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回来了……
对面的张铎与身边的将土都在等着她一声令下,便可以用火力将夹在中间的两万多人全歼。
可沈柠没有下令。
她看着那些神情紧绷、惶恐、绝望,一张张面孔……
沉默片刻,沈柠打马往前,抬手撕掉脸上伪装,她轻夹马腹,让马匹站在一处高地上。
旁边立刻有人跟上来护在她左右,其中一人低声告罪:“王爷,教主遗命,令我等务必时刻护在您左右。”
想到那个一袭红衣亦敌亦友的人,沈柠心中微涩,低低嗯了声。
她看向对面乌压压的乱军军阵,深吸了口气,大声开口。
“将土们,我是北海王沈柠……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曾经是辽东军!
这里是咱们辽东的地方,你们都是辽东的好儿郎,当初为乱臣贼子所蒙蔽,犯下诸多罪状并不是你们的错,朝廷知晓你们的无辜,陛下也相信你们的忠诚,特令我来招安!
将土们,我是北海王,北海府与辽东本就是一体,我们辽东军民本就生存不易,我们是一家人,为何非要自相残杀?
火炮打在身上很疼,你们都有自已的家小,爹娘妻儿日日盼你们回家……如今,难道你们愿意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死无葬身之地吗?”
抿了抿嘴唇,沈柠继续喊道:“将土们,陛下相信我们辽东的儿郎,朝廷也愿意给我们一次机会,是忠是奸,如今便是证明的时候……是做乱臣贼子死无全尸,还是选择迷途知返回归辽东大地,到了抉择的时刻了。”
她伸手指向后边:“粮食、铠甲、战马、兵刃,全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辽东的将土们,拿出你们的血性,让整个大宣看看,我们不是反贼……我们依然是镇守边疆的辽东之狼!”
沈柠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对面乱军军阵的远处,有人在问前面的人:“北海王在说什么?”
风声呼啸又有上万人,沈柠的话并不能被所有人听到。
问话的人满眼慌乱绝望,不知道这是不是北海王在发起进攻前的最后宣言。
可接着他就听到前面有人红着眼大声道:“北海王说,让我们迷途知返,说这里是我们的辽东……说我们依然是镇守边疆的辽东之狼!”
死寂伴随着风声传开,这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声嘶力竭破音的喊声:“大宣人不打大宣人!”
“这是我们的辽东!”
“守卫辽东!”
“守卫辽东!”
原本这支守着辽东卫的便是分出来的一股徐家军与原本的辽东军以及天心教组成的杂牌军……是徐忠用来接应元军与倭寇的。
徐忠对元军与倭寇明显也不放心,所以并未将自已的嫡系主力放在这里,除了那一股用来监视的徐家军外,绝大多数都是原本的辽东叛军,剩下的便是天心教乱军。
此刻,占据了绝大多数的辽东军齐齐往前,向北海王跪下投诚,徐家军将领高声叫骂恐吓着,却无济于事……下一瞬,他就被不知哪里射出的一支箭刺穿了喉咙,瞪大眼坠落马下。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潮水般朝四周扩散开来。
沈柠举起手中长剑:“所有辽东将土,听本王号令……诛叛贼、护辽东!”
“诛叛贼、护辽东!”
“诛叛贼、护辽东!”
在震天的吼声中,沈柠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冷峰一行人……就见那白虎堂主蓦然一振,犹犹豫豫哆嗦着举起拳头跟着喊起来:“诛叛贼、护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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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离她近一点
北海王整合前辽东军,并北海府军共计三万余人,全副武装,携无数炸药直逼辽东关。
徐忠得到消息的时候面色瞬间铁青。
萧南谌带重兵就在前方正按着鞑靼和瓦剌打,只要一腾出手来必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他。
二皇子所说的援军还未到,结果他的后路却被北海王率辽东军堵住了。
徐忠当然知道自已如今处境不妙,但他没有慌乱,很快就定下心神开始制定计划。
现如今,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举兵进攻定王萧南谌,与鞑靼瓦剌三方联手打败定王,一旦定王落败,他将在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徐忠潜意识并不愿如此。
他不想做祸国奸佞,只是想拿到足够的筹码将他的苒苒换回来……定王如今在守着大宣子民与鞑靼瓦剌血战,他此时背刺定王,连他自已都看不起自已。
第二个方法便是趁着定王海腾不出手来的时候,重兵对上北海王,以最快的速度将北海王打败,身后便再无威胁。
但问题是万一他掉头打北海王的时候,定王忽然转身来打他,那他徐家军必定也是死路一条。
唯二的选择都有弊端,最终,徐忠选择掉头打北海王……
一个是北海王一介女流之辈,便是有数万将土又能如何?
再一个,他只想囤兵自重,并不想真的祸国……所以,打北海王是最好的选择。
可就在徐忠即将整兵出辽东关,准备重兵碾压北海府的时候,却没想到,北海王居然比他更快一步到了。
更没想到的是,那北海王竟嚣张至此,只带了数百骑兵,便敢在他盘踞的辽东城下露面。
沈柠一身暗红色骑装,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若非这些日子清瘦了些,显得过于单薄,怕是也能有几分女将军的模样。
旁边,手持弯刀的术赤炎笑眯眯开口:“姐姐何必与他讲和,将那几万辽东军交给我,我定替姐姐打下辽东拿了徐忠狗头!”
沈柠摇头:“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
元军将至,海上倭寇正在往辽东潜行,若是他们大宣的军队自已打的你死我活生灵涂炭,最后便宜的是元朝蛮子和那些倭瓜。
沈柠是北海王,徐忠倒也懂规矩,亲自登上城门,扬声冷笑:“北海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沈柠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然后又抽出一支箭矢,动作不紧不慢。
旁边,术赤炎扬声道:“有人托我姐姐带东西给徐将军,若徐将军想要,便自已来赴约吧。”
徐忠冷嗤了声。
他自已赴约?
这北海王是拿他当傻子吗?
就在这时,嗖得一声,箭矢钉进了旁边柱子上。
术赤炎眼睛弯弯抚掌夸赞:“姐姐好箭法。”
少年见缝插针:“等来日姐姐来乌澜部,我带姐姐到草原上猎狐狸去……姐姐箭法如此精妙,定能帮我凑一副狐裘,我喜欢赤色的。”
沈柠瞥了他一眼:“要求还挺多。”
术赤炎勾唇:“我继蒙古可汗位时穿……”
先前就看到沈柠在拉弓,但箭尖所指是无人之处,徐忠并未理会,也想看看这位北海王想耍什么花招。
可当他接过下属双手奉上的信纸,打开后看到信纸上拓印的玉佩图案时,一瞬间,徐忠脸上血色尽失。
他几乎是失态的往前猛扑到城墙边缘,冲沈柠怒声喝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术赤炎回头吊儿郎当:“想知道的话,半个时辰后,辽东城外三十里定风台,恭候徐将军大驾。”
少年笑得邪意凛然:“记着,徐将军独自一人来,否则,我们可就走了。”
徐忠几乎是毫不迟疑道:“一言为定。”
沈柠拉马缰掉头,一行人离开辽东城外往定凤台去,术赤炎有些怀疑:“徐忠会来吗?他难道不怕我们弄死他?”
沈柠摇头:“我也不确定。”
其实她心里觉得徐忠会来的。
出身优越位极人臣,却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守着那一人,终身未娶……旁的不论,他对徐妃怕是真的比他自已的命都看得重。
看徐忠方才的反应,这玉佩应该还有着别的什么意义,若只是定情信物什么的,他方才不会那样失态。
旁边,术赤炎啧了声:“我觉得他会来。”
沈柠失笑:“是吗?”
然后就见少年认真点头:“若是哪日有人拿着姐姐信物诓我去,我也会去的。”
他一字一顿:“便是被骗身死,也绝不教姐姐在需要我的时候失望……”
对上少年专注炙热的眼神,沈柠叹气:“往草原上好好寻个姑娘吧,术赤炎,我心里只有萧南谌。”
少年登时垮了脸,冷哼了声别开视线:“不喜欢我就少管我。”
沈柠:……
不到半个时辰,徐忠来了,虽全副武装,却果然是单人独骑。
下马的动作伴随着铠甲撞击的声音,虽已至中年,这武将依旧满身气势逼人。
“若是北海王存了杀我灭徐家军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省一省,这不是个好主意。”
徐忠拿下头盔,已露出风霜的脸上,一双眼幽深凌厉,冷光迫人。
沈柠摇头:“徐将军误会了,我今日没想动武。”
“是吗?”
“徐将军请坐。”
徐忠看了眼沈柠,几步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率先发声:“那张纸,你从何处得来?”
沈柠想了想,问他:“不如徐将军先告诉我,那纸上拓印的东西是什么,如何?”
徐忠满脸冰冷:“与你无关,王爷还是尽快告诉末将,末将脾气急,若是按捺不住,怕失手伤了王爷。”
术赤炎勾唇咧嘴:“你失手一个试试看。”
徐忠凉凉抬眼。
沈柠沉默一瞬,拿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到桌上……仅这一个动作,却见对面的徐忠蓦然僵滞,整个人如遭重击,瞬间失魂了一般。
他抬起手来,手却在剧烈颤抖着甚至不敢去拿石桌上的玉佩。
“谁、谁给你的,谁……”
徐忠的声音瞬间变得嘶哑:“是谁给你的,这不是,这……不是的,不会的,不可能……”
这一刻,沈柠猜到了什么。
她犹豫一瞬后,缓声开口:“是徐妃娘娘交给四公主,托四公主着人带给徐将军的,恰好我要来辽东,便将东西捎过来了。”
徐忠终于将那玉佩抓进手里,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躬身蜷缩起来,抽搐一般,喉咙发出野兽般的闷吼:“苒苒……”
“苒苒……”
徐忠的样子有些可怕,术赤炎抬手便将沈柠扯开护在身后,弯刀出鞘皱眉看着徐忠:“你发什么疯?”
沈柠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术赤炎撇撇嘴这才不说话了。
好半晌,徐忠终于勉强平复,再抬头时,沈柠就有些惊骇的发现,他的一双眼珠已经充血一般……黑眼珠周围一片赤红血丝。
“是谁杀的她?”
徐忠嘶声一字一顿。
沈柠摇头,她说:“我离京前,徐妃娘娘还好好的……”
眼见徐忠就要暴走,她立刻继续道:“但四公主认为,那个不是真正的徐妃娘娘。”
徐忠闭眼深吸了口气,眼泪滚落,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这是我与她共赴来生之约的信物,只有我们两人知晓。”
沈柠沉默下去。
让徐忠平静了会儿,沈柠才再度出声:“徐将军,节哀。”
她说:“二皇子想利用徐妃娘娘操控徐将军,徐妃娘娘不愿将军受制于人,还请将军三思。
如今二皇子勾结元军与倭寇,即将蚕食辽东大地,目的是围攻定王……徐将军一世忠勇叱咤疆场,如今却要做那助纣为虐祸乱天下的千古罪人吗?”
就在这时,有人靠近过来。
“王爷,探子来报,元军出动,且海上暗哨发现了倭国舰队,距辽东卫百里……”
沈柠轻吸了口气:“知道了。”
她静静看着徐忠:“徐将军,我要走了。”
沈柠站起身来,一直紧握着玉佩低头不语的徐忠忽然抬起头来,他说:“玉佩我拿走了。”
沈柠点头:“当然。”
徐忠又说:“王爷辟出一条路给徐家军吧……倭寇交给你,元军,我来应对。”
沈柠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她正色开口:“所有辽东百姓都会铭记将军恩义。”
术赤炎皱眉:“姐姐,你就这么相信他了?若是他……”
沈柠抬手止住他话头,术赤炎勉强闭嘴,对面,徐忠已经起身。
他几步走到马旁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打马离开……
术赤炎这才忍不住开口:“姐姐,你真的相信他会反水,去对付元军吗?他就不怕二皇子那边没办法交代?”
沈柠收回视线低声开口:“他已经没打算向任何人交代了。”
事实证明,沈柠是对的。
翌日,徐忠率徐家军离开辽东城,将辽东城门户大开留给沈柠,自已则是率领七万徐家军越过北海府,直奔大元。
在与沈柠交错而过时,徐忠说:“经此一役,徐某必让元朝五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若是做到,能否劳烦王爷收敛我些许骸骨,葬回京城?”
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领已经满身风霜,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不驯风采,他笑着说:“我想离她近一点。”
沈柠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颔首认真说:“好。”
午后,徐家军与元军交锋……
海上倭寇紧随其后也到了。
按照预期,辽东卫将会有人接应他们,迎他们上岸,然后一同从背后袭向定王大军。
实际上,辽东卫也的确有人接应他们。
天心教右护法按照当初约定的口令,满面笑容指挥着倭国战舰列队入港……倭国舰队上不断响起呜呜的示威怪叫声。
也就在这时,无数嗤嗤冒着烟的小圆球沿着港口一字排开,整齐划一的划过半空……落到倭寇舰队中。
倭寇舰队为了入港排列开来,正方便岸上的辽东军将霹雳弹也一字排开精准的在同一时间扔了出去。
整片海域仿佛都在顷刻间燃烧起来,伴随着哭爹喊娘的惨叫以及声嘶力竭的谩骂诅咒,骂天心教背信弃义,骂二皇子诡计多端欺骗了他们日出之国…
后边还没入港的倭国舰队掉头就想逃跑,停靠在港口早已准备好的战舰瞬间追了上去。
沈柠的目的也很简单: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战,便是要将那弹丸小国的军力摧毁个七七八八……让它们再无暇也无力觊觎旁人的东西!
整整大半日,辽东卫附近的海面上都是爆炸声不绝于耳,沈柠当初到北海府后就一直没有停歇,时至今日,积攒的家底几乎全都填了进去。
不过不要紧,她知道她做到了。
倭寇舰队全军覆没,追出去的辽东军几乎快要追到它们老家……
海域上,断船残火间,跳海的倭寇绝望呼救却只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随波逐流。
与此同时,茫茫草原上,亦是硝烟还未散尽。
元太子木华黎气势汹汹而来,可等待他的不是战斗多日疲惫不堪且腹背受敌的定王后背,而是蓄势待发气势彪悍的徐家军。
木华黎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调查好的事情会在忽然间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说好的徐家军造反?说好的定王腹背受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