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老皇帝身体较前好了许多,入夏时难得起了兴致,去郊外行宫避暑小住了一个月,回宫后,提出禅让。
他这一生先为在权势斗争自保而努力,后为江山百姓投身于社稷,几十年来不曾懈怠分毫,到这时终于决定放下重担,让自己安度晚年。
退位之期拟在九月登高祭天之日。
虽说江景之这个储君已与君王没有太大区别,但终究未正式接替,登基后他有许多关于选官、强兵、教化百姓等等政策需要执行,短时间内不便离开京城。
为此,他特意在夏日与谢仪舟去了趟两江一带,巡查罢,在归途顺道去江波府故地重游。
方才那卖鱼的小童是谢仪舟遇见的第一个故人,正是当初御林军封城捉人时,帮谢仪舟从方震手中脱身的小药童。
谢仪舟看着小药童跑得没了影,在江景之洗过手进来后,靠过去搂住他手臂,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边望着外面,边道:“个头是高了点儿,性情丁点儿没变。”
说话时下巴一下下磕在江景之肩膀上。
江景之也隔着薄纱看向湖畔,他对独处于谢仪舟的记忆里,并且让她有好感的人带有敌意,不屑道:“小毛孩一个。”
谢仪舟从他肩上离开,道:“小毛孩怎么了?小毛孩会帮我,比逼得我走投无路的人要好。”
江景之缓缓皱眉,“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你没做亏心事,我能影射得了你什么?”
江景之被挤怼得哑口无言。
当初他是让御林军封城搜查了,可不把阵势弄大点,怎么引出叛贼?他哪知道会影响到了谢仪舟?
再者说,他不那么下令,谢仪舟能去京城?
就她那对谢家逃避的态度,若非被形势所逼一步步靠近他,或许真能一辈子不去找他。
而他也将永远失去饿死鬼的记忆,两人再无重逢之日。
这么一想,江景之也不高兴起来了。
但这事的根源是谢长留夫妇俩,他不想提让谢仪舟不开心的事情,也不愿意自己憋闷气,沉寂了下,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谢仪舟道:“那以前是狗要株我九族的。”
这确实是江景之说过的。
他脸一沉,道:“是不是调笑的话你听不出来?”
谢仪舟被他冷厉的语调一问,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江景之是那样说过一回,但那时候是她被他气到了,追着要打他……
她往江景之身边凑,拉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贴在了他后背上,低声道:“说错了……株连我九族,第一个要砍的就是你……”
江景之心气一下子就通顺了。
但不肯让谢仪舟看出他那么快消气,说道:“你不要总是气我,我曾经两度失去记忆,当心我气急攻心,第三次失忆。”
“……哪有那么容易失去记忆?”谢仪舟不信。
江景之道:“不信?行,那你当心,万一哪天我磕着碰着真的没了过往记忆,变成了另一个我,你仔细想想你更爱饿死鬼、江景之和失去所有记忆的我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吧。”
最好一句话的场景如同噩梦,让谢仪舟不寒而栗。
“还有……”江景之再特意提醒,“你我已成婚,太子妃是无论如何都跑不了的。”
“……”谢仪舟稍加沉默后质疑,“你是不是在威胁我?不对,你是不是打算这法子骗我?”
江景之道:“这怎么能是骗呢?御医都说了,记忆相关的病症难捉摸,谁也不能肯定……”
“你就是这样打算的!”
他不仅这样打算,他还真能做得出来!
江景之叹气,“行,我承认,我一想到你曾经计划抛下我就生气,原打算成婚前几日这样做的……”
那时候婚事已成定局,谢仪舟逃不了,只能来到他身边,想方设法让他重新爱上她,为他主动。
可惜那时候关北出了点儿事,他得以大局为重,错过了新婚好时机,至今未能再找到合适的机会实施。
“你还真的这样想过?!”
谢仪舟惊怒交加,扑到他后背上捶打他肩膀,打了几下,突然被箍住腿弯背了起来。
她“哎呀”一声,慌忙搂紧了江景之,听见他在笑。
谢仪舟勒住他脖子去咬他耳朵,嬉闹时,外面传来孩童的呼喊声:“公子,买回来了,你要的糖葫芦买回来了!”
声音清脆,夹杂着喘气声,像是跑回来的。
谢仪舟还在江景之背上,拍着他的肩让他走到船窗边,隔着纱帘看见小药童直接把人家插糖葫芦的竹棒都扛回来了,上面插满糖葫芦,瞧着还挺好看。
“那小毛孩给你买回来了,你可得吃完,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谢仪舟的下巴往他肩膀上一磕,道:“瞧着就牙疼……分给河畔的百姓吧。”
他俩都没出去露面,只吩咐了侍卫去办。
所有人都有,小药童也就没拒绝,一手捏着辛苦赚来的铜板,一手抓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吃得眉飞色舞。
“看够了吧?”江景之背着谢仪舟要转身离开船窗。
“哎!”谢仪舟不肯,空出一只手去抓窗棂。
船上不比陆地,小窗构造不同,她这一抓,只听“吱呀”的一声响,内开的窗子被带动,“砰”地一下磕在了她额头上。
谢仪舟失声痛呼。
江景之迅速把她从背上转到怀中,看见她手捂额头,痛苦地皱着脸,按下她的手道:“别动,我看看磕到哪里了。”
他控制住谢仪舟,轻轻拨开她前额碎发,见谢仪舟额头红了一块,微微肿起,不过还好没出血。
江景之抱着她,蜻蜓点水般在红肿处亲了下,轻声安抚道:“没事儿,敷会儿冰,明日就消下去了。”
才说完,谢仪舟抬起来头。
江景之在那双熟悉的漂亮眼眸里看见了无边的迷茫,想要抱着她再安抚会儿,却听见她声音彷徨问:“你……你是谁?”
江景之:“……?”
第59章
“你哪里讨人喜欢了?”
失忆这种事,
见的多了就没那么稀奇了。
就连随行御医都很冷静,查看过谢仪舟的伤势,确认除了记忆缺失,
没有其余影响后,提议江景之按照旧方法慢慢引导她恢复记忆。
——这事只能靠江景之,毕竟他经验丰富。
“先冰敷。”江景之让人送了冰过来,用帕子裹着,
轻轻贴在谢仪舟额头上。
他就坐在谢仪舟旁边,
压住了她的裙角,距离太近,谢仪舟看着有些紧张,抓着裙子悄悄往后挪了下,
刚一动,就被江景之发现了。
江景之皱眉,
挪动了下,腿直接与她的贴在了一起。
谢仪舟差点跳起来,后退着要躲,被揽腰一按,直接撞进江景之怀中。
江景之眉眼深沉,
捏着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用不可违抗的语气强调:“我是你夫我不记得了……”谢仪舟有着明显的抗拒,挣不脱,两手用力抵着江景之的胸膛。
江景之脸色沉沉,
盯着她道:“我已经告诉了你。”
谢仪舟道:“你可能是骗我的啊……”
江景之一怔,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谢仪舟的失忆比他彻底的多,
不仅不记得他,连她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
他们这趟出来原计划里就有重回故地。上渔村是二人初遇的地方,
但对林乔兄妹来说,这里的记忆不算美好,因此他们未跟过来。
丑狗倒是能跟来,但江景之嫌弃,不准它跟。
谢家其余人更不必提……
总的来说,除了船上的侍卫,没人能为江景之作证,可谢仪舟认为侍卫是他的人,听令于他一起欺骗她。
这样一想,她是该慌乱的。
江景之稍作思量后,冷静了些,道:“无妨,你会慢慢想起来的。先冰敷……我不碰你了,不许躲我。”
他依言放开了谢仪舟,谢仪舟见他果真不再动手脚,就没再躲,安静地让他为她冰敷额头,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时地悄悄窥探江景之的神色。
江景之第五次逮到她的小动作,眉头一皱,思及谢仪舟磕到头前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推己及人,做出合理的大胆推测:“你不会是装来骗我的吧?”
谢仪舟满面迷茫,“你不是我夫君吗?我做什么要骗你?”
江景之顿住。
这要怎么回答?
因为我曾经忘记过你,并计划着再次用假装失忆这招骗你?
“难道我们感情不好?”谢仪舟见他沉默,也大胆猜测,“还是你做了什么让我无法原谅的事情?”
江景之:“……”
你还真会想。
他面不改色道:“没有,是因为前几日我忙于公务疏忽了你,让你不开心了,你在与我使小性子。”
谢仪舟惊讶,犹豫了会儿,道:“我……我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啊?”
“你是。”江景之肯定道,“你心气小,爱计较,娇纵跋扈,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与你成亲后的,我过得着实艰难……不过无妨,谁让我喜爱你呢,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谢仪舟被自己的跋扈与他直白的示爱弄沉默了,掀起卷睫看他。
江景之适时低眼,与她温柔对视。
谢仪舟连眨几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江景之脸皮厚,毫不心虚地继续道:“你叫谢仪舟,是谢太师的三孙女,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你七岁那年入宫赴宴,不小心把甜粥撒到我身上,我都没与你计较。”
“你小时候就凶,有一回与秦尚书家的兄妹打架,被抓花了脸,还是我帮你出头的。”
“十二岁的时候你看我好看,就说非我不嫁,我不答应,你就哭闹撒泼不肯吃饭,哎,你那时候又凶悍又不讲理……但怎么说你我也是一起长大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吧,就答应娶你了。”
谢仪舟抓到了漏洞,忙说:“方才你还说喜爱……”
“是你先喜欢了我还好几年。”江景之不慌不忙道,“我是成婚后才开始喜欢你的。”
谢仪舟将信将疑,琢磨了会儿,偏脸瞧了瞧他,又问:“我爹娘呢?”
这个问题对江景之来说不太好答。
谢家以前一直秉持着明哲保身、远离是非的处事原则,现在谢仪舟成了太子妃,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在别人眼中都是皇家的忠臣良将了,以后都必须尽心尽力为江景之所驱使。
他府中人在私事上处理不当,但能屹立京中,本事不小,均被用了起来。
其中谢长留夫妇俩被派遣去了北海一带,那边新通了海上商贸,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忙碌,距离京城又远,两人有再多事,也影响不到谢仪舟。
这是谢仪舟为他们安排的去处。
谢仪舟都忘记一切了,就算要想起来,也该先想起那些愉快的,这种糟心人和事,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江景之不想提谢长留夫妇,稍作斟酌后,避重就轻道:“谁家小夫妻出来游山玩水还带着爹娘……多不方便?嗯?”
最后一个音节意味深长,暧昧地往上翘起,惹得谢仪舟面色一僵,默默放弃了这个话题。
他们只是途径宜城,见过那个小药童后,游船继续前行,走的近路,又顺着流水,行速很快,日落时分便到了清水镇附近。
上岸换了马车,一路来到两人曾居住过的简朴农舍。
这家农舍在挖出太子殿下后,就被查封了,农舍主人收了银子,再没管过它,现今里面满是灰尘,破败不堪。
趁着侍卫们进去清扫,江景之带着谢仪舟去看农舍后不远处的小山坡。
“有没有觉得眼熟?”江景之问。
夏日尚未完全过去,山坡上草木正茂盛,景色不错,但除此之外,谢仪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
她摇摇头,顺着杂草丛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土坑,里面长满了杂草。
江景之跟在她身侧,又问:“像不像一个坟坑?”
谢仪舟立马往后退,顺道剜了他一眼。
“还敢瞪我?”江景之一本正经道,“当初你要嫁我,我不肯,你就动手打我,失手把我打晕了,以为我死了,哭哭啼啼地把我埋在了这儿,还差点给我殉葬……你真的不是怕我追究这事故意假装不记得?”
谢仪舟听呆了,半晌,道:“太荒谬了,我不信,你肯定是编来骗我的!”
江景之道:“我就猜到你不会承认,你最喜欢耍赖了。”
谢仪舟又多了个缺点,哑然半晌,不知怎么反驳,索性不闻不问,不管江景之再说些什么,都不给他反应了。
就这么到了晚间,晚膳用的简略,吃的是山野粗食,住的就是这处农舍,在后者上,谢仪舟与江景之发生了分歧。
“别的都行,就这个不行。”江景之丝毫不肯退让,“必须住一起。”
以前就住同一间屋子,现在亲都成过了,故地重游,反而要分开住,怎么可能?
谢仪舟也不肯,只坚持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说不妥,最终是谢仪舟率先放弃争执,“我不困,我去外面看星星。”
意思是今夜她不睡了,也不要与江景之同住一间屋子。
说完就往外走。
江景之被她气笑了,“回来。”
他早知谢仪舟防备心很重,否则当初就不会在救他回来后每晚都要把他绑起来了。
也在这时,江景之深刻体会到谢仪舟面对失忆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老老实实躺床榻上去,等下就帮你恢复记忆。”
谢仪舟目光怀疑,举棋不定地站在门口,没动。
江景之向她走来,她立刻往门外退,然而动作没有江景之快,被他拦腰一抱,双脚离开了地面。
“你干什么?我要喊——啊——”谢仪舟大惊,想要挣扎,没想到突然被抛了起来。
骤然的腾空与失重感让她心头狂跳,落回江景之怀中后,仓皇地搂紧了他。
“我还能摔着你吗?”江景之看着她紧紧抓在自己肩上的手指,侧着脸用下巴在她手背上蹭了下,笑道,“不能喊哦,被侍卫听见了,会被当做夫妻间的玩乐,羞不羞?再说了,你都认定那都是我的人了,喊了,难道他们会来救你?”
谢仪舟双唇紧闭,默不作声。
“放心,不欺负你。”
江景之把她抱回狭小的床榻上,放下她后,侧身坐在床边,俯身望着她道,“去年夏日夜晚,也是这儿,你病了,躺在榻上,我在旁边守着你,有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