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仿佛成了天边一粒小小的黑子,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明日头正烈,却仿佛日月也无光,浑身只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冷意。
好在,他的脚步还尚算稳当的,他找了根竹杖,慢慢地,走下了山。
走得很慢,很稳。
因为他此刻眼前仍是晕眩的,他必须要努力地睁大眼,才能保证自己不足以一脚踩空,滚到山底去。
他婉拒了云山留饭,自顾自来到山下。
重重青山宛如一座巨大的牢笼。他迷失山下,心中空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面馆的招幌撞入眼中,他此时需要做些什么,不拘什么事,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便进了店,要了一碗素面。
才提起筷子咬了一口,便忍不住地想吐。
胃里绞痛,心口像是有火在烧。慕道瑛搁下筷子,手微微颤抖。
一滴水忽然落进碗底,他伸手拂了一下,才发现鬓角湿润,那是他的眼泪。
大茅刘村第二次闹了妖孽的时候,正巧前任云山宋氏的家主宋迁曾途径此地。
他顺手灭了那妖魔,带回来一个炉鼎。
宋迁不止有刘巧娥这一个炉鼎,他生得俊美,秉性风流,坐拥娇妻美妾无数。
后来,有一日,不知怎么死了,似乎是被刘巧娥杀的。
再然后,等刘巧娥出现在人前时,便已摇身一变成了无垢老母。
这便是宋妙菱仅知的了。
毕竟岁月已久,她不可能对前任家主的后宫艳事有多少了解。
可这并不妨碍慕道瑛猜测想象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她先委身宋迁,又委身当时年岁已高的老宫主。
在这漫长的痛苦而耻辱的岁月里,她只能反复咀嚼回味当初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那是不凋的花,不落的雪。
或许跟宋迁走的那一天,她以为便要迎来理想之中的光明,长生了。
慕道瑛对她几成了一种执念,一种象征。
他是悬挂在天上的,洁净,明亮又冰凉的月。
这让她在成为宫主之后,打听到了他的一切,笨拙地学习他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
她学他喝阳羡雪芽,熏白檀香,练他的字。
她曾经向学,念书的愿望一直深埋在心底,便依样画葫芦学着搬空了他整间书房。
如此一来,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为何她对他如此反复无常,爱恨交织。
为何两人之间仿佛有累世的夙孽。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早已情根深种,深深爱他这漫长岁月。
……
慕道瑛没有再动那一碗面,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涌动的情绪,没让眼里的泪再落下来。
他留下一锭银子,慢慢走出了客栈。
……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从小茅岭,到云山,再到合欢宫。
这中间有一块空白。
她是如何杀的宋迁,杀了宋迁之后又去了哪里,是如何从宋迁的炉鼎成为合欢宫的掌教。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块空白。
-
山月初升,明光照林。
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的慕道瑛,正缓缓步行在山林间,一边走,一边思忖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两个月后,便是新一届的春台问道。
这一盛会的举办地点,便设立在游剑阁。
慕道瑛知晓刘巧娥一定会去。
她杀灵元,夺得返魂灯,便是为了跟仙盟交换一个名正言顺,带领合欢宫参加春台问道的机会。
而为了查明这段真相,他已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修补好自己破碎的根基,重新站到春台问道的擂台之上。
只难免又想到灵元。
师父。
想起灵元,慕道瑛心肺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楚,神色黯淡了几分。
师父,恕徒儿不孝。冤有头债有主。若当真是清虚害您,您的仇徒儿会给您报。
只是,刘巧娥。
他似乎……难有勇气再对她拔剑了。
想到这里,慕道瑛脚步一顿,忽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原来日已落,月已升。
他怔怔地看着天边树顶那轮明月。从老丈的口中,刘巧娥视他如月,可如今在他眼里,她又岂不算明月呢?
娥,原本就是明月的。
他闭上眼,心里又泛起深深浅浅的难过。
她是沦落了污泥的明月。
师父是他的仇,刘巧娥是他的债。
仇既然要报,债也不得不还。
他恨自己不能在她最绝望,孤苦,任人欺凌之际,出现在她面前。
恨自己不能亲眼见到那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亲口告诉她,她日后会变成最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他不过是她一介裙下之臣,渴慕一点她的余晖。
他恨自己不能紧紧抱紧她,深深吻她,抚过她的伤疤,一遍遍对她诉说自己的爱意。
慕道瑛微微阖眸,再睁眼时,双眼已澄澈平宁,如月下滚滚大江,温和坚定了许多。
他不再作伤春悲秋的他想,衣带当风,大跨步地踏出了这一片小林子里,一路往西而去。
宿雾山地处北方,游剑阁则在西蜀,修士若要往返两地,往往会选择乘坐飞舟。
船票通常在四百灵石左右浮动。
被刘巧娥赶走之后,慕道瑛如今身无分文,为凑齐船票钱,他花了两天时间接了几个除妖的任务,至于路上其他开销,他素来简朴,倒也是能省则省,无谓风餐露宿。
路上又花两天。
等到达游剑阁下属的寻仙镇之后,慕道瑛这才拿出全部的余财,长租了间客栈,闭门不出,开始了漫长的日夜打坐修炼。
两个月的时间太短,并不足以修复他破碎的根基。
慕道瑛不得不另采取一种极端的办法。
玉清观弟子,擅丹、阵,他虽主剑,于阵法一途也颇有些钻研。
他买来朱砂丹墨,将自己闭锁在客栈房间内,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才画下了一套繁琐禁忌的大阵。
此阵名为“铸剑”。
这一套大阵其特殊之处在于,它几乎是为天生剑骨者量身定制。
大阵吸纳四方灵气。阵成之时,它会变成一尊“鼎”,灵气变成燃烧的柴薪。
而置身于阵眼中心的施阵者则会变成被这尊大鼎“熔炼”的“剑”,被灵气不断攻伐,体内剑骨也将被鼎火一遍遍地淬炼,直至成就“以骨为剑,以身为鞘”,将自己也修炼成一柄剑的境界。
铸剑的过程,漫长而凶险。
入阵者,首先会感觉身体里的骨头仿佛被火烧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仿佛被放入了一个模子里不断挤压,这时,入阵者会感到骨骼、五脏被碾碎挤压成泥的痛苦。
最后,灵气再一点点,如小刀刮骨一般缓缓打磨,砥砺这件业已成型的坯件,直到人剑终于铸成。
整个过程之中,入阵者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更不能中断。心神也务必要坚定,一旦中断,或心神动摇,往往会受到灵气反噬,落得个阵毁人亡的下场。
因此,这阵法虽然带来的回报极高,但古往今来,敢于尝试者甚少。
毕竟天生剑骨者,早就是上天的宠儿。修炼时,事半功倍,胜过旁人不知凡几,不必铸剑,一路也能顺风顺水,又何必自讨苦吃?
就算有那意志坚定,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尝试,也通常会有数位大能高德在身边护持,以备不测。
而这些条件,慕道瑛都没有,他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气来运转大阵,为此,他只能想办法在大阵之中又套嵌了个小阵,以自身寿数为代价向上天借了一笔灵气,名曰“借灵抵命”。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他心中默想刘巧娥之眉眼,过往,容色平静地缓缓迈入阵眼,预备忍受着接下来灵气淬炼剑骨时的痛不欲生。
-
另一厢。
回到合欢宫之后的刘巧娥,也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空闲。
不过略歇了歇脚,处理了这些天宫中积压的,陈玉柔也不太拿的定主意的公务之后,她便亲上了一趟仙盟玉京。
拜会了如今的仙盟盟主秦仙都。
从玉京回返的路上,刘巧娥借宿在附近村店的这一晚,再一次遇到不速之客的拦路。
山野村店,鸡鸣残月,烛火摇动。
瞧见这翻窗而来的黑衣男子。
刘巧娥终于忍无可忍问道:“大名鼎鼎的恶业宗掌教,行事如此见不得光,魔域之人知道吗?”
罗那吉倒是一声朗笑,显得尤为混不吝,“我倒听说,踹寡妇门、刨绝户坟,在民间是一等一的缺德事。
“我们魔域名声本就不好,本座是恶业宗掌教,怎么也能算是一等一的大恶人,做些一等一的缺德事,有何不可?亦或者,你不算他留下的小寡妇?”
刘巧娥忍了忍,没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罗那吉见她无语,竟“噗嗤”笑出了声。
笑完了,这才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你这次上玉京,秦仙都可觉察出异样?”
刘巧娥:“拿到返魂灯后我便及时掉了包,秦仙都并未有所觉察。”
罗那吉颔首:“不枉我召魔域最顶尖的工匠日夜赶制了整三年。”
“两个月之后便是春台问道,”罗那吉指腹轻轻摩挲茶杯,凤眼轻眯,“你,可想好了?”
刘巧娥面无表情:“我知道。”
罗那吉看着她。
刘巧娥冷冷回望,不避不退,眼神清锐如刀。
他凤眸幽深如渊。
少顷,罗那吉唇角绽放出抹灿烂笑意,“这样最好。”
刘巧娥皱了皱眉。
罗那吉这人,疑心病太重。
她一点也不怀疑,她若表露出异心,他嘴上亲亲热热喊她娥娘,转头背地里就对她下死手捅她心窝子这件事。
“届时清虚会配合你。”罗那吉搁下茶杯,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一足够震动修真界的大消息。
刘巧娥:“老头子遇上你也算倒霉。”
罗那吉不置可否,轻轻挑眉:“天数流转,魔门将兴。便连三大家之首的掌教也信了谶言,未雨绸缪,及早投了魔域。”
“不过,想两头下注,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这便是认了宿雾山那事有他的手笔了。
刘巧娥眉头皱得更紧。
宿雾城的事是个局,这是她一早进城之前便知晓的。
清虚投靠了魔门,她也是一早既知。甚至于,她私下里还跟这老头儿还见过好几次面。
打从一开始,她便假意投靠正道,想办法引导正道让自己参与这次追查活动。
过程中,设法取得返魂灯加以掉包,再配合清虚跟仙盟双方的意愿,诛杀了灵元。
灵元是必须要死的,从他当初撞破了清虚跟魔门勾结的那天,结局便已经注定了的。
他身为玉清观护教长老多年,不知道掌握了多少仙盟腌臜秘辛,背地里投靠魔门的大能修士可远不止清虚这一个。他这一走,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就要寝食难安,盼他早死。
他叛门之前究竟跟慕道瑛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不过自那之后,清虚便彻底将这师徒二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为此,他特地找到罗那吉,请魔域派出人手,借刀杀人,诛他心腹大患。
食骨宗的杀手便是为此而来。
如果说先前这一切还尚在计划之中的话。那么这几个杀手身上搜出来的迷药便有些值得玩味了。
迷药今被查出跟玉清观有关,矛头直指清虚。
刘巧娥不得不怀疑这是罗那吉给清虚设下的一个套。灵元一跑,清虚他自己乱了阵脚,把头颈就先往他套子里钻,倒省得罗那吉他再动手。
这下这老头儿惹了一身的腥臊,再想两头下注也难了,只得跟罗那吉和魔域死死绑定在了一起。
自始至终,宿雾城一役,刘巧娥都是知一半,猜一半。
今日见到罗那吉之后,才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让她阴沉了脸色,虽早知晓罗那吉行事风格便是如此,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十二分的不爽。
罗那吉似乎也自知这事做得不地道,竟大发慈悲地安慰了她两句。
“娥娘,莫要气。”他唇角噙笑,缓缓把玩手中茶盏,“我这也是为你好。”
“清虚这老头儿太狡猾,若不牢牢套住他,届时春台问道,他又怎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帮你?”
他语重心长说:“如今,你返魂灯在手,两个月后,那老头儿又会帮你夺下山河剑。
“到那时候,两宝尽在你手掌心,放眼整个修真界,整个魔域,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恐怕,还得秦仙都亲至才能拿得下你罢!”
“你不是想报仇吗?”
将最后一口清茶饮尽,罗那吉悠然一笑,将掌心茶盏轻轻磕回桌面。清润的嗓音慢悠悠地回荡在粗陋的村店客房内:“去吧。”
风从窗外吹来,吹动烛火摇曳,鬼影森森。
男人的嗓音轻柔暧昧。
恍若魔鬼蛊惑人灵魂时的低语。
“将昔日那些,欺你,辱你,眼高于顶,目无下尘之辈,趁着这次春台问道,统统杀个一干二净。”
第46章
难不成他心底还下意识为她恪节守道不成?
杀。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