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之都让御医给谢仪舟看诊了,一定会好好待她,不用担心。
林研本想大概看一眼谢仪舟的情况就退下的,走的时候瞥见江景之的神色。——那一瞥,她清楚看见江景之眼中的情绪,与清水镇那回饿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样。
林研心念一动,走回来,壮着胆子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后来小姐病倒了,病得很重,他很自责,特意嘱咐我与大哥,万一以后小姐再说身子不舒适,一定要仔细照看……”
林研的本意是对谢仪舟不熟悉的人,的确会反应不过来,今日之事不全怪江景之,想让他不要那么介怀。
到了江景之耳中,就成了饿死鬼体贴地叮嘱过别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是他骄矜孤傲,疏于关怀,害得谢仪舟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江景之缓缓握拳,指骨咔咔作响。
“退下。”他说。
林研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更阴暗,瞧了眼纱幔后静静躺着的谢仪舟,犹豫着退下了。
江景之静默了片刻,摸了摸药碗,见药已转温,坐在床头去扶谢仪舟,刚抬动她上半身,谢仪舟就紧闭着双眼蹙起了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低吟。
“坐起来喝药。”江景之轻声道。
谢仪舟没了声,仿佛是睡了过去,又或者是没了力气开口。
江景之等了会儿,道:“躺着喝也行,用勺子慢些……”
他说着要把揽在谢仪舟腰上的手收回,动作间感到衣襟收紧,低头一看,见谢仪舟的手不知何时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像是不愿意松手。
江景之再看了眼谢仪舟,压了压嘴角,一手揽着她的后腰,另一手探到寝被下,双臂一抬,谢仪舟就离了褥子,转眼移坐到了他腿上。
突来的动静让谢仪舟发出一声不适的呻吟,但很快停下,靠着江景之的胸膛重归安宁。
江景之支起一条腿让她坐得更稳,端起药碗凑到她唇边,道:“张嘴。”
说完后等了等,放轻声音又道:“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谢仪舟这才迷迷糊糊张了嘴。
汤药太苦,她尝了一口就撇脸躲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滑到了下颌。
江景之顿了顿,轻柔地用衣袖将药汁抹去,而后手掌扶着她侧脸,吓唬道:“不喝药就好不了,到时候你爹娘以不放心为由来接你回去,看你怎么办。”
谢仪舟懵懂了会儿,等药碗再凑过来,顺从地、缓慢地喝了下去。
一碗药艰难喂完,江景之要将人放下,谢仪舟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江景之便也没动,扯过寝被将她裹住。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枝叶拍打的声音,江景之朝窗口望去,见碧纱窗外漆黑一片,隐约能看见摇晃的树影摇来晃去,像是起了大风。
夜已经很深了。
江景之低头看谢仪舟,发现她呼吸平缓很多,脸上红晕也退了些。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寂静的深夜里,半是询问,半是呢喃道:“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谢仪舟当然没有回答。
江景之道:“我承认今日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与他经历过的事情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将我全盘否定。”
“我着实不懂他有什么好的……他杀了人,却不斩草除根,连累你被地头蛇逼得四处流浪,你不觉得他很无能吗?”
“你那么抗拒谢家父母,却能为了他来到京城,你真的就那么喜欢他?”
“他甚至连银钱都没有,七尺男儿靠你一个小姑娘养着,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
“饿死鬼……”江景之倏然冷声讥讽,“这名字还真适合他。”
靠着他怀中安睡的谢仪舟忽然动了一下,她的手微微抬起,再无力落回江景之胸膛。——这是一个类似于拍打的动作,因为两人的姿势,显得格外亲昵。
“……别吵我……”她含糊说道。
江景之噤声,等了会儿,轻轻抓住她的手,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真就这么喜欢他,睡梦里听见他的名字都能有反应?”
谢仪舟酣睡无声。
江景之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气得想用“饿死鬼”三个字把谢仪舟唤醒,又恨不能甩袖走人,可到底是忧心谢仪舟病情加重,硬是熬到天将明,才把人放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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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仪舟浑身酸软,混沌中记起自己生了病,病情还疑似与王慧卿有关……
她低低叹气,拖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贴在眼前,吓了一个激灵。
“是我,是我,三小姐别怕。”宋黎杉快速安慰着,同时退后了一点,“殿下派我来就近保护你的。”
“哦……”谢仪舟抚着心口,声音嘶哑地点了头。
她记起来了,宋黎杉是江景之的侍卫,她没死。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你见谅。”宋黎杉依旧直率,道完了歉,哀怨道,“其实我也不想到处找茬的,是罗启明太能忍了,总不动手,我只好主动去逼他动手……三小姐你要洗漱或者喝水吗?”
她说话跳动太大,但恰到好处地吸引了谢仪舟。
谢仪舟身子还虚软着,难道有机会听见江景之不肯告诉她的事情,摇摇头,慢慢躺回榻上,问:“他现在在哪儿呢?”
“上回殿下打算把你送走,再仔细与他周旋的,后来改了主意把你留下了,就把那等危险人物以养伤为由看守了起来。他不是有耐心吗?看他能熬到什么时候!”
谢仪舟慢吞吞转了转脑子,又问,“他心怀不轨,那他的药……”
“咱们三人中,我带来的伤药是假的,只是为了引罗启明上钩。”宋黎杉道,“罗启明的药倒确实对殿下有效,但伤药里含有一剂未知的杂药,若你不曾出现,殿下会冒险一试,可你出现了……殿下用的一直都只有你的药。”
谢仪舟听得惊诧,道:“可我的药……”
“殿下身体里确实有毒素累积,但不用担心,有太医院盯着呢。”宋黎杉打断她,安慰道,“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小姐若是还不放心,晚些时候可以亲自去问殿下。”
“他才不会告诉我。”谢仪舟小声埋怨,又问,“你把这些告诉我,不怕他责备吗?”
宋黎杉爽快一笑,道:“我既然说了,那必定是殿下应允的。”
谢仪舟愣住。
他应允的?他昨日不是还颠三倒四不肯与她说实话吗,今日大变样?
他怎么总是突然发生改变?
“他人呢?”
“殿下去谢府啦。”
谢仪舟心一惊,坐起来问:“他去谢府做什么?”
宋黎杉道:“为了报答三小姐献药相救的恩情,殿下亲自答谢谢大人与三夫人去了,还特意为两位带了太医院连夜研制出的滋补药丸呢!”
谢仪舟可不信江景之这么大方。
他明明知道她与谢家不和。
“那药丸……会吃死人吗?”谢仪舟迟疑问道。
“不会。”宋黎杉笑嘻嘻道,“那可是三小姐的爹娘,殿下怎会让三小姐为难?”
谢仪舟:“……”
要不,还是不问了……
宋黎杉瞧她犹豫不决,又道:“殿下命我跟随三小姐,往后三小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这不像是江景之能说出的话。
谢仪舟心中怪异感更重,她沉息回忆了下昨日浑噩的记忆,脑海中飘过一堆模糊的话语……接着瞧了瞧宋黎杉,再低头看看床榻边上的压痕,心里噗通噗通,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第32章
一视同仁。
“最近还有大夫应诏前来为殿下看诊吗?”谢仪舟问。
“有,
从未间断过,不过大多数都是普通伤药,只有一种来自南州深山的伤药与三小姐你那药一样具有昏迷和麻痹效用,
也对殿下伤口有效,被太医院收去琢磨了。”
“昏迷麻痹?”
“是。”宋黎杉知无不言。
谢仪舟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这个回答让她生出了好奇心。
具有麻痹作用的草药在民间常用于制服生性暴烈的家禽,为什么用到江景之身上,
麻痹效用减弱,
却能让原本无效的伤药发挥作用?
谢仪舟潜心琢磨了会儿,犹疑问:“听起来怎么像……像是太子体内有什么活物作祟似的?”
宋黎杉道:“太医院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谢仪舟骇然失色,瞪大眼睛望着宋黎杉。
“据说是南疆的一种蛊虫,虫子本身无毒,
但可以泌出一种令伤口无法愈合的黏液。太医院众人商讨后,一致认为殿下之所以伤势难愈,
就是因为这种蛊虫。”
蛊虫是活的,经掺杂了麻痹草药的药粉后,暂时被压抑住活性,让伤药得以发挥作用。
可麻痹草药的剂量是一个问题,少了,
蛊虫不能完全沉睡,
会导致伤口恢复缓慢。多了,毒性溢出,累积到江景之体内。
“既然知道了缘由,
怎么还不解决?”
宋黎杉无奈:“南疆距离京城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圣上身体不好……殿下身负江山重任,不能长时间离京,
只能派侍卫前去寻找解决办法。”
谢仪舟怔怔点头。
明德皇帝身体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听人提及了……
这件事上谢仪舟帮不了任何忙,她手掌压着纷杂跳动的心,停顿了会儿,问出另一个她最初想问的问题:“他的失忆症能医治好吗?”
以前的林乔只知道赚银子和捉弄人,不怎么关心她与饿死鬼的事情,就算与江景之说了,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江景之也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谢仪舟怀疑江景之想起来了什么。
宋黎杉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去太医院询问了这事,结果好像不太如意……这病症太过少见,除了几个胆大包天的术士骗子,没人敢说能医治的了……”
这句话把谢仪舟弄糊涂了。
他没想起来,为什么一改过往的冷淡,对她这样好?
又为什么处处针对饿死鬼,嫉妒成那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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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奉江景之的命令连夜研制的迷药,效果比坊间常见的强上百倍,谢长留服下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就头晕脑胀,站立不稳。
“谢三小姐为了孤的伤势殚精竭虑,这强身健体的药丸算孤的一点心意,聊表感谢。”江景之负手立在窗旁,欣赏着外面如洗的碧空与随风摆动的琼树枝叶,吩咐道,“谢夫人那份也不能忘,来人,去看着谢夫人服下。”
这药丸并非什么滋补良药,而是折磨人的毒药。
谢长留知道却不能阻止,更因为江景之站着,哪怕他眼前天旋地转,也不能坐下。
他弓着肩背作揖,气息虚浮道:“多谢……殿下。”
“谢大人客气。”江景之沉吟少许,又沉静道,“听三小姐说,谢夫人至今未能从去年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如此长久的伤怀悲痛下去,对身体不好,这样吧,齐州去年闹了水患,如今治理的不知怎样了,谢大人不妨替父皇前去巡查一遍,顺便带着谢夫人去散散心。”
齐州偏远,水患后不过一年半,没那么快恢复繁盛。
那等贫苦之地,会是散心的好地方?
江景之摆明是在发落他。
谢长留没想到江景之会为了谢仪舟这样对他,但仍不觉得自己教训不听话的女儿有什么错,勉强站立,道:“殿下旨意,臣莫敢不从,只是内子思念女儿,还请殿下让小女同去……”
“她去不得。”
谢长留据理力争道:“为人子女者……”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父母的。”江景之回首,黝黑双目注视着他,道,“谢长留,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允许你站着与我讲话。”
这是威胁。
谢长留身形一颤,趔趄了下,扶住椅靠才没有失态。
江景之懒得再与他废话,道:“谢三小姐孝顺,怕会不忍二老辛苦,这样吧,未免谢大人与谢夫人途中染病受难,孤派个御医与你们同行。”
说完,他不管谢长留是何反应,拂袖出了大厅,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跌倒声与下人的惊呼声。
江景之目不斜视地大步跨出,没走多远,须发皆白的谢太师迎面赶了过来,慌张行礼。
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扶住,江景之脸上也挂着笑,道:“太师年岁大了,该多多休息,何故如此慌张?”
谢太师胡须抖了抖,道:“老臣无能,教子无方,还请殿下恕罪。”
“太师何故出此言论?”
谢太师居高位,经历过诸多风雨,对明德帝的心思最是清楚。
朝中那么多臣子,但凡有些家世渊源的,都知道明德帝还是太子时有多艰苦,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会见风使舵的,总有些人曾经有意无意地为难或轻视过明德帝。
明德帝对臣下不信任,宁愿辛劳成疾,也要将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如此,被他培养出来的储君又当如何?
说得再清楚点,就是高位上的人对他们这些做臣子没有什么深厚的君臣之情,做事的臣子罢了,不听话就换,天底下总归是不缺想做官的人的。
纵是他太师府,看上去风光无限,可谢太师清楚,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实用的权利,一旦惹怒了江景之,覆灭不过是一夕间的事情。
谢太师深谙当退则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见江景之未将遮羞布扯开,俯身恭敬道:“老臣那仪舟孙儿年岁小,不知轻重,若是行事不周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宽待她几分。”
“太师多虑了。三小姐性情温和,心思缜密,一能为孤疗伤,二能出谋献策,太师放心,孤定让人好生照顾她。”
“多谢殿下。”谢太师再度行礼。
江景之对他的识时务还算满意,坦然受了,由他送出谢府。
处置完谢长留,江景之问了谢仪舟的情况,得知她睡醒后除了疲惫乏力再无其余不适,放下心来,转道先后去了兵部、吏部,处理完公务再回府中,天又已晚。
江景之去找了谢仪舟。
谢仪舟正在喝药,看见他立刻想到宋黎杉说的蛊虫,连忙想要从榻上起来,被一句话拦下,“再栽倒我可不会接你。”
谢仪舟瞬间不着急了,闷闷坐回去,道:“……多谢殿下为我请大夫。”
江景之在床边坐下,淡淡道:“一句谢就完了?”
谢仪舟深觉他不正常,这股郁闷又尖锐的攻击性,就连饿死鬼身上都很少见。
她想不通,决定先顾全眼前事……怎么答谢他?
谢仪舟一介平民,身上仅有的钱财还是江景之给的,除了口头答谢,还能怎么样?
琢磨了下,她试探道:“要不,我为你煲汤作为谢礼?”
江景之嘴角一挑,怪声怪气道:“煲汤是个好主意,苦了我的嘴巴,滋养了饿死鬼的身躯,三小姐对饿死鬼当真是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