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虽然也是奴婢,却从未干过浆洗衣裳的活计,如今面对堆成小山的衣物和刺骨的冷水,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只是一个犹豫的瞬间,领班的宫婢香蕊就一戒尺抽在她后背上:“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干活!”
晚余被打得一颤,后背火辣辣的疼起来,比昨天挨的那几鞭子加起来还要疼。
这时,梅霜走了过来:“香蕊姑姑,晚余姑娘刚来,还不得要领,让我和她一起吧,我带着她,教她怎么洗。”
“姑娘?你叫的倒亲热,她是哪门子的姑娘?”
香蕊手里的戒尺朝梅霜狠狠抽去。
晚余扑上来抱住了梅霜,戒尺再次抽打在她背上。
“姑姑……”梅霜刚一张口,就被晚余捂住了嘴。
这傻丫头,她再不改口,只怕今天一顿好打是跑不了了。
梅霜也不是真傻,她只是叫习惯了,一着急就脱口而出。
这会子被晚余捂住嘴,便省悟过来,再不敢吭声。
晚余松开她,双手合十对香蕊拜了拜,表示自己可以独立完成,不需要别人帮助。
香蕊翻了个白眼,对梅霜骂道:“还不滚回去干你自己的活!”
梅霜只得躬身应是,默默走开。
晚余蹲下来,拿起一件衣裳放进水盆里。
手背上的烫伤遇到刺骨的冷水,疼得她咬紧牙关。
香蕊冷哼一声:“这就对了,甭管先前在哪儿当差,到了这里,就得放下身段,老老实实干活,别说你一个铺床丫头,在掖庭服役的,千金小姐都不知道有多少,获了罪,就是最下等的奴才,心气再高有什么用,一个馒头都换不来。”
话虽刺耳,也不是没有道理。
晚余默默听着,手上动作一刻不敢停。
香蕊见她不敢还嘴,得意道:“仔细着些,你今儿个要洗的可都是永寿宫的衣裳,永寿宫住的谁知道吗,是紫禁城最得宠的淑妃娘娘,洗坏了淑妃娘娘的衣裳,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满院子的浣衣女都朝晚余这边看过来,有同情的,有庆幸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淑妃娘娘是后宫最难伺候的主子,也是最挑剔的主子,洗她的衣裳要比别人多十万分的小心,但每回还是能被她挑到错处,掌嘴罚跪都是轻的,掉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眼下,香蕊居然把她的衣裳给新来的江晚余洗,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往死里整吗?
听说江晚余是因为偷了万岁爷的玉佩才被发落到掖庭来的,如果消息属实,她受这罪倒也是活该。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看淑妃娘娘会不会找她的麻烦。
天寒地冻的,晚余洗了一天的衣裳后,整个人都冻透了,每个关节每个骨头缝都像结了冰,动一动就咔咔作响。
原以为过去的五年是最难熬的,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这一天还没结束,她就感觉像过了一年那样漫长。
晚饭仍旧是清粥馒头,萝卜白菜,她和梅霜端着碗坐在角落里说话,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梅霜也累了一天,但那张疲惫的小脸却难掩喜色,对晚余小声说:“姑姑,我刚刚去给紫苏送饭,她的烧竟然退了,气色也比昨天好了很多,瞧着像是要熬过来了。”
晚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明白是徐清盏的功劳,面上却装着惊讶的样子,打着手势说:“真的吗,这可太好了,肯定是菩萨显灵了。”
梅霜点头:“嗯,紫苏也说是菩萨保佑的,我倒觉得是您给她带来的好福气,她都快死了,您一来,她就好了。”
晚余摆摆手,叫她不要乱说,又提醒她不要再叫自己姑姑,以免又惹事端。
梅霜忙改了口:“那我以后叫你姐姐,我和紫苏说你也来了掖庭,她急得什么似的,要不是病着,非得来看你不可。”
晚余笑了笑,让她转告紫苏不要乱动,先把病养好再说。
两人洗了碗,眼看天要黑,便各自打了一壶热水回去睡觉,否则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人谁都没有留意香蕊一直在暗中盯着她们,等她们一走,香蕊便趁着宫门还没下钥,偷偷跑出去见胡尽忠。
胡尽忠听说晚余洗了一天衣裳,还能和别人说说笑笑,不禁大失所望。
“我叫你打她骂她,给她派最累的活计,你是不是没照我说的做?”
“冤枉呀公公!”香蕊说,“公公的吩咐奴婢都照做了,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奴婢也没有办法。”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没办法了,你收我银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胡尽忠拉下脸道,“她不是负责洗淑妃娘娘的衣裳吗,你把衣裳弄烂,就说是她弄的。”
第26章
香蕊吓一跳:“公公,可不敢冒这险呀,淑妃娘娘那脾气,那手段,奴婢真要这么干,自己的小命都得搭进去。”
“不会的,你的小命我留着还有用,不会叫你死的。”胡尽忠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干,事成之后,我把你调去乾清宫当差,怎么样?”
香蕊眼睛一亮:“公公此话当真?”
胡尽忠端起架子:“咱家是堂堂御前二总管,有必要骗你一个小宫女吗?”
香蕊连连点头:“多谢公公,奴婢都听公公的。”
胡尽忠摆手叫她回去,等她走后,自己转身回了乾清宫,边走边摇头叹息:“好一个倔丫头,咱家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晚余对此一无所知,回到那间偏僻的屋子,发现床上的干草已经换了新的,又厚又松软,一点霉味都没有。
她知道这又是徐清盏的手笔,只是想不通徐清盏的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干草弄进来的。
她想起自己藏在干草下的药瓶,连忙去找,药瓶仍藏在干草中,位置都和她之前藏的一模一样。
热水只有一壶,先洗手脸后洗脚,她将就着洗完,便坐到床上,把药膏和冻疮膏仔仔细细地抹在手上。
烫伤结的痂早已被冷水泡掉,露出里面红红的肉,药膏抹上去,钻心的疼。
她咬牙忍着,忍出两眼泪花。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想宫外头那个人。
想着那个人如今正在想办法救她出宫,疼痛似乎都减轻了。
她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等着那个人和徐清盏来救她,她自己也要想法子自救,虽然目前的境况很糟,但她只要坚持不懈,总能找到转机的。
她把药瓶重新藏好,钻进被窝,在暮色笼罩大地之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乾清宫,一盏盏宫灯正次第亮起。
暖黄色的灯光将整个宫殿照得如同仙境,和寒冷漆黑的掖庭形成鲜明对比。
祁让刚用过晚膳,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烤着火批折子。
他今晚仍旧没翻任何人的牌子,并且迟迟不肯回寝殿歇息,看样子还是相不中那几个宫女铺的床。
孙良言很是无奈,只能陪他干熬着。
淑妃娘娘昨晚缠了皇上一夜,就算再任性,也不能连着两晚留宿乾清宫。
孙良言想着,要不然明天让人去太平所看一看雪盈。
雪盈的病要是没有大碍,就让她先回来顶着。
毕竟以前是她和晚余轮换班司寝,皇上也没有嫌弃她铺的床不好。
正想得出神,祁让突然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你的斗篷拿回来没?”
孙良言一惊,忙躬身道:“回皇上,奴才想着那斗篷又厚又重,这大冷天儿的,一天怕是干不了,因此便打算明儿个再去取。”
祁让搁下笔,抬眸扫了他一眼。
祁家男儿好样貌,天下尽人皆知,传到祁让这一辈,更是个顶个的美男子,尤其祁让本人,样貌更在众多兄弟之首,人人都说,就算天上神仙下凡遇上他,也得羞愧低头,遁回天庭。
然而,这样一个美男子,偏偏生就一副冷硬心肠,杀父弑兄,血洗宫廷,踩着累累白骨登上皇位,令人闻风丧胆。
孙良言从他两三岁时就开始服侍他,到如今,可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仍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此时被他一个眼刀子扫过来,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去把斗篷拿回来。”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偷偷翻着眼皮观察祁让的反应。
祁让什么反应也没有。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重新拿起笔批起了折子。
孙良言为难得恨不能去死。
万岁爷这脾气,他越发的不知该如何伺候了。
祁让批折子批得心浮气躁,翻开一本发现又是让他立后的折子,抓起来扔进了火盆里,砸得火星子四溅。
奏折被炭火点燃,呼呼地烧起来。
孙良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滚出去!”祁让怒斥。
孙良言不敢多言,爬起来退了出去。
小福子守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孙良言出来,忙小声问:“师父,怎么了?”
孙良言还没说话,胡尽忠跟个鬼魂似的,冷不丁从小福子身后探出头:“孙总管,出什么事了?”
孙良言和小福子都吓了一跳。
孙良言见他手里握着一枝白梅,三角眼滴溜溜地活像个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
骂完他,又让小福子进去伺候。
小福子缩了缩脖子:“师父都伺候不好,我能行吗?”
“我行,我行,让我去吧!”胡尽忠举着梅花跃跃欲试。
孙良言张嘴要骂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行,你去吧,小心伺候着。”
“好咧!”胡尽忠欢喜应声,屁颠屁颠地进去了。
祁让正盯着那本烧成灰的奏折出神,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胡尽忠,皱眉道:“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胡尽忠跪下磕头,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奴才刚刚路过掖庭,看到掖庭墙内有一树白梅开得正好,奴才进不去,费半天劲才给皇上折了一枝带回来,皇上闻闻,是不是很香?”
祁让的眉头在听到掖庭二字时舒展开来,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他手里那枝白梅,语气不咸不淡道:“为什么进不去?”
胡尽忠说:“掖庭下钥早,奴才路过时宫门已经上了锁,如若不然,奴才定要多折一些回来给皇上插在瓶里,满屋子都是香的。”
祁让招招手。
胡尽忠忙爬起来走到他跟前,双手把花枝呈上。
祁让接过花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梅花的幽香在鼻端萦绕,勾起他心底丝丝缕缕的欲望。
他放下花枝,站起身:“走吧,朕同你一起去瞧瞧。”
第27章
胡尽忠喜出望外,连声应着,殷勤地帮祁让换上皮靴,披上厚实的玄色龙纹鹤氅,腰弓得像只大虾,扶着祁让出了门。
祁让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眼色,比孙良言那个榆木疙瘩机灵。”
胡尽忠闻言心里像是喝了一罐蜜,笑得三角眼都眯成了两道缝。
天可怜见,他被孙良言压了这么些年,而今终于要翻身了。
那个江晚余果然是他的福星,他可得抓紧了,死活不能松手。
孙良言和小福子守在外面,见祁让裹着狐裘斗篷走出来,忙躬身道:“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赏梅。”祁让冷冷道,“胡尽忠说掖庭一株野梅开得正好,朕同他前去观赏,你头前开路,别让闲杂人等搅了朕的兴致,若有疏漏,朕就把你这大总管的位子给胡尽忠坐。”
胡尽忠一听,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仿佛大总管的位子正在朝他招手。
孙良言剜了他一眼,心里想着,皇上不是等着江晚余先服软吗,如今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他倒是先上赶着去了。
还赏梅。
也亏胡尽忠想得出来,竟是给皇上寻了这么好的一个借口。
得,甭管怎么着,这都不是件坏事。
或许皇上去了,见着江晚余在掖庭受苦受难,心一软就开恩放她出宫了呢?
就算不放她出宫,调回乾清宫也是好的,掖庭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越早离了越好。
这样想着,孙良言便和小福子带了一群侍卫去开道。
皇上的意思他明白,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一个获罪的宫女夜探掖庭,传出去多没面子。
“师父,万岁爷想看梅花,御花园里多的是,干嘛非得跑到掖庭去看一株野梅?”小福子小声问。
孙良言摊摊手:“谁知道呢,可能野的更香吧!”
小福子:“……”
恐怕香的不是野梅,而是某个人吧?
夜色如墨,一大群侍卫簇拥着皇帝无声无息行走在宫道上,几盏灯笼照亮冷寂的雪夜。
看守掖庭的人提前得到消息,开了锁,远远地避开。
祁让此生头一回进掖庭,一脚踏进来,感觉里面阴森森的,风都似乎比外面更冷几分。
他裹紧身上的鹤氅,跟着胡尽忠拐弯抹角地走了半天,终于在夜风中闻到一阵冷冽的幽香。
那是梅花独有的香气。
“皇上您瞧,奴才说的就是这株白梅,是不是开得很好?”胡尽忠从一个侍卫手里接过灯笼,高高举起,照亮前方宫墙下一株梅树。
这株梅树看起来有了年头,枝干粗壮,苍劲虬曲,因为无人修剪,枝桠肆意生长,张牙舞爪地越过宫墙,朵朵梅花在枝头绽放,迎着风雪,颤巍巍开出一树骄傲洁白,比起御花园中精心修剪的梅树,更添几分野蛮的生机。
祁让看着看着,眼前不自觉闪过一张清雅脱俗的脸。
那女人的气质,倒是和这冰天雪地的野梅出奇的相似。
就是倔起来的时候,能把人恨得牙痒。
胡尽忠小心翼翼观他脸色,谄笑道:“万岁爷,如此良宵美景,奴才这没根的人陪着您实在煞风景,不如奴才找个应景的人来陪您赏梅可好?”
祁让睨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胡尽忠便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晚余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听这动静,肯定不是徐清盏,她第一时间从枕头底下摸出匕首握在手里。
“晚余姑娘,开门,是我。”门外响起一把尖细的嗓音,一听就是个太监。
晚余想到那个赖三春,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如果真是赖三春,自己就算不开门,他也能破门而入,这小小的一间房,自己躲都没处躲。
这时,外面又叫:“晚余姑娘,开门,我是胡尽忠。”
晚余愣住,细一品,确实是胡尽忠的声音。
她刚刚太害怕,没有听出来。
这个时候,胡尽忠来干什么?
总不会又来劝说她顺从祁让的吧?
晚余不想开门,奈何胡尽忠一直敲一直敲,她担心惊动了旁人又说不清楚,只得把匕首藏起来,摸黑穿好衣裳前去开门。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急死我了。”胡尽忠提着一盏灯笼,见她出来,不由分说拉着就走,“快走吧,万岁爷召你伴驾赏梅,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晚余心里咯噔一下,身子本能地往后撤,一只手抓住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