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犹如被一柄劈开的巨剑,
巍然耸峙于天地之间!参差碧峰更如飞龙怪兽的角爪!
茫茫青霭更如这天地怨气凝结而成的煞气毒雾!
穿梭在青雾绿剑间的白鹤,似乎也受这通天彻地的杀气所惊,发出震悚不安的惊鸣。
声声鹤唳入耳,
几成一个个杀字!
“老母。”直到程洵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刘巧娥眼睫一颤,
猛然回神。
透过眼前大敞的这两扇轩窗,
放眼一看。
见青山迢迢,
云山明灭,浩气奔流,飞阁连危,
白鹤展翅翱翔于天际,好一派仙家洞府的缥缈雄伟之奇景,哪里还有半分诡谲恐怖的杀气?
“西蜀游剑阁,
景色之奇峻秀险,果真名不虚传。”扶着窗棂,刘巧娥淡淡开口。
“游剑阁的景色素来便是西蜀一绝,”程洵叹了口气,看着她瘦弱身躯,
也几成一把剑,一把亟待出鞘,日夜惊魂不定的剑。
他眼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怜惜,劝慰说,“老母这些时日实在太过操劳,
既然到此,不若趁此机会好好散散心。”
散心?刘巧娥默默咀嚼这两个字,
她哪里有什么心思散心?自从上了罗那吉的贼船,她便只能这一条路走到底,
走到黑。
只是程洵毕竟是为她好,她不忍拂去他的好意,略略一颔首,“我知道。”
三天前,春台问道在即,刘巧娥带着程洵,乘坐合欢宫的飞舟驾临西蜀游剑。
见过如今的游剑阁掌门人詹真人之后,她便被安排在了这座“凌云峰”上暂住。
身为一宫掌教,游剑阁给她安排的住处自然是风景绝胜之处,
“凌云峰”名字寓意好,位置也好,地势高耸险绝,推窗步庭,即可登高望远,一览众山之小,将游剑阁奇景尽数收于眼底。
三十年。
短短三十年。
刘巧娥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游剑阁时。
那时候她还是合欢宫前任老宫主手下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卑贱的女侍。
身如浮萍,命如草芥。
像她这样的弟子,就算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她当初之所以能杀得了宋迁,也是因为她曾跟老宫主达成了一笔交易。
他跟宋迁素有仇怨。
而那时候,她因其桀骜叛逆的性子,可笑至极的极阴的绝品炉鼎的天赋体质,竟也入了宋迁的眼,成了他贴身伺候的侍女之一。
在跟老宫主的里应外合之下,她杀了宋迁,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爬上他的床,先亲他的嘴唇,故意卖弄风骚,在他欢愉至极,意识不清之际杀了他。
从他体内流出了很多血,鲜血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脚尖。
她赤身裸1体,缓缓走出了内室,迎面抬眼见到了那位老宫主。
他白发如雪,须长三尺。
对于修士而言,他甚至都已经不算年轻。但胜在眉眼俊雅,面如冠玉,也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清逸。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必害怕,从此之后,她便是合欢宫弟子,她自由了。
她这才发现她的手在颤抖,赤裸着的脚趾间沾满了黏腻的血渍。
她跟着老宫主回到了合欢宫。却是从一个地狱坠入另一个地狱。
老宫主没有骗她,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自由了,她不必被日夜关锁在宋迁的后院里。
可合欢宫中内这一切腌臜污秽也令她痛苦不堪!
老宫主同样也看重了她的炉鼎天赋。他明显要比宋迁高明许多,他不逼迫她,只等她主动自荐枕席。
在获得自由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失去了活着的目标与动力。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从几个合欢宗弟子口中听到了“慕宁瑕”三个字。
她一下子变活了过来!
他还在!她仍可去见他!
她打探到了他的名姓,才知晓宁瑕是她的字,字是什么?
他其实叫慕道瑛。
她如饥似渴地拼了命地打探着慕道瑛的消息,搜集关于他的一切。
后来,她打探到春台问道在即。
那是仙家盛会。
那一天,她再也无法容忍合欢宫的日子。
她揣着仅有的那几个灵石,一路走,千辛万苦,走得鞋子都磨破了,这才走到了游剑阁。
这时,又一声鹤唳穿透云霄,惊醒了刘巧娥的思绪。
她回过神,心里倏地生出无限的感慨。
原本,她是没多少心思游览这游剑风格的。可回忆历历在目,倒勾起她品尝这权力果实的滋味。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她朝程洵点点头,命令说,“陪我出去走走。”
程洵落后几步,跟随在侧。
从凌云峰往下,是一道长长的云梯。
刘巧娥一边走,一边想。
后来,她终于走到了游剑阁,她用最后一点灵石,在山下客栈租了个小房间,洗了个热水澡,好好打理了自己一番。
踏上那漫长的山道时,她的心情仍是雀跃激荡的。仿佛即将迎来光明一般。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们诉说自己的向善之心,她要改投名门正道。
春台问道,是修真界难得的盛典。为防有阴谋叵测者作乱,同时也是为了维持大会的秩序治安。
通往道场的十八条山道之上,共设有五十四个门洞,每个门洞都由各派弟子坐镇,负责查验往来修士。
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正坐在“摇光”门前,身前摆了张桌子,同左右道友说些什么,乌发垂腰,容色平静,肌白若雪,其姿容峙玉,神秀焕彩,恍若神仙。
他的嗓音不高也不低,意态不卑不亢。
松风吹动他腰间环佩,响起一串如春冰乍碎般好听的玉鸣。
……
下到一半的云阶,刘巧娥忽然止住脚步,看到云阶尽头那远方三棵松树下一道邈然若仙的缥色身影。
一阵风吹来,吹动他大袖翩翩,
他眉睫低垂,仍是如数年之前那般,同身边几个游剑阁弟子低语着什么。
不同的是,如今的青年多了几分温柔寂寞,是个柔淡的黯然的影子。
倏地,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抬起了脸。
刘巧娥心里一个咯噔。
慕道瑛!他竟也来到游剑阁了吗?
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清平的视线。但这念头仅仅一晃而过,很快,她便面无表情地回望了过去,裙角如花瓣般簇拥着她展开。
她以为她会看到他或厌恶,或痛恨,或漠然的视线。
毕竟,她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他最敬爱的师父。
他的眼里果然闪过一点怔愣,紧接着便变为了,痛楚,挣扎。
最终,他竟提起唇角,轻轻地朝她扯出个苍白的,黯淡的微笑。
他不太会笑,刘巧娥只觉得他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冷冷地转过身。
程洵不解:“老母?”
刘巧娥:“不去了,累了,没心情。”
-
慕道瑛也没想到,阔别两个月之后,他竟如此猝不及防同刘巧娥,在凌云峰前相遇。
春台问道开始之后,他便托曾经相熟的游剑阁弟子要了个名额。
这日,路过凌云峰,遇上那弟子,他过去道谢,几个人正说着话。
他心头微有所感,一抬眼,便看到刘巧娥从那似乎延伸入天的百丈云梯上走了下来。
杀师之痛,毕竟难以消解。
看到刘巧娥的第一眼,他着实不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她。
又想起小茅岭见闻,更有些情怯。
他一愣之下,久久无言,直到身边弟子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慕师兄?”那弟子不明所以。
慕道瑛轻轻摇了摇头,“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
那弟子不疑有他。
但见他容色,是不是好像比之前又苍白了一点
?
慕道瑛的遭遇,他多多少少也曾有所耳闻的。
见昔日意气风发的玉剑丹心,今成落魄嶙峋模样,心怀不忍,不禁问:“师兄既来到游剑,怎不去找沈师姐?”
这弟子想得很简单,慕道瑛虽然被逐出了玉清,是无门无派之人,可他还有沈澄因,赵言歌那么多门中俊杰好友呐。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慕师兄虽然瞧着病弱,但看他周身气机深远玄妙,灵气濛濛如雾,中有星光流动,显然又有了进阶。想要回到从前的风光还不是易如反掌?
又何必将自己弄得这般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落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可落在慕道瑛心里,却微一惊。
他并非那等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之辈,从前下山善心大发被人骗光钱财的时候,不是没有狼狈地去寻求过其他几个宗门相熟的弟子相助。
可这次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几乎想都没想过去寻沈澄因之事。
耳畔似乎响起女人骄矜的嗓音。
“我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走得太近”。
慕道瑛默然良久。
既已被人弃之如敝履,沦为下堂弃妇,难不成他心底还下意识为她恪节守道不成?
告别了那弟子之后,慕道瑛微微蹙眉,仍心事重重,愁肠百转,抑郁孤怀。
猝不及防见她时,那隐秘的细微的怨怼。
知她过往的心痛,不忍。
以及……再见她时,仍怦然的心跳。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在心中反复激荡,撕扯,几乎将他扯成碎片。
他凭借一腔意气,想要查清楚那块空白
可真正见到她,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轻易了。
他方才,甚至连主动上前问好的勇气也没有。
此事又毕竟过去太久,他纵有心,也不知从何打探。
难不成叫他直接去问她?
只怕被打出来都算轻的。
或者说,其实还有个法子。
正如他不愿寻求沈澄因的帮助一样,慕道瑛其实并不太愿意去找那位二老爷。
时移世易,心境不同,再面对程洵时,他的想法便全不同了。
可他不能不去,目下,他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刘巧娥,就必须从程洵处入手。
他问心有愧。
-
春台问道盛会开幕那日,
正是刘巧娥下榻凌云峰的第五天。
这五日里,她带来的这一批合欢宫弟子——
或者说,假扮成合欢宫弟子的魔门精英。
也不知罗那吉用了什么手段,竟避开了那五十四重门洞的检查。
这一批弟子,合欢宫与魔门间杂,但都是个中精锐,死士。
他们趁着这五日功夫已大致摸清楚了游剑阁之护卫阵法。
三大家之一的防卫布置,自然没有那么容易破解,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尽量提高成功率罢了。
他们此行目的只是“山河剑”。
今日是春台问道的第一日。
刘巧娥又一次站到轩窗前,沉冷缄默地眺望着远处最高的那一座山峰。
这是本届春台问道的道场,一座高逾百尺的朱红色楼阁,拔地而起,四角铃铎响彻云霄。
到了春台问道决胜那日,楼阁顶端会用丝绸系一支牡丹。
谁能第一个取下这枝牡丹,谁便是这一届春台问道的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