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拉长了窗内人影。
除了前几日的两次试探,崔凛再未有过逾越之举。有时过来敲敲桌子,
提醒青凝专注练字,往常清冷的一双眼,
会偶尔染上浅淡的笑意。
进了九月,
吴掌柜遣王怀来了一趟,
说是丽锦堂旁边的那间铺子盘下来了,
要青凝去瞧瞧。
那铺子原是前店后坊,二进二厢,
四周连廊围合成天井,
寓意“四水归堂”,吴掌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盘下来,里里外外已归置了一番。
青凝赶过去的时候,吴掌柜已在铺子里候着了。
他带青凝里里外外瞧了一遍:“还是娘子眼光好,
这铺子确实敞亮,
地段也是极好的,只是......”
吴掌柜声音低下去,担忧的瞧了一眼隔壁的丽锦堂。
青凝没说话,
走过去打开临街的窗户,左右打量了一眼
吴掌柜还欲在说,
却见一位郎君走了进来,头戴蹼头,病弱斯文的模样,身后跟了几位健壮家丁。
吴掌柜还以为是哪位误入的书生,忙道:“这铺子还未开业,郎君可去旁处看看。”
那郎君笑眯眯的:“无妨,我是旁边丽锦堂的少东家,卓家大郎-卓槿安,今日便是过来瞧瞧,是谁要在我们丽锦堂隔壁开布庄。”
吴掌柜吃了一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那卓家大郎掩着帕子咳嗽了两声,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吴掌柜:“便是你盘下了这铺子?”
吴掌柜挡在青凝面前,有心应下,却被青凝拨开手臂,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是我让吴掌柜盘下来的,打算用这铺子开间布庄,郎君唤我一声陆娘子便可。”
卓槿安目光落在青凝身上,讶然的挑了挑眉。
他点点头,不紧不慢走进去,挑了张灯挂椅坐下:“陆娘子请坐,吴掌柜上一杯茶。”
青凝也走过去,在他一旁的灯挂椅上坐了,两人隔着一方小几:“这是我的铺子,自然该有我来招待卓郎君。”
她说着,对门前守着的王怀道:“王怀,沏一杯茶来。”
待王怀端了茶水来,卓槿安用杯盖拂了拂茶沫:“陆娘子瞧着小小年纪,怎得一时兴起要开布庄,这做生意,里头门道多了去,我只怕陆娘子吃了暗亏。”
青凝点头:“多谢郎君提点,我年纪小,确实不晓得什么门道不门道。只是,我虽不能如卓家一般,能够直接收购了生丝进行绢纺印染,却也晓得宁绸、春绸、绮霞缎......多产自江南一带,而茧绸跟棉布,则可采自鲁中一带。我祖上世居江南,也曾经营过布匹生意,分得清绫罗绸缎,也识得不少南北往来的布商。”
她顿了顿:“便如这香云纱,贵庄一匹要价三十两,我南边儿的叔伯专贩香云纱,从南方运过来,加上船舶往来费用,只用十五两一匹。想来卓郎君应该晓得,我们西边坊市中开着秀坊,生意也颇好,若是秀坊中的主顾再从我们家中拿布料,这又是一桩好买卖。”
卓槿安一愣,放下杯盏,仔细打量了青凝一眼。
面前的小娘子浅笑盈盈,娇柔又明媚,打眼一瞧便是闺阁中娇养的小娘子,偏她又落落大方,言谈中颇懂行情,说起这布庄的经营也头头是道,倒让卓槿安方才那颗不屑的心警惕起来。
卓槿安笑眯眯的点头:“卓某没料到,陆娘子是有备而来,看来你这布庄是非开不可了。只是陆娘子好生不懂规矩,竟然开到了我们丽锦堂门口。”
他话语温和,说着说着,却忽而一扬手,将手中的杯盏摔了个粉碎。
这杯盏一碎,卓槿安身后的几位家丁走上前,一言不发,抬手就砸。叮铃哐啷一顿响,吴掌柜刚收拾出来的铺子,很快被砸了个稀碎,只剩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
卓槿安理了理袍袖:“你瞧瞧,现下是开不成了”
一只青釉梅瓶碎在了青凝脚边,青凝急急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犹有些惊恐的看向卓槿安:“卓郎君这是何意,便是卓家势大,难道这坊市中没有王法吗。”
卓槿安含笑望过来:“王法自然是有的,陆娘子可以去京兆尹讨公道。只是我父亲是个暴躁脾气,瞧着有人要在我们丽锦堂旁边开布庄,便以为这是叫板挑衅。他哪里能容得下,放出话来,要我见一次砸一次,我也是没得法子。”
青凝站在一堆废墟中,同卓槿安对望:“我一介女娘,自然不敢去京兆尹讨公道,只是卓郎君许是不知道,我是寄居在忠勇侯府崔家的表姑娘。我在外头受了欺辱,崔家面上也不好看。”
卓槿安一愣,倒是没料到这位陆娘子还有这一层关系,先不论真假,听起来倒是能唬一唬人
卓槿安晃神的功夫,青凝踢开脚边的碎瓷片,走过来:“卓郎君说的对,把布庄开在丽锦堂旁边,是有些不懂规矩了。我原先儿也没想着开布庄,只是绣坊生意好,自然有那瞧上了花样儿的客户,想要我们一并给备齐了布料,一月下来还不少,我这才动了念头。只是你瞧,我连规矩也不懂,怕是这铺子也管不好。”
卓槿安挑眉:“既然如此,我给娘子出个法子可好?”
青凝诚心诚意瞧着他:“卓郎君且说”
卓槿安便道:“何必费心去经营布庄,日后你秀坊的布料皆可从我们丽锦堂拿,但凡是经了你们绣坊之手卖出去的布料,我丽锦堂让给你一成的利。”
“这倒是个好法子”青凝欣喜的眨眨眼,可转瞬又摇头:“卓郎君一匹香云纱便赚了一倍的利润,却只让给我们一成的利,不成不成。还是我自己开一间布庄好了,一并将那绣坊的主顾转化成布庄的主顾,岂不是两全其美。”
卓槿安站起来:“三成,三成如何?日后你们绣坊的布料,皆由我们丽锦堂来送。”
青凝蹙眉,站在厅中深思了片刻:“既然卓郎君如此说,那我便听你一回劝。”
卓槿安益发笑得斯文,瞧了瞧这一屋子的狼藉,掏出几片金叶子:“今日是我们丽锦堂鲁莽,这几片金叶子,便算是我卓某给陆娘子赔罪了。”
病弱清瘦的郎君留下几片金叶子,很快带着一群家丁出了铺子。
吴掌柜看着小几上那几枚金叶子:“陆娘子,这......”
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花大价钱盘下了铺子,说不开就不开了吗,简直儿戏。
青凝上前拿起那几枚金叶子,狡黠的笑:“我原本儿也没想着开什么布庄,只是放出口信去,好同丽锦堂谈条件罢了。做生意嘛,两两得利才能共赢。”
她将几枚金叶子收好,回身扶正那张灯挂椅:“这铺子,咱们便再开一间秀坊,专做水墨绣。”
吴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失笑,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个狡黠的小娘子,不愧是江南陆家的女儿。
好半响,吴掌柜才道:“当年这水墨绣,还是你们陆家传过来的。如今这京中,会此技艺的绣娘已是不多了。”
水墨绣,依托水墨画作,极风雅,又极灵动,却又对绣工配色针法要求极高。
青凝点头:“寻一批绣娘,我会亲自教习水墨绣法。”
这可是陆家传家的技艺,怎能轻易传给旁人,吴掌柜有心劝她几句,却见那卓槿安去而复返。
这会子卓槿安脸上已没了笑意,朝着青凝伸出手:“拿来。”
青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呆住了。
卓槿安脸色愈发不好,一字一句道:“金叶子,拿来。”
青凝被他这脸色唬了一跳,下意识将手中的金叶子递到了他面前。
卓槿安一把夺过去,转身时低低道:“瞧着乖巧柔顺,原来是只小狐狸。”
他方才出了这铺子门才觉出不对,竟被一个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卓槿安只觉愤愤不平,亏自己还给她留了赔罪的金叶子。
青凝瞧着他的背影走远,这才回过神来,忍住腹诽,原来这卓郎君不止是个笑面虎,还颇小气。
......
午后光景,凝泷院里静悄悄的,忍冬纹镂空银熏炉里燃着山林四合香,桌上还有一碟没吃完的糖蒸酥酪
园子西南角有处芳菲馆,种了一片片桃树梨树,往常春日,万千芳菲争相放,一进九月,枝头便缀满了果子。
各房是不稀罕这些寻常果子的,落在地上又白白糟蹋了,王氏便发了话,园子里的奴仆们可自行采摘。
杨嬷嬷同鹊喜今儿个凑热闹,提了篮子去摘果子了。
青凝作了会子画,只觉手腕酸痛,今日天儿好,午后暖洋洋的,青凝倚在贵妃榻上歪了会子。
崔凛走进凝拢院的时候,四下静悄悄的,连个通报的奴婢也无。
他微微蹙眉,犹豫着走进去,便见青凝着了一件家常薄衫,正背对着他侧躺在贵妃榻上。
肩颈纤薄,腰肢细软,往下是弧度优美的腰臀线,颈间肌肤白腻腻的,点缀着那颗艳艳的血痣。
崔凛顿住,目光从她纤细的肩颈,移到细软的腰肢......
窗外鸟雀啁啾,崔凛猛然回过神来,他转开目光,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
青凝正打盹,似睡非睡间听到点西索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身上盖了件黛蓝云纹的织锦披风。
衣衫上的冷梅香气压迫而来,青凝一下子清醒过来,慌忙坐起来,便见着了长身玉立的崔凛。
“二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青凝忙要站起来,可她掀开身上的披风,又觉出几分不妥来,红着脸颊去内室加了件褙子。
宽大的褙子将玲珑曲线遮盖了个严严实实,她转出来,又忙着去给崔凛倒茶,只壶中的茶水早已冰凉,青凝便握着杯盏略窘迫的愣怔了一下。
崔凛瞧见她酡红的面颊:“不必倒茶。你这院子里怎得连个通报的奴婢也无?”
“杨嬷嬷跟鹊喜去摘果子了,许是一会就回来了。”青凝说着,悄悄瞟了一眼外头,她有些担心被杨嬷嬷撞上。
崔凛点头:“两个下人着实少了些,待我回来后,选几个丫鬟给你。”
青凝连忙摆手:“二哥哥不必费心,杨嬷嬷跟鹊喜都是伴着我长大的,极是细致妥帖,实是无需再添丫鬟的。”
若是让崔凛给的丫鬟进了这院子,便如同在她身边安置了几双眼睛,她怕是再无秘密可言。青凝一想到这情景,便只觉压抑的紧。
“不要吗?”
崔凛转眸瞧她,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明明是含笑的一双眼,咋一看是朗月入怀,可眼底那抹凌厉,又让这目光迫人的很
青凝往后退了一步,同他僵持了片刻,终于在那目光中低下了头,柔顺道:“全凭二哥哥做主”
崔凛那抹笑意里便又多了缱绻的温柔,他从袖中拿出一枚私章,递给青凝:“这几日闲来无事刻了这印章,你且拿去用。”
四四方方一枚印章,用的是极贵重的小叶紫檀,色泽深沉,纹理细腻,上头刻了飘渺翁三个字,用得是舒展自如的行书,一瞧便知,一笔一划皆是费了工夫的。
青凝将那印章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盈盈笑道:“多谢二哥哥,往后署名再不怕毁了画卷了。”
她将那印章收好,又忽而想起他方才那句‘待我回来后,选几个丫鬟给你’,不由问道:“二哥哥是要出门吗?”
崔凛目光落在她盈盈如水的眼睫上,点头:“去一趟蜀中,慢的话,要十月底方能归来。这些时日你若有事,可去寻云泠。”
要十月底才能回来吗?若是能说动崔念芝,或许等十月底,她的婚事便已过了明路。
青凝暗自思量了一瞬,转身去贵妃榻上拿起那件黛蓝披风,踮起脚尖披在了他身上:“二哥哥早些回来。我这个月底要去趟松山寺,去给二哥哥求一枚平安符。”
她仰头看着他,眉眼益发盈盈如水,凝脂般的肌肤,饱满柔软的唇,乖顺的像只小奶猫,仿佛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下舔他的手心。
崔凛长睫微颤,忽而伸手握住了她的腰。
青凝慕然睁圆了眼,温热的唇落下来,落在她饱满的唇瓣上,滚烫的,湿润的,却也是克制的。
好在他一触便离,转身出了凝泷院。
青凝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上,才脱力般跌坐在贵妃榻上。她拿出一方帕子,用力却擦拭双唇,那上头还留着他灼热的气息。
第44章
我晚间去寻你可成?
九月底,
秋风里已带了点凛冽的寒意。
青凝站在松思院的廊下,裹了裹身上鸦青的披风。
叶氏坐在厅堂中,让柳嬷嬷打起帘子,
看了一眼廊下的陆青凝。
她并没有让人进屋的意思,呷了口茶水:“外头冷,
穿得这样单薄,
当心着凉。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松思院?”
青凝福了一礼:“四夫人,
前几日李远行凶,多亏了世子相助。青凝无以为报,
明日便想去趟松山寺,给世子求个平安符。我晓得这平安符世子并不稀罕,
也只是略表一下感激之意。”
松山寺坐落在京郊,
一来一回少说要两天,
自然是瞒不过叶氏的。青凝想,
若是她偷偷去给崔凛请了平安符,被旁人晓得了,
免不了流言蜚语,
不若大大方方来告知。因此,她今儿才早早来了松思院。
叶氏闻言,那温和的笑意凝在脸上,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想起这事便窝火,
因着那日恰巧被世子撞上,
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老夫人脸色也不好,这么些年头一回对她说了重话,
让她好生没脸。
叶氏不疑有他,只道青凝今日来,
是故意来给自己添堵的。可陆青凝既搬出了世子崔凛,她倒不好推辞了,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我原先儿也不知这李远是此等品行,倒险些害了你。世子端方清正,既然瞧见了,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按理说,你确实也该表一表谢意的。”
“罢了,你便去一趟吧。等回来见着了世子,也要替我道一声谢,谢他庇护了我们四房中的小娘子。”
叶氏挥了挥手,允了这事。只她话虽说得漂亮,却没有要给青凝备车马的意思。
青凝出了松思院,鹊喜忍不住嘀咕了句:“四夫人这是允还是不允?她口上应承了,可也没说要替咱们套辆车。”
“四夫人口头上是允了的,只是这车马便不要指望了,待会子咱们去角门上寻平安,央他去给咱们寻辆马车。”
青凝正说话,也是巧的很,抬头竟撞见了平安。
平安刚下值,从角门过来,斜斜穿过院子,正往后罩房去。
平安也瞧见了青凝,巴巴跑过来:“陆娘子,上个月秀坊的人来寻你,我可是替你捎了口信的。怎样,没有误事吧?”
“自然,多亏你通报。”青凝道:“正说呢,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劳烦你,明儿个一早要去一趟松山寺,便央你去外头寻一辆马车。”
平安拍着胸脯应了,说完却并不走,只是笑嘻嘻的瞧着青凝。
青凝自然晓得他这是等着要赏钱,上下寻了一遍,却发现身上一文钱也没带,倒是今早作画时,误打误撞把崔凛给的那枚印章收在了袖中。
她略略犹豫了一瞬,便将那枚印章递给了平安:“先拿着吧,等我寻到了金锞子,再让鹊喜去同你换。”
极贵重的小叶紫檀,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平安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
崔念芝是九月三十到的松山寺,早有家中的小厮在寺中等着接应了。
他在寺门前下了车,将从惠安贩来一批沉香交到小厮手中,嘱咐道:“这批沉香贵重,切记先送去侯府,我且不回京中了,休整一夜便去雁荡山。”
那小厮接了沉香,连连应着回京了。
崔念芝瞧着家中的马车走远了,这才转身进了松山寺。
今儿秋高气爽,崔念芝不急着回客舍,先去前头大殿上了一柱香。
他刚从殿中出来,远远瞧见个女娘,那女娘着了一身雪青衣裙,带着个锥帽,正从廊下走过来,行动间婀娜娉婷。崔念芝一下子愣住了,总觉得那身影像极了他昨夜梦里的人。
崔念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也恰巧秋风吹过,吹起女娘面纱一角,他便瞧清了那双雾蒙蒙的桃花眼。
青凝似乎也瞧见了他,对着崔念芝露出个欣喜的笑意来。只是碍于这来来往往的香客,青凝只驻足观望了一瞬,便朝崔念芝点点头,径直进了寺中偏殿。
崔念芝哪里忍得住,下意识便跟了进去,好在偏殿中也无甚香客,只有位夫人求了平安符,同他擦肩而过出了这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