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不再开口,书房就很安静。
与刚刚形成鲜明对比,窗外的鸟啼异常清晰。
“怎么还要化?疗啊?”嘴唇嗫嚅着,陈嘉之轻声问?,“不能改成放疗吗。”
知道这是被?化?疗折磨怕了,但沈时序也不敢承诺这是否,是最后一次化?疗。
他只能用掌心摩挲着陈嘉之浑圆的肩膀,低声解释,“检查并不能检查到身体每一寸,必须要把所以可能扼杀在摇篮中。”
“好吧,那我......”
看他一副深深恐惧的样?儿,沈时序安慰道:“难受只是一时,马上就能——”
“没事没事,你不用顾忌我的情绪,我明白,我都明白!”微微笑?着,陈嘉之抢先解释,“我们吃完午饭就回去?吧,什么时候开始化?疗?”
“越快越好。”
“好啊,那我现在下?去?给妈妈说。”他期待的回头?,“可以让珍姐给我做个蛋糕吗?”他保证道,“我不吃太多。”
懂事的叫人心疼,真他妈疼!
“嗯。”踌躇着,沈时序叫住他,“Lucas,还有一件事。”
陈嘉之再次停下?脚步:“什么?”
“目前只能给你贴芬太尼,可能在化?疗期间,药效会?不太敏感。”这句话相?当残忍,沈时序尽量保持镇定?,“我会?陪着你。”
并不是只能用芬太尼,而是在未知的手术期限里?,尽量延缓走到吗啡那一步,也不是化?疗期间不敏感,而是陈嘉之早就对芬太尼不敏感了。
听闻,他很明显的愣了下?,揉着眼睛朝外走,边走边说,“哦,我知道了。”
这个预防针必须提前打,因为无论化?疗副作用再小,用再好的镇吐药,也无法?完全隔绝不良反应。
只要化?合药物进入身体,随着血液循环杀灭癌细胞的同时,也会?不同程度杀灭正常细胞。
到那时候,再混合上耐药的身体,会?非常难受。
书房内,沈时序急急跟上去?,牵住手,“昨天鱼吃了很多,午饭让珍姐单独给你蒸一条?”
“再来点桂花糕。”短短几秒恢复成正常模样?,陈嘉之嘟囔着,“再带一点回病房可以吗?”
他说什么沈时序都答应。
明明那么怕化?疗,还笑?着答应。
看到那一笑?,沈时序心如刀绞。
宁愿陈嘉之跟从?前那样?撒泼闹,也不愿意看他现在这副乖巧模样?。
但人类的爱和可爱总归离不开吃,无法?让他减少痛苦,只能从?苍白的方面下?手。
所以,沈时序问?,“还有什么想吃的?”
走楼梯到一楼,陈嘉之主?动松开手,跑了两步回眸,狡黠道,“我先去?看看,能不能偷偷吃点。”
“去?吧,傻子。”站在原地,沈时序微微勾起嘴角,“全是给你准备的。”
用过午饭后,陈嘉之跟叶姿等人道别,再揉揉大侠和家宝的毛脑袋,承诺很快就回来看他们,而且没有讲化?疗的事,只是说回去?等检查报告。
沈时序依着他,然后启动车子驶出麓山。
下?午,化?疗药物顺着蜿蜒的透明软管,穿过输液港,流淌进身体。
陈嘉之躺在套间大床上,开始静静等待副作用来临。
期间,沈时序一直坐在床边,陪在他身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
陈嘉之醒着,他就给他说话,陈嘉之睡着,他就跟着在一旁休息。
但他并没有睡,而是半坐在床头?,让陈嘉之侧躺着,让他将脸埋在自己的腰腹。
温热的手掌一直在背后轻轻抚摸,陈嘉之很喜欢这样?,睡得还很香。
因体内药物浓度还没达到如此程度,所以化?疗第一天安然度过。
但第二天,陈嘉之就吐了,开始哼疼,不过还能吃下?饭。
到了第三天,情况渐渐凸显。
早上沈时序给他喂饭的时候,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力地挥挥手,不想吃。
因为头?晕恶心造成的厌弃性进食,不想动,不想说话,更不想咀嚼食物。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几乎透明,脖子也是汗津津的。
将碗搁在床头?,抽湿纸巾沈时序给他擦汗,“只有四天,马上就过去?了。”
“知道......”
“等下?护工进来照顾你。”沈时序说,“我下?去?给你开营养液。”
这次化?疗,陈嘉之已经不想让叶姿陈萌她们陪着。
大家都有大家要做的事,而且,干陪在病房也毫无意义,还会?着急的哭。
现在的陈嘉之说什么,沈时序都不会?拒绝。
只要熬过剩下?的四天就好了。
他刚准备起身,被?陈嘉之拉住,手腕传来的力道很轻。
“我吃......”在急促又孱弱的呼吸中,陈嘉之半虚睁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你喂......”
“吃不下?没关系。”强行忍住鼻腔酸意,沈时序反握住他,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
“你说的要......经口进食啊......多一点......就好了。”
声音那么小,那么轻,听得心都要碎成两半了。
偏了偏头?,沈时序压下?喉咙翻涌的情绪。
几秒后,他重新坐下?,端起碗,将最普通的白粥送自己到嘴边尝试温度,然后再递到陈嘉之嘴边。
张嘴的动作都很艰难,不过到底,陈嘉之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吞咽频频作呕,一次一次将粥吐出来,吐在沈时序的手背上。
“没事,没关系,慢慢来。”擦干净手,沈时序等他缓和过来,用白瓷勺舀起更少的粥,“吃完马上抱你睡一会?儿。”
闻言,陈嘉之浅浅地、勾勒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你还没吃饭......”
“不饿。”
“撒谎......别骗人......我要看你吃......”
时间恍惚好像回到机场昏迷在爱佑治疗的时候,那是第三次化?疗。
那时因为情感解离,陈嘉之很少说话,也很少给反应。
每每想到此,恨不得拿刀捅自己个对穿,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就早那么半个月,或者一周......
这一刻,沈时序也无法?忍受,放下?勺碗,捂上陈嘉之的眼睛,给涩地发紧的喉咙一些喘息的时机。
太他妈揪心!
短短几秒,思绪千回百转,又晃觉自己愚蠢。
当下?再不把握住,还有这时间胡思乱想?
现在开始的每一条,都很珍贵,都在赛跑。
很快,他重新端起粥,沉默到喂完。
本想轻言细语说点好听的,刚开口,嗓音随脱口而出的字眼,一点点加深哽咽,“还有力气?担心我......”
“哇......居然让你——”陈嘉之小小的音量停在“哭”的刹那。
下?一秒,胃部收缩,他猛地将才吃下?的白粥喷溅吐出。
吐得下?巴脖子、满床单都是。
一些温热的星星点点飞溅到沈时序脸上。
情绪都来不及倾泻,沈时序立刻拍他的背,宽慰说,“就吐床上,不用担心我来收拾。”
听到这个指令,陈嘉之埋着头?,撑在床单上的手都在发抖,一阵阵地吐。
吐到最后全是清水。
“对不起......我好像......”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掀开被?子,沈时序将他打横抱起,一遍走一边勾着输液架,暂时将他放到沙发上,“是因为生病了才会?这样?,不用责怪自己。”
“大家都会?这样?,不要担心。”
安慰完,对于沈时序来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挂着化?疗袋没办法?给陈嘉之洗澡,只能先将弄脏的被?子裹成一团交给等在一旁的护工,然后用帕子给他擦全身,擦干净身体后给他漱口。
这时,护工也将干净的被?套套好。
重新将陈嘉之抱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这才有时间去?卫生间收拾自己。
得快,得迅速。
但时间不会?给他一点时间,也不会?让过去?过去?。
当下?,陈嘉之的痛苦指数会?成倍增长。
等到晚上取针的时候,他开始挣扎着、痛苦的哼。
哪怕芬太尼贴剂没断过,但耐药性产生和混合着化?疗浑身无力、躺坐难安、肌肉酸疼的麻木感。
会?随着时间流逝,愈发加剧。
不要说吃饭,就是连简单的上洗手间都站不住,沈时序一只手箍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扶着“它”。
然后夜晚才刚刚降临......
放疗和化?疗的副作用齐齐翻涌,这让陈嘉之抓狂。
汗如雨下?,睡衣打湿,不停在床上打滚。
死咬着牙,夹着枕头?,浑身发抖。
沈时序碰他一下?,他就大喊大叫,“不要碰我!走开!!”
不是不愿意,而是身体怎么摆也不会?舒服,只要外力贴触,就会?难受,哪怕一阵轻巧的气?流刮过,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本来答应取了化?疗针就抱一会?儿,现在沈时序连靠近都不行。
五月C市的天气?足够热到足够开空调。
从?前夜风习习,现在整个房间都闷热无比。
但陈嘉之仍然裹着被?子,明明浑身都在流汗,还在迷迷糊糊叫冷。
烦躁起来,他就呜呜地哭。
因为实在无力,又无论无何都摆不脱那种痛苦。
癌痛和化?疗副作用结合,全身骨头?缝都就像生长期的阴疼。
刺激么,也不刺激。
就是一千根针同时扎在每一寸要害,痛的发疯,他甚至在被?子下?面偷偷掐自己,用更尖锐的疼痛来遮掩这般难挨。
得不到触碰的允许,沈时序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
陈嘉之每一声呼疼,都是一枪,对准心脏狠狠射放。
陈嘉之每一个表情,都是一锤,将视网膜砸得粉碎。
深夜,等陈嘉之彻底没了力气?,他才得到允许,可以抱起来走一会?儿。
仍旧同从?前那般,双手掌心托着屁股,背心搭着凉毯,腾出来的手掌已经不知道往哪儿揉才能缓和止疼。
也没办法?再来回走圈。
因为走不了几步,陈嘉之就浑身不耐的扭动,想发疯却没力气?。
只能把自己牙冠搓得霍霍响。
关掉房间所有的灯,昏暗的房间因皎洁的月色而变得明亮。
一步步走得极其缓慢,沈时序听到陈嘉之骂了句脏话,然后又听到细碎的呜咽。
他不断用手指给他擦眼泪,扣着他的脖颈,偏头?吻他耳尖,低声哄到,“想想小姨,想想家宝,想想妈妈爸爸,想想大侠。”
“等好起来,所有事情我都依着你。”颤抖着嘴唇,沈时序说,“再也不骂你傻子,想吃什么都行,想去?哪里?都行。”
“闭......嘴......呜呜呜呜呜。”陈嘉之语不成句,呜咽着,“对不起......”
“没关系,我都知道,你很痛对不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指尖在僵硬中颤抖,沈时序继续说,“我爱你,很爱你。”
“你能不能......给我......”陈嘉之不知道怎么表达止疼的药物,不断哀求,“把我打晕......”
如果世界有良药,或者科技足够先进,他倾家荡产也想将陈嘉之就此弄晕,让他再也感受不到副作用,从?而直接进入手术。
但是没有。
他只能不断安抚,讲一些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讲的情话。
倘若这时有人听见,直接酸掉大牙。
抑或是泪流满面。
夜极深,整个市院完全陷入沉寂。
沈时序抱着不断挣扎、呼痛陈嘉之,在空无一人的草坪停留过,吹着凉凉的夜风对他说,“你已经很棒了,前三天都忍过来了,没有人比你更厉害。”
在明亮的31层走廊,“你不是总说这条走廊长,好奇另一边有几个电梯吗,现在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最后绕回即明的病房套间,“你看,太阳出来了,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形容?”
肩膀上的人呼吸急促,已经无法?回应了。
抱着到小阳台,或许说渐渐C市渐渐苏醒,热闹起来。
听着这些人间烟火气?,疼痛也稍缓,陈嘉之终于勉强睡去?。
沈时序将他小心翼翼放到床上的时候,那双消瘦苍白的手还虚虚握着自己的大拇指。
那么依赖,那么眷恋。
这一幕让喉结剧烈颤抖起来,他撑着床沿,在指节发白中弓着腰浑身紧绷着。
缓和了好久好久,才直起腰身,万分?轻柔地扳开陈嘉之虚虚握住的根根手指,缓缓放进被?子里?。
天光大亮,折腾了整整一夜。
收拾好自己,沈时序出去?叫等着护工,“我在沙发休息一会?儿,他醒了马上叫我。”
护工点点头?跟着一起进来,蹑手蹑脚挪过小圆桌旁的椅子,搭到床边守着。
沙发上,沈时序非常清楚自己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所以抓紧时间闭上眼睛。
半小时后,八点整,营养师来送早餐。
护工知道时间,所以提前出去?拿。
进来的时候发现陈嘉之睁着眼睛,他快步将食盒放到小圆桌上,准备把沈时序叫醒。
身后,传来陈嘉之微不可闻地:“等等。”
护工赶紧转回身去?听,凑近,听到他奄奄一息的说,“别叫他,我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