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将也是一脸欣慰,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只是相较孟珂这样纯粹的欢喜,他眉宇间却是盘桓着一丝阴霾。迟疑了片刻,他还是道?出了心中困惑:“孟将军既有此奇谋,怎不早早的告知于?我,倒叫我白白提心吊胆了这么长时间?”
孟珂听他这样说,立即起身,弯腰拱手向他赔礼。
“周将军莫怪,并非是珂不信任将军,”孟珂十分严肃地想周副将解释道?,“说起来?这也是琬儿的主意。琬儿说周将军喜怒太容易形于?色,若早知我们有此埋伏,必定表现得成竹在胸。那要是给周围的细作?看去了,便不会?这么贸然伏击咱们运粮的军队了。”
周副将听到是因为这个缘故,脸上又重新展出了笑颜,拱手回礼道?:“孟将军为全局筹谋,末将怎敢责怪?”
“周将军不埋怨我就好,要不然我这一路可得走得提心吊胆了。”孟珂调侃道?。
周副将也随着孟珂呵呵笑了几声,又夸赞道?:“令妹可真是一个女诸葛啊。”
孟珂听人夸自?己的妹妹,心中也十分受用,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是连连谦让,“哪里哪里,她只是运气好些罢了。不过她在许多事情上确是比我细心,能留意到许多我察觉不了的东西。”
“对了,”周副将环视周围一圈,“王妃娘娘怎么不在这?”
孟珂瞥了一眼帐门,笑道?:“在废弃的土司官寨休息呢。里头虽然简陋一些,但总比跟着一群大男人同吃同住好。”
“那咱们打?了胜仗这件事同王妃说了吗?”
“先?不告诉她,免得她骄傲。”
孟珂说罢又笑吟吟地补充道?:“她今天赶了这么多里路,又这么费心筹谋,应当是累极了。我怕她太激动,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再……”
然而?还没等孟珂把话说完,一个士兵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孟将军,周将军,那边,那边起火了!”
孟珂陡然色变,立时冲出帐外,循着起火的地方?望过去,却发觉正是孟琬休息的那间屋子。
孟珂连忙赶了过去。
众人却是围在屋前谁也不敢动。
火势太大了,把天空照得几乎明亮如白昼,滚滚的黑烟随风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火辣辣的。
孟珂不由分说,径直就要往里冲,却被周副将死死抱住,“孟将军,里头火烧得太大了,你还是等他们取水来?再说吧!”
孟珂用力地掰着周副将的手指,红着脸大喊道?:“你放手,我要去救人!”
“孟将军,你是主帅,断不可这般轻举妄动啊!”
“可里头的是我妹妹啊!”孟珂声嘶力竭地叫道?。
拉扯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说里头是谁?”
孟珂一怔。
回过身,只见谢玄稷穿着一身深黑色的夜行衣,不知何时从?成平来?到了此处。
孟珂喉头凝涩。
谢玄稷眼中倒映着一簇簇跳跃的火光,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说里头是谁?”
“琬儿在里面!”
孟珂眼球布满血丝,失声呼喊着,一声比一声沙哑,“我妹妹,你的娘子,在里面!”
别走
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去打水的军士终于赶了回来,
一桶一桶地往上泼。可火势越烧越旺,熏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谢玄稷索性一个箭步上前,从士兵手里夺过水桶,将浑身浇湿,不顾周副将在后头呼喊,就着打湿的面罩掩住口鼻,直接冲进了火海。
烈焰扑面而来,
灼热感从脚底升腾到?头皮,他穿行在一团团黑烟里,碎屑和烟尘四散飞扬;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能感受到房梁在剧烈地晃动。
耳边忽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屋顶的梁柱随即崩落在谢玄稷脚前,
木块飞溅在他的手臂上,
将他的衣袖烫了个窟窿。他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一转眼,
却瞧见墙上映照着一道纤瘦的人影。
孟琬蜷缩在墙角,
用衣袖遮着嘴,
但还是?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谢玄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扶着她的肩膀,急问:“你还好吧?”
肆虐的火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镀了一层橙红色的光晕。
她听到?他的声音,
显然是?愣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方?睁开眼。对?上他忧心忡忡的目光,
目光却有些呆滞,恍若并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谢玄稷拉下脸上的面罩,
将它塞到?孟琬手中,低声道:“捂住脸,别大口吸气。”
孟琬看清了他的脸,指尖不住颤抖,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话。喉咙却倏忽传来尖锐的痛意,仿佛被?一块熔岩烫伤,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簌簌落下。
她环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胸口啜泣了几声,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昀廷,是?你吗?”
“是?我,”谢玄稷用力将她拥在怀中,箍紧她的双肩,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没事了,你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说罢,横抱起孟琬,带着她冲出了火海。
孟珂在外?头急得跺脚,好不容易挣脱开周副将,正要往火场里冲,瞧见谢玄稷抱着孟琬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担忧道:“怎么样?琬儿没事吧?”
孟琬咳嗽了两声,哑声道:“我没事。”
谢玄稷道:“兄长,你还是?叫军医给她看看。”
“嗯。”
孟珂伸过双臂,似是?要从谢玄稷手中接过孟琬。谢玄稷还没有什么反应,孟琬却是?跟个小孩子一般紧紧缠住了谢玄稷的腰,不许他将自己送到?孟珂手里。
孟珂叹了口气道:“罢了,咱们寻个开阔一点的地方?说话吧。”
军医很快便?赶过来了,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替她清洗完了鼻腔里的黑灰,才向?谢玄稷和孟珂禀告道:“殿下,孟将军,王妃身上并无烧伤,只是?吸入了一些烟尘,所幸不算太多,现下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谢玄稷低下头,见孟琬仍目光涣散地望着他,意识显然还不算清明。
他问军医:“当真没事吗?”
军医又仔细替孟琬号了脉,然后回道:“殿下不必忧心,王妃只因?这些日?子昼夜兼程赶路,又受了惊吓,才会?如此?虚弱。只要好生休养,应当是?无碍的。”
孟珂略略放下了心,指了指自己的营帐,同谢玄稷说道:“昀廷,你和琬儿到?我那里去歇息吧,我去别的地方?挤一挤便?好。”
谢玄稷将孟琬抱回了孟珂的营帐,放到?草席上,又解下自己的外?袍攒成一团让孟琬靠着,直到?她脱力地合上双眸,才蹙起剑眉,转头追问孟珂:“兄长,她怎么会?在这里?”
孟珂沉沉呼出一口冷气,嘴角扯出一丝微涩的笑,“说是?放不下我,可我还不知道她吗?她放不下的人,又岂止我一个。”
说罢觑了谢玄稷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
谢玄稷脸色骤然一僵,眸中划过万千心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淡淡道:“兄长不要取笑我了,或许等仗打完,我与令妹的夫妻情义便?也到?头了。”
孟珂却道:“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这个妹妹,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先前嘴上说着不去送你,后来还不是?巴巴赶到?城楼上去,没来得及见到?你,又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这次追到?这来,她虽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八成就是?为了你。”
见谢玄稷眸中浮现出几分动容之色,孟珂忍不住又问:“昀廷,你就不能同琬儿说几句软话,让她……”
“孟将军,”谢玄稷不甚客气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若真如你所说,她自己会?告诉我的。”
孟珂半晌无言,还是?颔首道:“好吧,那我便?不再置喙你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了。我今日?也乏了,等处理完火场的事情,也要早些去歇息了。”
“那我与兄长同去。”
“不必,”孟珂抬手拦住他,“此?事我与周将军能够处理好,你就在这里陪着琬儿吧。”
“可是?孟兄……”
孟珂道:“虽说这几日?气候有些干燥,可这火也不会?就这么平白?无故烧起来。要么是?军中有什么人用火不慎,要么就是?有人蓄意纵火,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冲着琬儿来的。”
“兄长可有怀疑的对?象?”谢玄稷神色凝重。
“暂时还没有,此?事还待我与周将军前去火场查证,你就不要管了,在这里看着琬儿吧。”
谢玄稷只得点点头,应承道:“好吧。”
孟珂离开后,谢玄稷终于还是?坐到?了孟琬身旁,静静打量着她的睡颜。
昏暗的火光下,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白?,额角微微渗出细汗,睫毛轻颤着,似乎是?做了噩梦。
她脸上的灰尘还没有完全?擦净,适才被?泪水站得湿漉漉的,脸上一片斑驳,看上去十?分狼狈,哪里还有平日?里一丝不苟,精致瑰丽的模样。
修长的手指拂开脸颊边的发丝,光滑的脖颈上露出了一道划痕。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行军途中被?树枝刮伤的。
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掉她脸上的灰尘,却发觉自己的衣袖也是?灰扑扑的,又净了手,用指腹一点点揩去她脸上的泥污,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擦拭着一件极其脆弱的瓷器。
饶是?动作这样轻,孟琬还是?拧紧了眉头,难受地闷哼了几声。
谢玄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歪歪的睡着不舒服,又替她脱去了靴子,将她的腿也移到?了草席上。
她平日?里穿的都是?刺绣精美的丝履,可此?时穿着耐磨的皮靴,鞋底已经是?凹凸不平了,鞋面也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不用想?就知道,她的一双脚会?被?磨成什么血肉模糊的模样。
这种时候,谢玄稷也顾不上去想?自己是?不是?趁人之危,挪到?孟琬腿边,捧起她的双脚搁在膝上,才要帮她脱去袜子,却发觉她的脚上伤得太厉害,磨破的血泡流出脓液,将棉布和患口的血肉紧紧粘在一起。
谢玄稷只好又取了小刀将布割破,用布蘸了水将痂化开,才小心翼翼地将粘在伤口处的布条撕下来。
幸好他随身带着御赐的金创药,用水清理完泥尘和创口的脓血之后,又仔细地替她将药粉撒在上头,最后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衣物,撕下一块布条,帮她包裹好双足。
做完这一切,谢玄稷才站起身。
他觉得适才的那场大火蔓延到?了他的心口。
他一面被?炙烤得疼痛不已,一面却又觉得心被?烧得滚烫。
他忍不住想?要追问孟琬——你受了这样多的苦楚,真的是?因?为我吗?
睡在草席上的人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看上去睡得十?分安稳,大抵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了。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谢玄稷实在睡不着,想?到?营帐外?去放风。可才撩起帐门,便?有一阵凉风透过缝隙吹了进来,吹灭了他的困意,随即风中飘起孟琬微不可闻的喃喃:“别走。”
谢玄稷终于还是?没有狠下心继续迈开步伐,又重新走回到?了她的身边。
眼前仿佛弥漫起一阵大雾。
他在穿行在清晨的深林之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矮下身,低声问:“孟琬,你是?真心的吗?”
“昀廷小心!”
静谧之中,孟琬突然惊呼了一声,神情变得十?分紧绷。
谢玄稷疑心她是?又做噩梦了,立时拍打了两下她的肩膀,沉下声来连唤了几声:“孟琬,孟琬。”
“你醒醒!”
她浑身颤抖不止,额头的汗珠不断往外?冒,眼眶亦是?潮湿一片,已是?分不清泪水和汗水。
“孟琬,你醒醒!”
梦魇被?他一声声的疾呼斩断。
良久,她终于睁开了眼。
几乎是?在看见他的同时,用力扑到?了他的怀中,“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谢玄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是?我,我就在你身边。孟琬,你究竟是?怎么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孟琬才敛住泪水,直起身子和他对?视。
他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屋子为什么会?起火?”
孟琬摇了摇头,微冷的额头就贴着他的额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玄稷见她这般伤心,也不好再去追问她起火的事,缓缓拨开了她搂在他腰间的手,站起身道:“要是?实在不愿意回想?那些不好的事,便?不要想?了。我先到?外?头去看看,你就在这里好好歇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昀廷,”孟琬从后面一把环抱住谢玄稷的腰,“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玄稷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克制地说道:“我知道,因?我今日?救了你,你觉得亏欠我,所以才想?……可孟琬,我并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况且有的事情,它就不是?可以用来回报……”
话还未说完,孟琬却倏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我喜欢你。”
谢玄稷瞳孔骤然放大,半晌才讷讷问道:“什么?”
孟琬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道:“谢玄稷,我喜欢你。”
她说得清晰明白?,没有任何可能被?误会?的地方?。可谢玄稷却只觉茫然,怔愣地望着她。
孟琬又继续道:“我想?要你做我的人,一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只许喜欢我一个。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还有没有我,是?不是?还在埋怨我,可是?我真的……”
她鼻头无端泛起酸意,情不自禁地抹了一把眼泪,可不知怎的,眼泪越抹越多,连睫毛上都闪烁着泪光。最后,她含着眼泪,嘴角却微微上翘,仿佛带着笑意。
“真的没有办法再喜欢上别人了。”
她曾以为做出这个决定很困难。
重生以来,她一直不愿面对?自己对?谢玄稷的感情。
她顾虑的东西太多太多。
前世的那些旧事,那些爱恨,每一样都足以把她压垮,每一样都足以令她退却。
甚至在见到?他之前,她还想?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闷着头逃避。
反正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见了他,这些话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她连仔细措辞都没来得及。
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把那些隐秘的心事都告诉他。
帐外?狂风大作,卷起砂石飞舞,打得篷布啪啪作响。
她却觉得内心格外?平静。
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玄稷迟迟不语。
又过了须臾,谢玄稷终于哑声开口:“你想?清楚了吗?过了今日?,我再不会?给你机会?反悔了。”
夫君
孟琬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倾过身去,
捧住了谢玄稷的脸颊。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脸上,蜿蜒至唇边,
他竟觉得有些发苦。随即两瓣柔软的?唇贴上来,带着湿润和咸涩,却吻得极其痴缠,轻轻触碰着,辗转厮磨。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他的眉骨,一点一点,将他的?眉头抚平。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