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多看她,似笑非笑道:“谢大人与三夫人果真是爱女心切。”
谢仪舟的出现已经出乎谢长留的预料,
再听这模棱两可的话,他面皮一紧,连忙俯首作揖,不敢多言。
“孤伤口不适,就不叨扰了。”江景之拂袖起身,
迈出两步发现谢仪舟没跟上,
侧身回首,淡淡道,“还不跟上?难道三小姐舍不得母亲,
打算弃了孤留下来?”
谢仪舟掐了掐手心,忙不迭跟上,
经过谢长留身旁时,余光看见他愤怒的眼神,
谢仪舟还是没能免于难过,气息一乱,脚步蹒跚起来。
她忙大跨一步,攀住了江景之的手臂。
紧实的臂膀为她提供了支撑力,让谢仪舟缓和了过来,随即她意识到这样不妥,连忙改攀为扶,看起来像是担心江景之走路不稳,特意搀扶一样。
江景之手臂肌肉绷紧,蹙眉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前厅距离府门不远,不多时就到了,谢仪舟松手,与江景之依次登上马车。
送两人出来的谢长留自然又说了些送别祝词与叮嘱谢仪舟的话,谢仪舟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原本在想宋黎杉的事情,谁知就从正厅到马车上几步路的距离,不适感越发严重。
谢仪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病了。
抚养她长大的颍姑母身子不好,经常生病,每次病症都十分明显,诸如乏力、反胃、面色烧红、站立不稳等等,谢仪舟正好相反,她很少生病,偶有不适,躯体反应也没那么大。
在她的记忆里,她只有两次重病。
一次是十二岁的除夕,府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她无端冒冷汗打寒颤,因为尚且能忍,外在又看不出异常,就没往病了这事上去想。
直到隔日午时陪颍姑母用膳时直愣愣晕了过去,众人才知她已高热不退多时。
还有一次是在清水镇,有过经验后,谢仪舟已经模糊能判断出自己的身体状况,在饿死鬼又来烦她时,词言义正地告诉他:“我病了,去给我熬药。”
她面色如常,前不久还摁着坠星猊给它洗了个澡,一点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饿死鬼仔细打量罢她,笑着说:“编谎打发我呢?这时候不怕浪费药材了?”
见他不信,谢仪舟只好自己去煎药,期间饿死鬼想动她的银子,她气恼地推他,推了个空,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人躺在床榻上,饿死鬼刚送走大夫——他不信任林乔的医术,特意找了正经医馆里的大夫——正在为她熬药。
“敷着帕子呢,别乱动!”饿死鬼的脸色很难看。
后来谢仪舟喝了药好转了些,他脸色才稍微好转,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那几两银子气晕了过去……头一次见这么抠搜的人。”
“……”谢仪舟往他胳膊上扇了一巴掌,有气无力的,只抚动了他的衣裳。
饿死鬼低声笑了下,抓住她的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好听吓了谢仪舟一跳,慌忙蜷缩起手指,没蜷成,被饿死鬼强行掰开捏了会儿,最后才把她的手塞进了寝被里。
谢仪舟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但不管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饿死鬼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眼前。
谢仪舟想,饿死鬼应该是被她吓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时的事情,谢仪舟有点羞涩,还有点想笑,她忍着头脑中的眩晕感,悄悄睁眼偷瞧江景之,见他白净的面庞上一派冷然,显然还在生气。
忽然好想摸摸他的脸。
谢仪舟有些羞赧,蜷了蜷袖中手指,低声道:“我不太舒服……”
江景之皱着眉观察了下她的神色,冷笑一声,道:“不舒服和我说有什么用?和你意中人说去。”
谢仪舟:“……哦。”
是不太好与他说,他又不是饿死鬼。
还是回去之后自己熬点药吃吧……
谢仪舟抿抿唇,侧过身去,背对着江景之半靠在车壁上,试图用闭目养神来缓解眩晕感。
前不久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头晕?
难道是从王惠卿身上染来了病气?
那也太快发作了……可如果不是染了病气,还能因为什么?总不能是王惠卿在喂她的茶点里下了药吧?
谢仪舟心里很乱。
人一不舒服就容易多想,容易冲动,早先她要给饿死鬼取名,要他属于自己,永远陪着自己,就是因为病中胡思乱想,之后与他发生争执更是……
“装病也要装得像一点,至少抹点胭脂,把脸弄红些。”江景之冷声说道。
他和当初的饿死鬼一样,都以为谢仪舟在说谎。
可有些人生病初期外在表现就是不明显啊,通常要一段时间后才会显露出来,林乔说这是个人身体特性,就和有些人醉酒不会充血上脸一样。
江景之不信就算了,还出言嘲讽,好讨厌。
要是被饿死鬼知道了,一定又要抓着她的手打他巴掌。
谢仪舟有点难过,靠着车壁没说话。
车厢里静了会儿,江景之的声音响起,“若是我没有事先命人暗中护着你,今日三小姐打算怎么出来?该不会是等着你那意中人从天而降把你解救出来的吧?”
谢仪舟:“……”
她用舌尖抵着上颚清醒了下,缓慢开口:“多谢殿下派人保护我。”
“不必言谢。”江景之淡漠道,“我这人心胸宽广,至仁至善,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
谢仪舟忍气吞声,装作没听懂他在用自己的话奚落自己。
“说啊,若不是我,你打算如何脱身?”江景之不依不饶地追问,“以死相逼?还是暂时妥协,伺机出逃……”
“殿下。”谢仪舟忽然抬头,问,“宋黎杉究竟是什么人?”
转移话题无疑是一种屈服。
江景之瞧了瞧谢仪舟,见她面色与平常一样柔和,只是神情没那么自在,声音稍稍虚了些……不像身子不适,更像是受不了奚落逃避责问。
宋黎杉的事情,从江景之找借口留下谢仪舟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瞒着她。
江景之接受她的屈服,干脆道:“宋御医精通奇难杂症,用药大胆,在医药上素以离经叛道而闻名。他的确有个继承家业的女儿,而今正在陶洲经营着一家医馆。”
谢仪舟勉力动着脑子,“也就是说宋黎杉的身份是真的,人是假的……”
“她只是个钩子。”江景之道。
钩出暗处的人后,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死去,把水搅浑就好。
“难怪你说她注定要死……”谢仪舟记起江景之说过的话,恍然发现很早以前他就将事实告知给了她。
亏得那时候她吓得魂不守舍,还以为罗启明是凶手……想来罗启明也是这样想的,难怪他一直试图接近她……
谢仪舟还有疑惑,“那她献的药真的对殿下有用吗?”
江景之注视着她,脸色倏然一变,冷冷道:“不管她的药有用没用,救的都是我,而不是饿死鬼,三小姐这么关心做什么?”
谢仪舟:“……”
又来了!
她身体不舒适,耐不住江景之总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她本想说几句正事分散下他的注意力,谁知道不出几句,又被他绕回去了。
他怎么绕回去的?
谢仪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他的为难了。
“还是说三小姐……”
“因为你用的是他的身体。”谢仪舟赶在江景之再次开口前出声,道,“我心疼他的身体。”
一句话彻底堵住了江景之的嘴。
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仪舟越发的难受,她想着回府就好了,便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途中偷瞄了江景之几眼,见他的怒火只呈现在他自己脸上,略微放松,头一偏闭眼歇息起来。
头很晕,先让她安静地歇会儿,其余的以后再说。
马车辘辘行驶了不知多久,停下时,谢仪舟已经没了力气,勉强睁了下眼,从被风吹起的纱帘缝隙里看见了巍峨的宫门。
这是要入宫,不是回府?
谢仪舟想说话,可她实在抬不起劲儿,又怕江景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最终无声地合上眼,靠着车壁继续假寐。
她听见江景之出了车厢,外面有人行礼,有人寒暄,可能是遇见了什么大臣。
此起彼伏的声音宛若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再慢慢减弱消失,十分具有催眠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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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帝因那些苦难的陈年旧事,对内阁不怎么信任,更愿意事事亲为,经年累月的磋磨下,人老得很快,近两年来精力越发的差,许多政务来不及处理,都要江景之这个储君代为解决。
江景之在御书房待了很久,心底的怒火渐渐被正事压下,之后去议事殿处理了些军务,又返回政和宫看望明德帝。
离宫时暮色已降,宫门口挂满了灯笼。
“谢仪舟呢?”
“一直在车厢里没动过,像是睡着了。”侍卫道。
江景之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样憋屈了,未免失言,他特意平复了下情绪才上马车。
进了车厢,壁灯点亮,发现谢仪舟果真与他离开时一样,仍在闭眼沉睡,连动都没动一下。
她倒是轻松,睡得这样好。
江景之没吵她,命人启程,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一段距离后,他不经意扫了谢仪舟一眼,看见烛光将她垂下的眼睫的影子拖长,形成一把展开的弧形小扇,铺在她眼下,一颤一颤的。
光影摇曳,衬得她脸颊红润之余泛着温暖的光泽,较先前或呆板或气人的模样可爱许多。
江景之不自觉地多看几眼。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谢仪舟身子一歪,朝外栽去,江景之下意识伸手一拦一拽,谢仪舟便如同一只稻草人倒进了他怀中,额头从他下巴擦过,带来淡淡的馨香与肌肤相触的灼热感。
酥麻感从心窝炸开。
江景之揽着谢仪舟的手蓦地收紧,收紧后再松开,喊道:“谢仪舟。”
怀中人垂着脑袋没有反应。
睡得这样沉?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
“我不太舒服……”谢仪舟说过的话陡然回响在江景之脑中。
他身形一顿,猛然伸手抬起谢仪舟的脸,这才发现她颊上滚烫,不知高热了多久,而那点漂亮的红晕经烛光照亮后,透露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
“谢仪舟!”江景之心头一跳,险些失声。
这一声唤醒了谢仪舟,她嘴唇轻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江景之没听清,小心地捧着她的脸颊贴近,听见细微的、低软的声音说道:“……我都说了……不舒服……”
江景之神色微僵,懊悔之色在眸中一闪而过,他该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脖颈处谢仪舟呼出的气又烫又黏,仿佛穿透了他的肌肤,渗入血流涌向心脏,无情地炙烤着他的良心。
第31章
“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侍卫得了令,
马车赶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府中。
徐院使把过脉后,得知谢仪舟最早出现不适症的时辰,
道:“照常理看,纵是染了病气,也不会发作得这么急、这样重,三小姐高热、乏力、神智也受到了影响,
看起来更像是中了……”
徐院使停顿了下,
道:“……像是中了迷药。”
除了进内室与王惠卿独处那段时间,谢仪舟身边一直有人,倘若真如徐院使所说,那么,
她在哪里中的迷药,毋庸置疑。
江景之的目光从床榻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谢仪舟身上扫过,
面色阴沉。
徐院使悄悄看他脸色,轻声又道:“所幸三小姐食用不多,喝几贴药,好好养几日就能恢复了。”
“先用药。”江景之声音冷冽。
“是。”徐院使应下,轻手轻脚去了外面开药。
屋中没有其余人了,
江景之独自坐在床榻边,
看着谢仪舟烧得通红的脸,眼底遍布阴霾。
她若是在谢府突发急症病倒,合该老实待在府中养病。病得都睁不开眼了,
即便是太子,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将她带走的。
是他疏忽了。
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有些阴私,
父母不公,子女不和、妻妾争宠等等,
很常见,谢长留夫妻二人对同胞姐弟天差地别的待遇,并不算多么令人震惊。
江景之尊重谢仪舟的想法,她想远离,于是他送上金银,为她计划了遇刺身亡的结果,让她可以彻底脱离谢家。
谢仪舟本能顺畅离开的,是他改变主意将人留下,那么,谢仪舟的安危理应由他负责。
他小看了谢长留夫妇俩的狠心程度,害得谢仪舟遭受今日苦难。也是他自负于自己的判断,忽略了谢仪舟的诉求,才让她病成这样。
江景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时间无声流逝,等侍女们熬好了药送进来时,天已黑透,屋中烛灯温暖,安静祥和。
林研从谢仪舟被抱回寝屋就没能靠近,不放心,趁机跟着端药的侍女进来,刚掀开纱幔,迎面便是一道冰锥似的锐利目光。
她吓了一跳,慌忙止步。
江景之没兴趣为难一个小丫头,在侍女将药放下后,淡淡道:“都出去。”
侍女躬身退下,林研也胆战心惊地退了一步,犹豫了下,又挪到原处,低声道:“要不……要不还是我来守着吧?小姐病起来,好坏不显,得细心照看……”
确实好坏不显,不然江景之初听她说不适,也不会以为她是妄图通过装病来试探他的底限。
江景之不由得记起她上次醉酒的情形,也是外在不显。
“她经常这样?”
林研道:“我也不清楚,小姐不爱说话,又能忍,我会知道,还是饿死鬼……”
说到这里,林研忽然想起面前人的身份,急忙闭嘴。
江景之已经听出来了,轻掀眼皮,问:“饿死鬼怎么了?”
“饿……他、他有一次听小姐说不舒服,没当真,以为小姐是在说笑……”林研说得磕磕巴巴。
她年纪小,以前同行的时候,要么跟着林乔,要么跟着谢仪舟,鲜少有单独与饿死鬼相处的时候,独自直面冷淡疏离的江景之,难免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