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主要她主动屈服,从不帮她撑腰。
最开始,他们尚且还能装模做样,对她加以追求。
到之后,变成了威逼、恐吓、下药、打骂。
她也曾痛斥老天的不公。
贼老天,为何偏让她落入这样的魔门!
为何其他人都能拜入名门正道,去当戏文话本里的大侠。
偏偏她要落进一滩污臭的烂泥里!
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人,欺凌过任何弱小。
她仇恨这些魔头,恨不能变成故事里的大侠,长剑在手,斩妖除魔,杀尽一切魑魅魍魉,荡尽一切的邪祟!
可她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些只是她每天睡下之前,躺在床上发的大梦。
白日里,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不敢高声说话的刘巧娥。
猝不及防被丢入个群狼环伺的环境,她只能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的清白。
是,清白。哪怕她元阴已失,她仍固执地认为和宋迁的那次,不算她的初夜。
只要她不愿,她便仍是清清白白的。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初夜是要留给自己的心上人。
她甚至暗暗决定了那个对象——慕道瑛。
每天晚上闭上眼,临睡觉前,她便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唱起了大戏。
将自己跟他的相识、相认、相知、相许都编排得明明白白。
他们在花树中相拥,在月亮下亲吻,他吻得她好深。
她离开了合欢宫,拜入了名门正道,成了举世闻名的大侠。
随他一起踏遍名山大川,赏过烟霞日月,他们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成亲。
那个少年,微微红着脸,挑起她的盖头。他动情地喊她:“巧娥——”便朝她扑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
她推说不要,他却一个劲直使坏。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出一身的汗,心跳如擂,慌忙将头探出被褥里,大口地喘气。
合欢宗的生活太苦,来到合欢宗之后,她变着法地打探有关他的一切。
她听说他又去了何处何处,斩杀了何等强大的妖魔,她与有荣焉也地也感到那股少年意气风流。
她听说,他受了伤,她便成日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担心地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
她听说,他结交了个游剑阁的女侠,叫沈澄因的,她回去便大哭了一场,掩饰不住内心的嫉妒。
明明,明明是她先来的!站在他身边的那个扶危济困,侠风义骨的女侠应该是她才对!
她在他未知的角落里,同他悲,同他喜,同他愁。
幻想得多了,她轻而易举地便能勾勒出他的眉眼神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微凉的嗓音说的每一句话。
这种错误的幻想,模糊了她的认知,让她认为她跟他已然是最亲密的了。
他的道侣,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最幸运的人。
而她那时恬不知耻,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便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最特别,最幸运的人。
当然,幻想慕道瑛的时候,带来的也不仅仅只有甜蜜。
当她瞧见合欢宫中那些亲密的爱侣时。
她不禁惆怅,他为何不在自己身边。
当她被众人围住欺凌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能来救她这个道侣!
他翩然而落,用那柄足可让春风化绿,桃林染红的佩剑,出现在众人面前。
冷冷将那些人一一打退,再回过身来去牵她的手。
可是没有。
等她从幻想中骤然回神,面前仍是他们肆意的嘲笑与凌辱。
一日,她被逼急了,模糊了幻想跟现实的界限,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认识慕道瑛,他们完了!
他要是知道他们敢欺负她,一定会把他们的腿都打断!
“那个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
“虽说是同辈,可那少年剑骨天成,早已名震东华。”他们嘲笑说,朝她扑了上来。
“又岂是她这龟缩在合欢宫的蝼蚁草芥可以企及的高洁存在?!
“叫啊,叫他来救你啊。怎么不叫了?”
那一天,是她无法言说的噩梦。
她拢着破碎的衣裳回了弟子房中,点燃了一盏小烛,伏在桌上痛苦,眼泪浸透了桌上深深浅浅的划痕。
慕道瑛,慕道瑛。
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怎么不来救她呢?
仗着那碗水之交,她便以为他们已经建立了极为微弱,又极为亲近的联系了。
他不是已经成了玉剑丹心了
他不是行侠仗义的君子之剑。
他们不是认识?
他为何不来救她?
慕道瑛慕道瑛慕道瑛,桌面早被她刻满他的名字。
每受过一次委屈,一次欺辱,她便回到屋里,一边哭,一边刻下他的名字。
划痕一道叠着一道,她反反复复,指腹使劲摸蹭着。
什么花树,细雪,道侣全都是假的!斑驳的墙面倒映出个孤零零的影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残忍地打破了,他不会在别人成双成对时,翩然现身,牵起她的手。
更不会在她被人欺凌时来拯救她,替她撑腰。
因为他还不知道她。
这时,
她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她为什么不离开合欢宗呢。这个污糟之地还有什么待下去的必要吗?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要去找他!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地腐烂下去,她宁愿付诸行动,死在逐光的道路上!
贼老天对她不公,那她便去硬碰一碰这天!
慕道瑛不知道她又如何,她难道不能主动去见他吗?
被丢进魔门又如何,她不能改投他派吗?
路途遥遥又如何,她没有长腿不会走吗?
她打听到了他会参加今年的春台问道。
她下定了决心,很快便收拾了自己寥寥无几的包袱,摸到这些年积攒的几块灵石,塞进鞋子里袜子边。她没有储物袋,只能用这种土办法,笨办法。
趁着一个深夜,她悄悄地离开了合欢宗。
她虽然身为修士,也曾一遍遍幻想自己成了闻名东华,与慕道瑛比肩的一剑惊天的仙子。
实际上她并不会斩妖除魔,除了引气入体,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术法神通也不懂,没有人教她这个。
她只会房中术,只懂得如何讨好男人,好让自己免受些苦楚。
所以她没办法利用修士的身份去赚钱。她只能一口气买上十几张烧饼,一路风餐露宿,累了饿了,就吃烧饼就白水。
她的鞋子也走破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游剑阁。
剑阁开天门。
衣衫褴褛的她,小小的渺如一只蚂蚁,仰望那近乎贯通天地的剑山,云雾缭绕,浩气横流。
她浑身战栗,内心的震颤无法以言语来诉说。
她弯下腰从鞋子里摸出仅剩的几颗灵石,去客栈租了个房间,烧水洗漱。
忐忑不安地抿了抿鬓角散落的发丝,便向剑山出发了。
周围修士人来人往,她虽然已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得体,却还觉得有些窘迫,心虚,扯扯袖口,感觉太短。
她浑身上下仿佛都透露着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不过,还有几个男修见她漂亮,过来问她名姓呢。
她憋红了脸,不肯轻易露怯,让人小瞧了她去。
清清嗓子,学着戏文里大家闺秀的模样,颇为自矜,只道姓刘,不肯透露宗门家底。
那他呢?想到即将要见到慕道瑛,她又扯扯头发,又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甜蜜了。
他会觉得她漂亮吗?刘巧娥忍不住想。
他会不会很惊讶,之前那个黑黑的,瘦小的村姑已经大变了模样!
少年一定会震惊地脸眼睛都震大了吧。
“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便快活,又大方地说,她也成了修士。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俩。
少年便说,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容他二人先走一步。
他说,跟我来。
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并肩慢悠悠走在山道上,叙起旧。
他应该是记得她的,毕竟修士的记忆力都很好。
而且,那天她送水的时候,他极为吃惊,脸红,显然对她有深刻印象呢。
她吃力地一步步向上爬,终于来到了“摇光”门前,她一眼便看到那个光风霁月,如竹如兰的少年!
乌发如水,眉眼如昼。那少年正温和地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言辞轻柔得仿佛春风。
少年的观察力是极敏锐的,眼角余光一瞥,瞥见了她。
便止了声,公事公办地温言询问:“道友,春简。”
她突然一下子愣了起来。她太过忘情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春简请帖。
她一路上光想着要见他,要拜入正道。
正道一定会欢迎自己的,毕竟戏文里都爱演那坏人被感化,放下屠刀的故事。
人们可欢迎这些改邪归正的坏人了,她甚至都不算坏,又没杀伤过人。
他们一定会感佩她对正道的向往。她太紧张了,嘴唇翕动着,肚子里飞快地酝酿着措辞,颠来倒去地想她应当如何介绍自己。
她嘴唇动动,久无答复,少年微含不解,“道友?”
她唇瓣仿佛被黏住了,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越着急,嘴里便越像含了团火,颠三倒四,说不出话来,“我……刘家村……”
少年微感讶异,耐心地又询问了一遍。
在询问几次仍没回应之后。
他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慢慢觉察出了不对劲,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少女身上有几缕魔气散溢而出,很淡,若是寻常弟子或许难以觉察,但他灵性极为敏锐,
他收敛了唇角的温和,微微严肃了神情。
周围的弟子不解问:“宁瑕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正要张开嘴唇,又迟疑了一刹。
不知要不要如实以告。
这少女看着腼腆羞涩,却不像魔人。
可是几天之前,他们便接到了消息,言说魔门要搅乱这次春台问道。
魔人多狡,从前不是没有过魔人扮作老弱妇孺,柔弱无辜的模样,骗去了修士的信任,最终屠灭了一个小门派。
他今日既然负责检验春简请帖,便理当负责,公事公办。
岂可因一时心软,酿成大错?
少年摇摇头,最终还是轻声说:“此为魔。”
其他人齐齐一震,纷纷拔剑,露出肃穆神情。
“且慢。”那少年拦住他们,想了想,终是觉得不安,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杀她,赶她走吧。”
她还没回过神来,脖子上便被冰冷的剑刃抵住了。
两三个弟子走过来,一人抵住她脖颈,一人抵着她后心。
“别动,”弟子晃着薄薄的剑刃威胁她,“狡猾魔人,还妄图混进咱们游剑阁?刀剑无眼,若你敢乱动,休怪我们割了你的脑袋!”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心冰凉,浑身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和她,想象得一点也不相同。
她这时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急得引颈踮脚忍不住朝他大喊,“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刘家村——”
可少年早已经掠过她,低头检验其他人的请帖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弟子厉斥道:“休得胡言乱语!否则割了你的舌头!”
她的话都被当成魔修的谎言。
她努力的分辨,也不过是魔修狡猾的证明。
“合欢宫?你们家那老头跟魔门不清不楚,眉来眼去。刚刚说你是魔人,你不肯认,怎地,现在又自爆家门了?”
“一心向道?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其心可诛!”
她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吗?
慕宁瑕,慕道瑛,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终于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她太痛苦了,只能靠每天幻想天上那轮月亮度日,想得发了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