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同林晚卿说,万千思绪在此刻统统只化作一句平淡无奇的话。
他说:“林晚卿,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我们之间的事,不应只是我一人主动。能给的,我都会给。但倘若你再让我多走一步……”
他靠近了一些,寂夜廊灯下,幽暗的眸子说不出的落寞。
灼然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一把星火,焚得她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她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眼前之人已化作流萤。
“我会转身离开,”他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夜不够厚,是破的。
清冷的光从破漏的云层中涌出,林晚卿看见石板上那两个纠缠拉锯的影子。
下一刻,苏陌忆的唇落在她的额头。
他搂住她,将她裹在怀里,悄然在她耳边唤了一句,“卿卿。”
充满眷恋。
*
大明宫,承欢殿。
有人推开了寝屋的门,侧身将一室的烛火挨个燃起。
卫姝本就心事重重,此刻正抱膝坐于榻上。她见有人来,一惊,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防备。
“是本宫,”一道清丽的女声从屏风之后传来,端庄大气。
陈皇后由奶娘扶着,从满室灯火中行了出来。
卫姝要起身行礼,被她免了。
其余的人都埋头退了下去,陈皇后在她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本宫说的事,你想明白了么?”她问,手里的那把团扇被她轻轻晃了晃。
卫姝霎时觉得背心漫起一股凉意。
她靠近了一点,声音里带着哀求:“奴、奴的阿娘还在他们手里,奴若是不替他们做事……”
“可你若是替他们做事,本宫有一万种法子了结你。”皇后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你若是死了,你阿娘会怎样?”她问,语气里竟然还带着笑,“终究都是要死的人,何必枉费心思。”
“娘娘!”卫姝闻言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她是从床上滚下去的,故而那一跪,声音格外地亮,仿佛膝盖骨都碎了。
陈皇后往后退了退,不是被吓的,而是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冒犯到,她皱起眉,用团扇捂了捂口鼻,一脸的厌恶。
“哼……”她冷冷地笑,手里的团扇被她两根指头溜溜地转起来,光影在她的脸上投下一些浮动的条纹,像翕动的老虎胡须。
“你我都是,太后、皇上才是我们的倚靠。苏世子是太后的心头肉,你说你针对谁不好,怎么偏生要跟他过不去。”
——————
这章有点长,分两个发哈!
第五十七章
家仇(二)
卫姝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没有吭声。
她只不过是这场宫闱阴谋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棋,她甚至连幕后那个操纵着她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她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不过唯命是从罢了。
皇后见她这副模样,当下不快,冷笑一声道:“你若不愿与本宫一条心,那尽管去试试,看看自己那点能耐翻不翻得出这承欢殿。”
她靠近了一点,一双好看的杏眼染上明亮的火光,在暗夜里透出一点鬼魅。
“到时候,光是假冒嫡公主这一条罪名,就够你死上一万遍的了。”
言毕陈皇后起身,留给卫姝一个蔑视的眼神,仿佛垂看一只可怜的蝼蚁。
奶娘跟着皇后离开了卫姝的寝屋。
“娘娘,”她担忧地回头看了看,道:“既然她不肯为娘娘所用,何不借太后之手除掉她。这样一劳永逸,还摘去了他们在安排这里的一条眼线。”
皇后闻言神色一凛,倏地挺住脚步,看着奶娘道:“你以为本宫不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后一向精明,断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深宫妇人。你能肯定她就没怀疑过本宫?”
奶娘垂头,不再说话。
皇后又道:“若是卫姝向太后透露什么对本宫不利的消息,太后保不定会去深究。如今苏陌忆和皇上又盯着前朝的种种,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奶娘应声,“可是,老奴实在是担心得很。若是卫姝所言为实,去往洪州的真是苏世子,万一那头被整个揪出来,当年萧良娣的事……”
皇后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她紧紧握住扇柄,手腕微抖,指节发白,像是要将它折断了去。
她怕的也是这个。
若说不处置卫姝,一半是因为太后,那另一半,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她有把柄在他们手上,若是有心不依,当年的事情被捅出来,她活不成不说,还会连累了母家和太子的前程。
皇后心烦意乱,毫无头绪。
奶娘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慌忙圆场道:“不过章仁做事一向谨慎,不是说他已经确认那人不是苏世子了么?就算是,他也没有透露半分消息,洪州当是没有出问题的。”
“况且,老奴听说皇上那边,也一直没有对宋正行有什么怀疑,就连让刑部和大理寺去问话都没有过。”
皇后依旧不说话,半晌,才低低叹了句,“但愿吧。”
*
西市的一家包子铺子,生意红火。
之前还在京兆府的时候,每逢下职,林晚卿总会和梁未平到这里来吃个宵夜。
洪州回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订亲的事,林晚卿总觉得苏陌忆忽然又忙了起来。
两人虽然仍是住在大理寺,可见面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苏陌忆一连几日都在朝会之后被永徽帝留下来议事,就算是休沐日,他也经常被一道口谕就给召进了宫去。
林晚卿常常是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人悄悄摸上了她的床。
然后次日一醒,便又会发现床榻的那一半空空荡荡。
有好几次她甚至都怀疑,晚上抱着她睡了一夜的人,也许只是她的幻想。
不过,好在苏大人忙归忙,每次只要回来,必定会趁着她睡熟,偷偷在她的掌心或是枕下放上他从宫里,亦或是从街坊早市上寻来的小玩意儿。
从书签到话本子,从她用得上的笔架到她用不上的脂粉,每次都不带重样。
于是心里的那一点忐忑,又被这些小物件抚平了。
“呼呼——”
眼前的梁未平埋头吃着包子,投入得满头大汗。
最近晚上苏陌忆都不在,林晚卿一个人老是乱想,故而拉着梁未平半夜摸出来到处闲逛散心。
她看着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扯着包子皮,兴致缺缺。
“我说,”梁未平用舌头抡着嘴里的东西,口齿不清道:“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我好几次去大理寺找你,他们都告诉我你不在,问你去哪儿了也不说,我还以为你被派去哪里当细作了呢唔!!!”
林晚卿听到梁未平的话,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
“人多口杂,莫议公事!”
梁未平嘴里还含着滚烫的包子馅儿,被林晚卿这么一捂,顿时烫得涕泪横流。他挣扎着点点头,林晚卿才放开了他。
“我……哎……”林晚卿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苏陌忆说要娶我。”
“噗——”
梁未平闻言,吓得嘴里的包子整个喷了出去。
“咳咳咳咳……”他狂咳不止,一张脸憋得通红。
“你、你……”梁未平结巴道:“你说什么?”
“我说,”林晚卿叹口气,“苏陌忆说他要娶我。”婆。--更多po文关注gzh:臆想快乐星球--
梁未平终于冷静了,呆愣地看了林晚卿半晌,然后招手唤来了店小厮。
“包子多少钱?”他问。
“两屉六文钱。”
“拿着,”梁未平豪气地将六文钱放到店小厮手里,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片刻,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林晚卿笑得双眼放光,“承蒙世子妃赏脸,这一顿包子,梁某不成敬意,呵呵……”
“……”林晚卿看着他抽了抽嘴角,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走。
梁未平懵了一会儿,追出去,半道上想起那两屉包子还没吃完,又折返回来让店小厮打包。
这才拎着两个油纸包,匆匆跟了出来。
“你、你走什么?!”梁未平追得气喘吁吁。
林晚卿忽地停步,看着他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
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可以拖延一下婚期?”
“你不想嫁他?!”梁未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你可知道在这盛京尚未婚配的儿郎之中,论家世、长相、才学、前途,苏大人若是排第二,排第一的人就会被太后连夜派人暗杀。嫁了他,可谓是要身份有身份,要清静有清静,比当太子妃还一劳永逸,你不会真这么想不开吧。”
“……”这是什么破比喻。
林晚卿看着梁未平青筋暴起的脸,梗了梗脖子,“也不是不想嫁,就是……不能这么快……”
“哦~”梁未平恍然大悟地点头,“那还不简单,就说你有个指腹为婚的竹马,现在要先退亲才能再与他订亲。”
——————
林晚卿:……这也可以……那梁兄,麻烦你了……
梁未平:我靠……你们谈恋爱还嫌误伤我不够多吗?!
苏大人:竹马?呵...退婚这么麻烦,直接丧偶吧。
梁未平:????
这只是段子,不是剧透。嘿嘿!
第五十八章
暗谋
林晚卿的眼皮跳了跳,道:“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月色稀松,亥时两刻,万家皆已入梦。街上除了偶尔几个醉鬼,已经看不见什么人。
梁未平要送林晚卿回大理寺,两人沿着街坊走了一阵,直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嬉笑。
林晚卿抬头,看见三个人影于街灯昏暗中行来。
为首的那人一边与身后两人说笑,一边吃着手里打包的什么东西。
“啪!”
三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林晚卿忽然觉得自己的耳鬓被什么砸了一下。
定睛一看,是方才看到的那人手里的打包油纸。
油纸落在地上弹了几下,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留下一路的油腻汤汁。
林晚卿怔了怔,抬手去摸自己的头,只摸到一手的油……
他吃的是灌汤包。
“站住!”林晚卿气急,喝住了几个已然行出一段距离的男子。
几人闻声停住脚步,满不在意地转身,与她视线撞个正着。
林晚卿这才看清楚,砸她的人,是个锦衣玉袍的公子。生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可满眼的不屑,和看人趾高气昂的态度,一看便是京中哪位大人家的草包纨绔。
“你随街乱扔杂物,若是伤到了人,可是会被官府问罪的。”林晚卿道,隐忍着怒火。
面前的人冷呲一声,没有说话,他身边的两个跟班先开了口。
“乱叫什么,一只野狗也敢挡了夏二公子的道!”
两人说完作势就要抡袖子上前,被二公子拦了下来。
他侧头斜斜地瞄了林晚卿一眼,目光落在她一身录事的官服上,眉宇间尽是嫌恶与鄙夷,“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个九品小官,京兆府?还是大理寺的?”
说话间他朝着林晚卿又近了两步,张口就是一股酒气,熏得林晚卿侧头捂住了口鼻。
在盛京呆了一年,林晚卿还是听说过一些有名的纨绔,这夏二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身为南衙禁军统领夏衍的独子、陈皇后的表侄,这人平日里就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曾经她还在京兆府的时候,李京兆没少帮他擦屁股善后。
“咚咚。”
脚边传来两声碎响,像什么小而硬的石块落到地上,弹了两下。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两块碎银子。
“拿去洗洗毛,大半夜的就别出来,野狗会被人打来吃的。”
忍无可忍的林晚卿默默攥紧了拳头。
按照她原先的脾气,今日铁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是如今苏陌忆忙成那样,林晚卿也着实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故而那口快要崩裂的脾气,到底还是被生生吞下去了。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夏二公子的两声惨叫惊住了。
一向怂气的梁未平不知哪根筋不对,在林晚卿兀自纠结的时候,他一鼓作气地将手里包着包子的油纸扯开,然后整个摁到了夏二公子脸上去。
“你才该躲起来,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怕半夜出门遇仇家直接给你了结了!”
说完他对着几人撸起袖子,准备开干。
“你干什么?!”林晚卿懵了。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如今有你给我撑腰,我要教训教训这个罪行昭着的纨绔!”
梁未平的放音方落,只听耳边“簌簌”几响,街道四周便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数十个身带刀剑的暗卫。
林晚卿:“……”
梁未平:“……”
怪不得夏二公子树敌颇多,还能大半夜在街上大摇大摆地逛,原来是他爹早有算计,暗地里安排了暗卫保护。
“这……”梁未平白了脸,用胳膊肘捅了捅林晚卿,“怎么办……”
林晚卿咽了咽口水,脚下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我们打不过的你知道吧?”
“嗯、嗯……”梁未平点头。
“这里离大理寺不远了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