是我们小时候的味道。”
言闭,那只染着红蔻丹的手伸过来,抢过花扬手里的酸橙糕就往嘴里送。
“……”花扬看傻了眼,可宋清歌压根儿没给她提醒的机会。
算了吧,她顶多就是觉得这家酸橙糕做得不好。
“嗯!!!”耳边响起宋清歌夸张的惊叹,她几乎用流泪哽咽的声音赞到,“真是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酸橙糕了!”
花扬:“……”
好吧,也有可能觉得这家的酸橙糕意外的好……
*
华灯初上,新月嵌在天幕上浅浅的一枚,像小姑娘无心落在糕点上的指甲印。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过长街,停在了顾府门口。花扬经过宋清歌的一番挑衅,早已忍耐得身心俱疲,在马车上就昏睡了过去,直到福伯带着家仆来搬东西才将她叫醒。
她恍惚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眼顾府的牌匾,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本来昨日完成任务,报了“贼船”被围之仇后,花扬的心情是很好的。
可是这一趟出门回来,她的心情却断层似地跌落了谷底。
因为她发现,以自己跟顾荇之相处的这短短一月来看,她对他的了解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几乎可以算是什么都没有。
宋清歌嘚瑟的样子又在她眼前盘旋,花扬气呼呼地将袖子塞进嘴里,一通乱咬发泄乱踢,也不管马车稀里哗啦的晃起来。
“姑娘?”福伯听见动静,支个头过来询问。
花扬立即恢复那副悠悠转醒,人畜无害的模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嘴型问到:大人回来了么?
福伯笑了笑,道:“没呢,大人今早回过一次,听说让底下的人找什么鎏金长簪什么的,他一直跟秦侍郎待在刑部呢,恐会回得晚。”
鎏金长簪?
那双琥珀色的浅眸瞪成了对铜铃,花扬难以置信。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某人没想到,这小白脸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她杀人的手法,还锁定了作案凶器……
心底倏地燃起一点异样的感觉,像冷水之中骤然落入的柴薪。
说不清楚是棋逢对手的危机,亦或是酒逢知己的兴奋。花扬只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背脊,都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
顾荇之这个人,看来真的很有意思啊。
思及此,她忽然很想做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也颇为不屑的事。一件能一箭双雕,既让宋清歌暴跳如雷,又让顾荇之跌下神坛的事。
“谢谢。”
花扬对福伯做嘴型,将手里几包栗子糕递给他,笑着指了指他身后的家仆们。
小姑娘生得好看,一笑起来便是云天皆动,月明星稀。
“给我们的?”福伯受宠若惊。
花扬点点头,乖巧地给他比划:
若是大人回来,无论多晚,告诉他,我在书房等他。
0016
第十五章
花簪
顾荇之回府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福伯提着盏灯笼来迎的他。
他像往常一样先回寝屋净手洁面。福伯接过他递来的氅衣,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大人,姑娘说……她在书室等你。”
搁置白巾的手一顿,顾荇之回身往书室望去。
昏黄的烛火从菱花纹茜纱窗里流淌而出,氤氲得像一团雾气,想来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胡闹!”顾荇之蹙眉低斥,心中却漫起一丝无奈。
想是这小姑娘与自己和顾府的人混熟了,小孩子心性展现出来,最近愈发的不安分起来。可自己常年政务繁忙、早出晚归,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她,看样子还是得找个懂规矩的老嬷嬷管教一下,也省的顾府上上下下的为难。
可想归这样想,当下顾荇之还是穿上已然换下的外袍,去了书室。
书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顾荇之拍了拍门,发现无人回应,便兀自推门行了进去。
长长的桌案是空的,上面一盏烛火已经燃到尽头,唯余一灯如豆。
光线太昏暗,顾荇之看了片刻才发现那个说要等自己的人,此刻正在书案旁边,一张用于小憩的罗汉榻上睡得酣畅。
清清浅浅的鼾声漫过来,平稳而深沉,看样子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顾荇之蹙着眉,却忍不住轻声笑出来,暗忖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既然睡着了,他也就不打算叫醒她,省得醒了又是一顿锉磨,便轻手轻脚地行过去,俯身准备将人抱起。
然而这一低头,小姑娘似是有感应一般的翻了个身,由侧卧变成平躺。
原本就虚虚掩着的衣襟散开,露出方才隐藏在外袍之下的一片雪腻。
纤细的脖颈透着淡粉,流畅优美的线条一直从锁骨绵延到隐隐的沟壑之中,随着她呼吸的起伏缓慢地鼓动。
鼓动得他心跳微乱。
准备抱人的手倏地住了,虚虚地拂过花扬额前的碎发。顾荇之侧身在榻上坐下来,就着清冷的月光看了她一会儿。
自从教她习字开始,顾荇之便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似乎隐隐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很亲近,不同于兄妹的单纯,也不似男女的欲念。
他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一些,多看她一眼。而这对于一向清冷无欲的顾荇之来说,是近乎不可思议的。
心绪一时纷乱,而面前的人却睡得深沉,对此刻他心中所想浑然不知。
思及此,顾荇之自嘲地笑了笑。
夜深露重,睡在榻上到底不好,她身子弱,若是再染了病只怕会更让人头疼。
于是顾荇之平整了须臾,继续俯身要抱人。然而手才触及榻上之人的膝窝和背脊,她便像是发了什么惊梦,忽然躁动起来。抓住顾荇之的衣襟,手上一个使力,险些将他一起拉到榻上去。
顾荇之吓得赶紧将手抽出来,一上一下地撑在她身体两侧,将两人之间拉出一段距离。
身下的罗汉榻随即发出几声轻响,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可耳根又觉得莫名燥热。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小姑娘这个时候醒来,误会是自己要轻薄她。
顾荇之就保持着这样怪异的姿势不敢妄动,直到手臂酸麻,才见身下的人哼哼唧唧地松了手。
终于得到片刻缓和,顾荇之哪敢再抱人,起身背对着花扬平复了一下呼吸,准备干脆去抱两床锦衾过来。然而脚步方起,却觉衣摆一紧,他怔忡着回头,只见自己天青色的袍脚一隅被一只莹白的小手给拽住了。
榻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惺忪地揉着眼睛,看着他愣了半晌,进而露出一个天光明媚的笑。
若不是那双晶晶亮亮、纯澈透明的眸子,顾荇之几乎要以为方才她是故意的了。
可他到底不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只能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侧身又坐回了榻上,僵硬开口道:“这么晚还不睡?”
花扬望着他的口型,半晌点点头,笑起来,然后从自己枕着的小垫下摸出一个檀木盒。
顾荇之不解她此番是何意,不过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有东西要送他的样子,便接过盒子打开了。
莹莹烛火下,一个金色的发簪映入眼中。
顾荇之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花扬给他这女子用的发簪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给他用的吧。
正思忖着,身侧的小姑娘拉拉他的袖子,在他手心上写下一行话:
谢谢大人送的发簪,我很喜欢。
顾荇之更不解了,只看着她解释道:“我没有送过你簪子。”
花扬眨眨眼睛,有些焦急地比划到:今日午后,你让人送来给我的。
“今日午后?”顾荇之喃喃,起身拨亮烛火,取出发簪放在灯下仔细端详起来。
那是一支工艺繁复的雕花簪,长长的柄上刻着缠枝纹,顶端是一篷盛开的花簇,蕊心装点红玉髓,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那簇乱花之中的一只小蛾,翅膀薄如蝉翼,两颗眼睛也点缀着彩色宝石,与花团相得益彰,栩栩如生。
不知为何,顾荇之直觉推了推那只小蛾。
“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