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信奉君子之道,不再追求做一个至纯至真的人。
她到现在还记得前世孟家出事?的那段时日,与她父亲交好的那些清流是如何对她前去求助的母亲百般推脱,唯恐避之不及。便是有几个愿意秉公直言的朝臣,也都是人微言轻,不仅救不了孟家,还将自己搭进去了。
四下求助无门,快到山穷水尽之时,孟琬脑海中冒出了许多?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若行?善者因为不为不可为之事?而不得善终,那又有谁来保全这世间的善呢?
她第一次对圣人的“道”,晏善渊的“道”产生了怀疑。
最后她的确也是仰仗着中宫皇后郑氏和太子谢玄翊的恩宠和权势,才得以保全父母、舅舅和先生的性命。
那时候她便意识到,空有一颗赤子之心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手里有了权力,想做的事?情才可以做成。
可追逐权柄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事??
为了报恩,她不得不为郑氏做了很多?违背自己原则操守的事?情。
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
比如遍查古书为手下人进献的所谓“祥瑞”编造法,替郑氏摄政造势;比如帮郑氏捉刀代笔,写一些颂圣的诗词呈到皇帝跟前,博皇帝一笑;又比如借烹茶赏花,饮酒论道的名义召一些命妇入宫集会,实则是帮助郑氏拉拢外朝的臣子。
但这也足够她意识到,自己所学的一身本领,不再是陶冶性情,求索学问的雅事?,而变成了玩弄权术,搅弄风云的工具。
郑氏的欲望不会止步于此。
熙庆二十六年,先皇谢桓因心疾发作猝然驾崩,太子谢玄翊正在巡幸军营,还未来得及回宫。郑氏甚至顾不得哀痛,只密不发丧。然后急召孟琬至福宁宫前,秘密起草遗诏。
世人总赞孟琬是京城第一才女?,可经过这几十年光阴的洗涤,她已?然记不起上辈子自己写过什么名赋佳句,但总是忘不了自己在谢桓灵柩前,强压下惊惧,揣度着郑氏的意思?,一字一句用最简练的笔触写下——皇太子玄翊即于灵柩前即皇帝位,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宜承袭先朝旧制,等闲机务,任之于有司,然事?有不决者,兼取太后意。
太子谢玄翊业已?成年,孟琬以为自己在遗诏中为郑氏留有建议之权已?是出格,恐怕会遭到不小的非议。可郑氏只淡淡扫了遗诏一眼,便划去了这句话,让孟琬重写。
孟琬领会不到她的意思?。
郑氏便逐字念给她听?:“皇太子玄翊年幼,军国大?事?繁重,非旦暮可通悉。是以由太后垂帘听?政……”
到此处,郑氏微微一顿。
孟琬提醒道:“可有期限?”
郑氏道:“先不写期限。”
孟琬只好颔首继续写下一句话。
这份遗诏一经发出,便引发了朝野巨大?的震动。诸多?朝臣将郑氏比作吕武,甚至不惜血溅朝堂,也要阻止郑氏垂帘听?政。可这么浩大?的声势,最后竟还是生生被郑氏压下去了。
那时候孟琬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让晏善渊看出这封欺上瞒下的遗诏是出自己之手。
不过她确实有些杞人忧天。
因为遗诏中的许多?语句都是郑氏口述,她来代笔,便是晏善渊也难以辨认出来哪些是她的手笔。
只是她还是不自觉因为辜负圣人师长的教诲而忐忑不安,辗转难眠。
可是越到后来,她对这样的手段就越习以为常。
到她临朝称制的时候,她打压起自己的政敌已?经是轻车熟路,一点也不会心慈手软了。
重生之后,看着郑贵妃和谢玄翊的种种不大?光明磊落的行?径,她本能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自古以来的权力争夺,最不缺的就是必要的恶行?。
除却晏善渊这样彻彻底底的纯臣,大?部分?官场之人既入了这豰中,沾染了这名利是非,便是最后落败,看似可怜可叹,也终究无辜不到哪里去。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只论立场,不辨是非。
可此番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世情疾苦,看着张先这样的普通人一家遭受此等无妄之灾,她忽而意识到,她为自己的自私寻了太多?借口。
谢玄稷迟迟没有等来孟琬的解释,只好主动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看待你自己?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孟琬叹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看张先的祖母到府前求助时,我是什么反应?”
她惨淡一笑,自问自答道:“我只当?她是作戏蒙骗我们,从未想过她身上或许真的有什么冤情。”
谢玄稷道:“可若不是你多?存了几丝戒备,也一直在我身边提醒我,我可能会直接落入郑贵妃他们的圈套,也没法还张先一个公道。你又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孟琬许多?话都不能与他直,于是只得沉默不语。
谢玄稷又问:“孟琬,倘若我尽力做一个纯白干净的人,你会喜欢我吗?”
孟琬愣然抬起头,眼底晦暗不明。
但她心底被烧得滚烫。
那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
“殿下。”
门外骤然传来一个小厮求见的声音,孟琬连忙从谢玄稷膝上站了起来。
小厮见到孟琬也在,正好将书信递还到孟琬手中,禀告道:“王妃,江老爷现在并不在府中,江夫人他刚刚出门,是往北边去了。”
“什么!”孟琬顿时脸色煞白。
谢玄稷看孟琬这样的神情,不由关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孟琬颤声道:“舅舅不能去雁州,他会出事?的。”
大牢
黑云翻墨,
夜雨潇潇而下。
碧云端了药碗从卧房里出来,见谢玄稷站在对面廊檐下,
衣袍后边被飘进来的细雨打湿了一片,不?由一愣。
她才上前几步,刚要行礼,谢玄稷已听到了脚步声,立刻回过身问道:“娘娘睡下了?”
碧云答:“刚刚睡下。”
谢玄稷点点头,这?才顺着长?廊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适才孟琬刚一听闻江临往北边去了,便露出了极其惊惧的神情,
随即便攥住了谢玄稷的衣袖,请求他遣人将江临追回来,其余的再没有多做解释。
谢玄稷虽不?知孟琬在忧虑什么,
但见她如此情状便也急忙召了手下前来,
要他骑上最快的马去把人拦下。瞧孟琬仍旧心?绪未平,
又宽慰她道:“你舅舅才离开不?久,
兴许连城门都还?没出,一定能追回来的。”
孟琬垂眸道:“多谢殿下。”
他裹住她冰凉的双手,
温声道:“你我之间,
何?须这?般客气。”
当?夜,
孟琬服了一整碗安神汤才堪堪入眠。
帘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芭蕉叶上,像是行军时急促的鼓点,
催得人焦躁不?安。
孟琬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耳边蓦地响起一阵雷声,她陡然意?识到自己?是陷在一场幻梦之中,
额发间冒出了涔涔冷汗。可任她如何?挣扎,始终是动弹不?得。
院里的天竺葵被雨浸湿,
风中飘散着浓浓的铁锈气,慢慢地又渗出一丝血腥气。
眼前一片漆黑,周遭静得只闻滴漏的声音。
良久,狭长?的道路尽头终于现出了一丝天光。
孟琬仰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泛着寒光的铁锁和刑架。
狱卒打开门,客气地抬起手,同孟琬做了个“请”的姿势,嘱咐道:“孟内人,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有什么要紧的话,还?请快些说完。”
孟琬颔首,从手袋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到那狱卒掌心?里,低声道:“有劳大人打点。”
“诶,”狱卒推辞道,“孟内人不?必客气,能为皇后娘娘做事,小人荣幸之至。”
狱卒说完就弯腰退下了。
关押江临的牢房十分狭小,草皮,碎屑,尘埃四散飞扬,空气污浊不?已,不?时还?能嗅到一股霉味。透过天窗里漏出的一线亮光,孟琬看清了墙壁上的青苔。
江临靠在冰冷的石板上,潮湿滑腻的地面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破旧的棉被胡乱地盖在腿上,照顾不?到全身。
孟琬缓缓走近,才看清江临的脸,不?由得一阵心?悸。
刑部审讯犯人的手段果?然了得,不?过才十余日,江临便被折磨得身形消瘦,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有的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有的还?流着鲜血,散着淡淡的血腥味。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肉模糊,十指亦是血污遍布,指缝中还?嵌满了灰尘和泥土。
不?过幸好也是在刑部,主审此案的官员大多是文官出身,还?知明德慎罚,德主刑辅,虽有用刑,但总归玩不?出那些摧毁人精神的花样。
若进的是昭罪司,恐怕不?到半日,江临便屈打成招了。
江临听得有人靠近,缓缓睁开眼,忽被强光刺了一下,抬手挡在眼前,问:“谁?”
“舅舅,是我。”
江临一个激灵,倏地坐直了身体,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孟琬,失声道:"琬儿,真的是你!"
孟琬缓缓蹲下来,与他平视,轻声重复道:“是我。”
江临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希望,伸出双臂死死抓住孟琬的肩膀,通红着眼哀求道:“琬儿,琬儿,你不?是与太子十分要好吗?你去求太子,不?,你去求皇后娘娘,舅舅在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实在是待不?下去。”
“他们给舅舅的饭菜都是馊掉的,夜里连棉被都不?许舅舅盖,还?有,还?有……”江临撩起袖子,给孟琬看他手臂上的伤痕,“都是被他们打的。”
江临痛哭道:“琬儿,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只要她能把我救出来,无论要什么金银财宝,古董书画,我……不?,我们江家都双手奉上。”
“舅舅,”孟琬握住江临胡乱摇晃的手,待到他冷静下来,才压低声音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说了。你已经?牵连了父亲和先生?,要再胡说八道牵连了皇后娘娘,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江临闻言立刻捂住嘴,连连应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慌忙吞了口唾沫,又问:“那皇后娘娘有没有说,怎么才能把我给救出来?”
孟琬皱着眉道:“舅舅,你同我说实话,你带到北壬的那批货物里头,究竟夹带了什么东西?”
江临闻言呼吸一顿,脸色惨白一片。
孟琬急道:“你真的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江临不?住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琬儿你知道的,你舅舅是正经?商人,绝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琬儿,你难道还?不?了解你舅舅的为人吗?你从小到大舅舅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
江临越说越激动,最后泣不?成声,哽咽道:“琬儿,琬儿,你就去求皇后娘娘让她把舅舅放出来吧,舅舅出来以后就算做牛做马,也会报她的大恩大德。”
孟琬竭力稳住心?神,将手抽开,正色道:“舅舅,皇后娘娘说了,事关国?本,又涉及诸多朝廷命官,连兵部的府库员外郎都被问斩了。你若不?说实话,要我们如何?保得住你?”
一听员外郎都难逃一死,江临一瞬间像丢了魂一般瘫坐在地,两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嘴里不?住喃喃:“完了,完了,我这?回一定是死定了。”
他惶然望着孟琬,问:“你可带来笔和纸?”
孟琬一怔,“什么?”
“琬儿,舅舅这?次必死无疑,总要给熙儿和照儿带几句话。”
“舅舅!”孟琬看江临这?般冥顽不?灵,终于是恼了,“你犯的是赤族的大罪,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便能保得住熙儿和照儿的性命吗?”
江临干涸的嘴唇不?住颤动,许久也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才沙哑道:“赤、赤族?”
孟琬沉声道:“而今大齐和北壬已然开战,你去北壬贩卖货物,稍有不?慎便会沾上叛国?谋逆的罪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没有!”江临高声喊道,“我去北壬的时候还?没有打仗,我不?过只是想?多赚些钱,偷偷卖些禁物。这?些东西大家都在卖,已经?几十年了,怎的到了我这?里,就要扣上一个这?样大的罪名??琬儿,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啊?”
幽森的冷风刮过,锁链发出“叮叮”的相声,孟琬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怕不?单单只是冲着孟家来的。
大齐和北壬相安无事已有二十年,却不?知为何?边境突然起了硝烟。北壬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占领雁州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然而雁州荒凉,数十里之内都是寸草不?生?,物资补给全赖中原输送。可距离孟珂上奏求援已过去二十余日,不?但军粮没有送来,连常规的物资也不?见了踪影。若要北壬兵将雁州城围住,以城中现如今的粮草弹药储备,怕是连十日也守不?住。
当?时的雁州守将孟珂与雁州知州晏善渊商议过后,决意?先弃雁州,带着全城的百姓撤退至有天险阻隔的成平,待中原援军抵达北境,再收复失地。
援军赶到后,成平被许幽接收。而孟珂与晏善渊因弃城而逃,有通敌卖国?之嫌,被押送回京,由皇帝谢桓亲鞫。
孟珂是孟尚怀长?子,而晏善渊又是孟尚怀的挚友,于是很快,孟尚怀也遭到了御史台的弹劾,被带到刑部受审。
孟琬因是内宫女眷,又受郑皇后宠幸。等闲虽知道这?三人出事,她更脱不?了干系,可也不?敢在郑氏面前嚼这?个舌根。至于皇帝那边,郑氏推说已将孟琬禁了足,自己?宫里的人不?便送去刑部,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弃城一事虽遭许多人诟病,皇帝也是龙颜震怒。可朝中多少还?是有些武官替孟珂说话,说他退守成平为的是一片公心?。国?家如今适逢多事之秋,若斩大将,怕是不?利于军心?稳固。
皇帝原本已经?有所?动摇,准备下召赦免孟珂,要他戴罪立功。
可几日之后,中书令裴知行便上书奏称孟尚怀妻弟江临与北壬有往来,且向北壬售卖了许多军需用品。
孟琬一时间有些茫然。
要江临真向北壬售卖了军需,他怎么还?会心?存幻想?,在这?里高声喊冤。
孟琬眸色沉下去,声音陡然间变得极冷,问道:“舅舅,我们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到底给北壬人卖了什么?”
“琬儿,舅舅真的没有……”
无药可救。
孟琬站起身,转过头就要走。
江临终于着急了,大喊道:“我说!我说!”
孟琬回头,淡淡望着江临。
江临指甲紧紧抠着锁链,呜咽道:“是血竭,是血竭……”
说罢以头抢地。
孟琬只觉脚下发软,要扶着狱门才能站稳,沉默了良久,颤声道:“舅舅,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去北壬卖血竭的时候,两边还?没有打仗啊。之前大家也只是把它当?成好一点的伤药,想?着他们这?些蛮子骑马打猎总有些磕磕碰碰,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谁会想?到……”
孟琬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同旁人说,刑部的人要是审你,你掉了一层皮也要扛住。我去回皇后娘娘,等她给我了答复,我再来见你。”
江临止住了哭声,终于想?起来问:“琬儿,你哥哥还?好吗?”
还?没等孟琬说话,狱卒便走了过来,提醒道:“孟内人,时辰到了。”
孟琬道了声谢,不?顾江临在身后呼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部大牢。
哭声渐渐远了,耳边的雨声也逐渐停歇。
孟琬缓缓睁开眼,只看到一道颀长?的人影。
“做噩梦了?”谢玄稷问。
孟琬擦了一把冷汗,轻声问:“我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没有。”
谢玄稷虽是这?么回答,可神色却十分凝重,像是有心?事。
孟琬不?大相信,又确认道:“真的没有?”
谢玄稷长?长?出了口气,道:“琬琬,我这?些日子应该不?回府了,需要一直住在衙门。”
孟琬愣然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