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令牌时,孙夫人曾承诺,说但有难事,尽管向侯府求助。”
“后头又送了衣衫首饰、金银宅院,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按照单子退给侯府。”
“只求侯府能看在这令牌的面子上,救兄长一命……”
冷风吹进殿中。
看着自已心仪的姑娘跪在自已面前,怜声哀求,林从鹤最后一点醉意也消失殆尽。
凉意从头灌到脚,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他猛地上前,一把将云清絮扶起来,语气难掩沉痛,“有事便说事,你跪我做什么?我哪里受得起?你快起来!”
他伸手搀扶云清絮时,一时不察,按在了她后背受杖笞的地方。
钻心的剧痛涌上来,云清絮忍不住惨叫一声——
“啊!”
林从鹤听她惨叫,面色巨变,连男女大妨都顾不得了,扯着她的衣领往下看去——
后背,斑斑驳驳,密密麻麻,尽是纵横交错的淤青。
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常人连趴在床上都要惨叫连连,她竟然冒着寒风,迎着三更,忍着那剧痛,跪在他面前求他相助……
一阵阵心悸涌上来,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意。
谁伤的她?
怎敢伤她!
“得罪了。”
林从鹤知道,此时此刻,怒火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叫了一声得罪后,将云清絮横抱而起,让她趴在他身上,防止那些伤痕与衣服的接触。
“三爷,茶……”
捧了热茶进来的小厮,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三爷,这……
林从鹤扫他一眼,桃花眸中再无从前的半分清贵漪涟。
尽是冰冷的漠色。
一开口,语气都变了。
“愣着做什么,拿我的令牌,立刻去请上官神医过来,若敢耽搁……”
林从鹤淡淡扫他一眼,解开腰间的腰牌,扔给小厮。
直到林从鹤抱着云清絮离开厅殿去了暖阁,小仍厮呆愣地看着手中的腰牌,不知今夕何夕……
……
暖阁内。
湘黄色的蚕丝幔帐上,绣着江南细嫩的柳叶,随风摇摆,让这起了地龙的暖阁,也如同春日一般温暖。
林从鹤将云清絮抱到贵妃榻上,用狐裘替她盖住身体后,才为自已的失态之举,向她道歉。
“云姑娘,今日喝了些酒,言语动作有些唐突,还望姑娘莫怪。”
“刚才你说云兄出事了,是什么情况?云兄不是正在贡院科考吗?”
云清絮趴在柔,软的垫子上,热烘烘的暖意伴随着身上的狐裘,将她熏得面目发烫。
兄长在她幼年时也曾背过她,可那是兄妹之间的照顾与亲情。
两世以来,头回被人横抱而起,那一刻突生的羞愧和懊恼,让她恨不得永远不抬头。
若在平日,她定,她定……
可今时不同往日。
兄长危在旦夕,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她厚着脸皮舍去尊严,来求林三爷相助,这点羞耻心,已经无足轻重了。
按住狂跳的心脏,云清絮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尽是哀求。
“今日是秋闱第三日,按照贡院的规矩,今夜兄长可以回来住一晚。”
“我跟柳叶提前两个时辰去贡院门口等着,可……”
……
云清絮三言两语,将贡院门口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林从鹤。
已冷静下来的林从鹤,手指摩挲着案几上的一对大雁摆件,面色来回变幻。
尤其是听到林婉如横插一脚,要废了云清川的右手时,他立刻反驳。
“这不可能。”
他语气笃定,“婉如的性格我清楚,虽有傲气,但鲜少有害人之心,身旁的丫鬟仆从犯了错,她都不忍心责罚,更别说面对一个两袖清风的举子了。”
“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此话一出,云清絮心沉到谷底。
一抹隐忍的痛意,席卷全身,甚至比后背上的肉体之痛,来的还要强烈。
误会?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已经被打成这个惨样了,还能算误会吗?
她真的好想问一句。
为什么在所有人眼中,林婉如都是那个心地善良的仙女,无论是前世的玄翼、她含辛茹苦养大的渊儿、还有眼前的林三爷……
林婉如像是有一种魔力一样,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对她心生善意,相信她是世界上最心慈手软的姑娘……
好累。
云清絮只要一想起林婉如这个人,就觉得好累。
她开口打断林从鹤的话。
“林三爷,是不是郡主下的命令都不重要。”
她惨然抬眸,看向那边的林从鹤,“重要的是,我不相信兄长会作弊,求您帮忙,为兄长洗刷冤屈。”
……
方城。
别院之中,虫声寂寂。
为了批改朝务,玄翼已喝了三盏浓茶,此时月色幽微,更深露重,他所有朝务都处理完了,但却没有半丝睡意。
他从随身携带的玉匣中,翻出了那张被他摩挲许多遍的字迹。
妙手回春四个字,分明是赞扬医者的话。
可在他这里,却好像情人飞燕传信寄来的情书一般。
每次想她时,他都会取出来看一看。
他身上,属于她的东西太少了。3902
对了。
还有一只玉笛。
玄翼从腰间将玉笛解开,就着月色打量着笛身,一眼便看见了那刻在玉笛上的小字。
长春。
他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颇有些咬牙切齿。
堂堂长春侯府,救命之恩,送礼就不能送点儿好东西,弄个笛子送过来,还得带上他们侯府的标记。
真是小家子气。
还能不能让他好好睹物思人了。
第六十二章
她的一言堂
鼓锣声歇,秋闱落幕。
在考舍中被桀磨了七日的举子们,大都惨白着脸,在亲朋好友的搀扶中,迈着虚浮无力的步子,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陪考的亲眷温声安抚着他们。
“澈儿,累极了吧?母亲用小火为你煨了三日的鸡汤,如今正在炉上暖着,快回去吧。”
“相公,为了让你安心备考,妾身已在乡下庄子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你终于结束了,妾身也能搬回府里了。”
“爹!爹!娘说你一定能考中状元,为满儿求一个金腰带回来,满儿不要金腰带,满儿换成兔子灯可不可以?”
……
十年寒窗苦,今朝沉疴散。
秋闱结束,再多的遗憾都留在了过去,留在了考卷之上,只余满目温馨。
这些举子们能等的,就是一个月之后放榜了。
可惜,被关押在冰冷牢狱之中的云清川,却再也等不到那张皇榜。
秋日的地牢,虫蚁乱行,潮湿又冰冷。
铺在地上的草垫子,已千疮百孔,冷硬如铁。
隔壁关押了个疯子,时不时会发出尖锐的嘶吼声,一会儿嚷嚷着自已的父亲是当年的镇北大将军,一会儿又称自已是皇亲国戚,不过三天时间,已变了十几个身份,让人啼笑皆非。
云清川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充耳不闻。
这三日,他未进一口食,未喝一口水。
一直这样枯坐着,审视自已的前半生。
父母离世,全村被烧后,他带着絮儿从火海中逃生,辗转求学十几年。
他信孔子,尊儒法,认为做人便应当堂堂正正两袖清风。
他对得起天地人论,对得起父母亲友。
他觉得文人总该有自已的傲骨,总该有自已的报负,总该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可在贡院门口,在那被他视若这一生最神圣的地方,孜孜求学十数年,头一回,他被人架着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已最亲最爱之人,当着他的面,被当今圣上和所谓的郡主杖责、笞打。
那落下去的棍子,砸在絮儿的身上,也砸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絮儿为了让他免受责罚,从头到尾,痛地浑身发抖,却一言不发。
她幼年时,是个被虫子咬了都会红着眼眶娇软地开口,求他安抚的女孩啊……
在絮儿强忍疼痛的呼吸中,在所有人或是轻蔑或是冷漠的眼神中,他的那些傲骨,被一寸寸敲碎。
他的那些理想和抱负,顷刻间,化为飞尘。
从前的云清川,死在了贡院门口。
所有的天真和自以为是,皆被埋葬。
无论能不能从这里出来,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从这里出去。
他发誓,那日絮儿所受屈辱,他要他们十倍、百倍、千倍偿还……
寂寥的监狱内,孤灯对石墙。
青衣男子靠着冰冷的墙壁,那曾经载满湖水一样澄澈清透的双眸,布满晦暗的黑芒,黑芒之中,隐隐可见血丝……
哗啦——
囚房的大门敞开,两个狱卒带着一位头戴冠帽、身穿红衣的主官,朝监狱深处走去。
狭长又晦暗的牢房,被火把点亮。
苍老的声线,隔着栅栏,在外头响起。
“你们先出去吧,本官有话要跟他聊一聊。”
说话之人,正是此次秋闱的主考官,在贡院门口对云清川处处照拂的朱成义朱大人。
他是正一品的身份,内阁重臣,他话音落下,那些送他进来的狱卒,连呼吸都屏起来,躬身退去。
囚牢之内,云清川也缓缓起身,在朱大人复杂的眼神中,拱手道谢。
“学生见过朱师。”
朱成义叹了一声,“这句朱师,就使不得了。”
“你我既无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份,你的举子身份也已被朝廷除名,更没办法借着科举,成为老夫名下之徒。”
“往后别这么叫了。”
纵然心中早有预感,但此刻听到自已被科举除名,云清川的心脏仍是痛了一下。
漆黑如幕的眼底,滑过自嘲之色。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如今一朝……化为飞尘。
他连举子的身份,都没了。
朱成义看他不说话,也叹了一声,肚子挺着那绣着仙鹤补服的官衣,离他近了些,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用牛皮纸包着的点心,递给他。
“这三日,听说你不吃不喝的,路上正好看见,便为你带了点。”
“今日秋闱结束,举子们都已归家,院里正在分批整理试卷,从明日起,本官便要死守贡院,不能外出了。”
“这是见你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了。”
云清川接过那栗子糕,抬眸看向朱成义,隔着那牛皮纸,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栗子的香甜之味,认真道:“朱大人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不再自称学生,更不再自称举人。
拿得起放得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个人物。
朱大人心中一叹。
有才华有本事,本想笼络到自已手中做事的,可惜,如今……
朱大人不忍瞒着他,说了实话,“陛下听从了沁柔郡主的提议,在宫中成立了一个叫澜台的机构,全都是由净了身的太监组成,负责处理天下大案、要案,凌驾于大理寺之上,随时可上达圣听。”
“澜台之中,太监统领魏满洲为主司、沁柔郡主为副司。”
“你的案子,作为澜台的第一桩案子,已被澜台审结完毕。”
云清川闻言,只觉荒诞又滑稽。
“千百年来,都是大理寺来审理案件,陛下怎么想的?怎会因为一个女子就建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组织?”
“他可知道,随意扩建改制,是乱国之源?”
“且不论女子能不能做官,沁柔公主此人草民也不便评价,可官员升迁从来都是三年一步,五年一级,陛下这样越阶提级,寒了多少忠贞臣子的心!”
“更何况,案件审理,我这个当事人都没有被召唤,签字画押的流程都没有,就这么为案件定性了吗?”
“若判案如此武断,如此随意,天下可还有公理可言,法律可还有公正可讲?”
“全成了他们澜台的一言堂了!”
第六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