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让知道她们几个是这些天跟着江晚余学习的宫女,不由得想起大前天晚上,她们还曾恭喜江晚余出宫嫁如意郎君什么的。
自己就是在那一刻,从那女人脸上看到了五年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笑得那样好看,令满室灯火都黯然失色。
难不成,她心里确实装着一个如意郎君?
她一门心思地想出宫,就是为了那个如意郎君吗?
祁让的眼皮跳了跳,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冲着几个宫女厉声道:“滚下去!”
几个宫女至今还没有得到确切的任命,个个心里都跟油煎似的,想着江晚余被打入掖庭,雪盈的病至今没好,皇上无论如何总要留下两个人先伺候着。
因此,今晚也是铆足了劲,不仅把皇上的寝宫收拾得格外妥帖,还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指望着能入了皇上的眼,从此留在乾清宫陪王伴驾。
结果皇上却根本没拿正眼瞧她们,进门就要她们滚。
为什么会这样?
当初江晚余那样不讨皇上欢心,皇上每晚都要将她留在寝殿很久才放她走。
而今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得到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滚出去”。
几个姑娘面色如土,心中虽有怨言,却是片刻不敢耽搁,急急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胡尽忠朝里面探头探脑,几个人忙拉着他问:“胡公公,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准信儿啊?”
胡尽忠的心不在她们身上,伸着脖子问:“江晚余不在,皇上对你们可还满意?”
“皇上叫我们滚。”几个姑娘委屈道。
胡尽忠的三角眼顿时睁得溜圆。
这么看来,皇上的心还是在江晚余身上,自己只要想法子说动江晚余跟了皇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那姑娘实在气人,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比驴还犟三分,真真让他绞尽了脑汁。
眼下皇上把她发落到掖庭,那可是紫禁城最苦的地方,不仅苦,还有一个没了根的老色鬼……
哎!
他眼睛一亮,突然发觉皇上这个处罚挺好的。
等江晚余在掖庭吃尽了苦头,自然会念及乾清宫的好。
到那时,自己再出面劝她,肯定事半功倍。
那么,为了让她早日省悟,自己少不得要好好安排一番,让她多吃些苦头,皇上才能早日得偿所愿。
对,就这么干!
胡尽忠为自己的聪明头脑拍手叫好,撇下几个宫女匆匆而去。
寝殿里,祁让对着铺得平平整整的龙床皱眉,嫌弃之色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小福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里铺得不好,悄悄和孙良言对了个眼神。
孙良言和他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妥,奈何万岁爷就是不愿意上床,叫他有什么办法?
“今晚雪大风寒,实难安寝,皇上要不要翻个牌子,请哪位娘娘小主过来说说话?”他试着提议。
这个提议显然不得圣心,祁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孙良言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真想一咬牙提议他往掖庭走一走。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外面就有人报:“皇上,淑妃娘娘来了。”
孙良言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见到淑妃,感觉此时此刻的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祁让闻言也收敛了情绪,沉声道:“让她进来。”
少顷,淑妃披着雪白的狐裘斗篷走了进来,对祁让蹲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祁让淡淡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臣妾想皇上了。”淑妃眉眼含笑,娇滴滴道,“皇上不是应允过臣妾,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您了,就可以来看您吗?”
祁让脸色转暖:“朕是应允过你,可这雪天路滑,万一跌了可如何是好?”
“皇上放心,这么厚的雪,就算跌了也不疼的。”淑妃主动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臣妾一路走来快被冻僵了,皇上快替臣妾暖暖。”
祁让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摆头示意孙良言和小福子退下。
孙良言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带着小福子退了出去。
有淑妃娘娘在,这一夜应该不会再有变故了吧?
他抬头看向灯影下飞舞的雪花,又转头望向掖庭的方向。
此时的掖庭已经是一片漆黑。
因为这里分到的灯油十分有限,为了省油,天一黑就要睡下,若有需要熬夜赶工的活计,还得掌事姑姑同意才能点灯。
晚余第一天来,别说灯油,屋子里连一盏灯都没有。
晚饭是梅霜给她送来的,两个杂面馒头,一碗清粥,菜倒是有两样,一样白菜,一样萝卜,都是水煮的,看不到一点油星子。
掖庭的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吃的却是最差的饭菜,也不知道她们哪来的力气干活。
梅霜说:“这都已经是好的了,因为天冷,怕吃坏肚子没人干活,饭菜都是热的,其他时候想吃口热的都很难。”
晚余不说话,只默默地掰着馒头往嘴里送。
她已经饿了一整天,这会子就算是冷馒头,嚼在嘴里也是香的。
早上她没吃饭,心里想着,见到那人之后,要和他一起去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好好吃一顿再回家。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她连宫门都没能走出去。
梅霜见她不吭声,又小声道:“姑姑,这里不是您该待的地方,您听奴婢一句劝,甭管求谁,一定要想法子离开这里,奴婢知道您无意于万岁爷,可要是真出不了宫的话,就算给万岁爷当洗脚婢,都比待在这里强,您明白吗?”
第24章
晚余心里苦笑,放下馒头,打着手势问她怎么没见紫苏。
梅霜迟疑了一下,才红着眼睛道:“紫苏怕是不行了。”
晚余吃了一惊,忙问梅霜怎么回事。
梅霜走到门口去瞧了瞧,关上门回来,小声道:“紫苏比我长得好,一进来就被那个赖公公看上了,要和她做对食。
紫苏本来就心气高,又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怎么会委身那种龌龊之人,躲了几次躲不过,直接当着赖公公的面划破了自己的脸。”
晚余听得心惊肉跳。
紫苏五官生得灵动,一张脸更是白若凝脂,吹弹可破,连一颗小痣都没有。
她不敢想象,那姑娘是有多绝望,才能下狠心毁掉自己的脸。
“那后来呢?”她急切地问道。
梅霜说:“后来,赖公公倒是没再觊觎她,却因此对她怀恨在心,百般刁难,总是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她,干不完就对她又打又骂。
前几天下雪,赖公公让她在雪地里洗了一天的脏衣裳,晚上就发起高烧不省人事,赖公公又说她会过病气给别人,就让人把她扔在杂物房里,让她自生自灭。”
梅霜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姑姑,我和紫苏以前确实爱争来争去,但那也是人之常情,因为谁都想往高处走,要说私下里有什么仇怨,那是不存在的,我们再怎么争也没想过要害死对方。
如今眼瞅着她要不中用,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整夜整夜的后悔,悔得肠子都打了结,如果当初我让着她,不跟她争,我们还好好的待在乾清宫,断不会沦落到这个鬼地方。”
她抓住晚余的手,压抑地哭出声来:“姑姑,快想法子离开吧,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晚余受她感染,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小姑娘连哭都不敢痛快哭,很快就强行止住了哭声,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姑姑,我不能久留,这就回去了,您一个人住,千万要小心。”
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磨得很尖的铜簪子递给晚余:“姑姑拿着防身,晚上把门窗闩紧,谁来都不要开门。”
晚余被她说得心里发毛,接过簪子,对她比划道:“你快走吧,我会小心的,你自己也要小心。”
梅霜走后,她匆匆忙忙吃掉了那些饭菜,闩好门窗,把两个空碗分别放在窗下和门后。
万一真有人进来,踩到碗的话,就算不摔倒也会弄出响动,她也能及时醒来。
床上铺着干草,虽有些霉味儿,好歹能保暖,她换上孙良言让人送来的衣裳,发现包袱里还有几双羊毛袜子。
她的东西都给了雪盈,孙良言说让人把她的东西送来,实际上都是重新给她准备的。
她把羊毛袜子穿在脚上,钻进冰凉的被窝,苦思良久,还是想不明白,孙良言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这一天过得颠沛流离,虽然很冷,她还是满身疲惫地睡了过去。
她已经没有精力筹谋,一切都等天亮了再说。
不知睡了多久,她似乎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几声轻微的敲门声。
外面风雪大,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敲门。
想到梅霜和她说的话,心中直发毛,伸手摸到那根铜簪子握在手里。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有个声音小声道:“晚余,开门,是我。”
徐清盏!
晚余心下一松,鞋子都顾不上找,摸黑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寒风呼啸,徐清盏挤身进来,又飞快地关了门,从怀里掏出一根蜡烛,用火折子点亮。
昏黄的光照亮狭小的屋子,徐清盏暗暗皱起眉头,嘴上却只道:“太冷了,你赶紧回床上坐着。”
晚余听话地坐回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打着手势问:“他怎么样?”
“他没事。”徐清盏轻描淡写道,“他没能等到你,想进宫来找你,被我劝住了,我带他去见了皇上,皇上因着你的事心烦,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回家了,眼下想必正在和家人团聚,他叫你不要担心,他会想法子的。”
晚余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徐清盏说得简单,那人的性子,岂是那么容易劝住的?
等不到自己,他一定很着急,很难过吧?
他心里,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的煎熬?
晚余的心都碎了,想问一问徐清盏具体的细节,比划出来的却是:“他现在什么样,有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呀?”徐清盏想了想,“比五年前变老了五岁算不算?”
晚余破涕为笑,又比划道:“你别闹,好好说。”
徐清盏也笑起来:“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比以前结实了,脸看着粗糙了些,不过没关系,养一养就好了。”
晚余在他的描述中,想象那人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来。
“你怎么样?”徐清盏问她。
晚余收回思绪,摇摇头,抱了抱自己:“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徐清盏摸了摸她的床铺:“明晚我让人给你送两床厚被子。”
“不行,被掌事姑姑看到我有新被子,我没法解释。”晚余拍着床上的干草,“你最多给我把干草多垫一些,别的都不要弄。”
“好。”徐清盏又问,“你在慎刑司有没有受伤?”
“没有。”晚余摇头,往自己身上比划着说,“他们打得很有技巧,只是把我的衣裳打破了,身上没事。”
“那就好。”徐清盏说,“你且先忍耐几天,我们会想办法让皇上放你出去的。”
晚余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以眼神询问他:“我还能出去吗?”
“能,一定能。”徐清盏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用力,像是给她信心,又像是给自己信心。
晚余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心中重又燃起希望的火。
她打着手势问徐清盏:“你在掖庭有人吗?”
徐清盏说:“以前没有,因为没想到你会来这里,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安排上的。”
晚余试着和他商量:“你可不可以帮我救个人?”
“谁?”徐清盏漠然道,“除了你,我对别人的死活不感兴趣。”
“我知道,但这个不一样。”
晚余费了一番功夫,把紫苏的情况告诉徐清盏。
说紫苏就是心气高,人不坏,以前在乾清宫的时候,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是紫苏和梅霜在照顾,自己念她的情,不忍心她就这样没了,拜托徐清盏叫人去瞧一眼,能救就救,不能救便不要勉强。
“好,我记下了。”徐清盏说,“如果梅霜说的是真的,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赖三春是个有背景的人,轻易还不能弄死,你可得小心提防。”
晚余面露讶异之色。
一个掖庭的太监,能有什么背景?
第25章
“这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小心,我会尽快安排人到你身边。”徐清盏说着话站起身来,“我走了,你起来把门闩好。”
晚余一愣,比划道:“这就走了吗?”
“怎么,你舍不得我?”徐清盏邪气一笑,“你说你舍不得我,我就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晚余推他:“快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徐清盏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递给晚余:“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要接着擦药,这一瓶是伤药,这一瓶是防冻疮的,每天晚上都要擦,别忘了。”
晚余点点头,接过药,珍重地塞在干草底下。
徐清盏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给她:“这是他从西北带回来,让我带给你防身用的,这刀特别锋利,你小心点别伤着自己。”
晚余愣了下,接过匕首捂在胸口,思念如潮水直往眼眶里涌。
“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她打着手势问道。
“早点拿出来你就没空理我了。”徐清盏笑着起身向外走去,笑容里藏着的落寞稍纵即逝。
晚余忙下床去送他。
房门打开,寒风又见缝插针地灌进来。
徐清盏出了门,正要把门关起,晚余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个搜我身的嬷嬷,你有没有让人问问她?”
徐清盏一顿,几息后才道:“她死了。”
晚余心下一沉:“怎么死的?”
徐清盏说:“屋檐上的冰溜子掉下来,正好从她头顶插了进去。”
晚余打个激灵,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怎么这么巧,怕不是有人杀她灭口。”
“我知道,我会查清楚的。”徐清盏推了她一下,“你快回去睡,把门闩好。”
晚余张张嘴,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默默地把门从里面闩好,摸黑回到床上躺下,蜷缩成一团在被窝里止不住地发抖。
冰溜子杀人,多歹毒的心思才能想得出来?
为了陷害她,不惜搭上其他人的性命。
除了祁让,还有谁这么不拿人命当回事?
徐清盏就算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天底下谁能治皇帝的罪?
晚余一阵阵发寒,祁让不就是看她和嫡姐有几分相似吗,实在不行,她也学紫苏狠狠心毁了这张脸,看那疯子还有什么念想?
可是,毁了容的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个苦等她五年的人呢?
想到那个人,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五脏六腑都疼得绞在一起。
她将那把匕首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想着那个人久违的怀抱,枕着哭湿的枕头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时,雪终于停了,晚余被人叫起来,到伙房吃了些寡淡的饭菜后,就换上下等宫女的衣裳去了浣衣所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