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取代沈澄因、赵言歌等人站在他身边的女侠。
实际上,他压根就不认识自己!
什么春日飞花,仗剑风流。
她恍恍惚惚,如梦初醒,惊骇得出了一身的汗。
生活一下子又撕开了虚伪的表象,暴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躺在血泊里的父母家人,躺在宋迁身下自己,合欢宫众人的欺辱……
这才是她真真正正的人生。
凭什么?贼老天凭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她幡然醒悟过来,愤恨,不平,怒骂。
弟子们近在耳畔的威胁,反勾动她骨子里的桀骜叛逆。
她恨透这老天,恨透这命运,恨透这世道,恨透他们所有人!
她的桀骜显然激怒了他们。
他们将她转交给其他护卫弟子。
他们中有家人死于魔人之手,愤怒烧毁了她的理智,恍惚间有人叫她闭嘴,她不肯。
他便伸掌来扇,闭嘴。
她仍不肯。
对魔人,尤其是企图混入春台问道,居心不良,不知悔改的魔人自然无需客气。
她的嘴脸被扇肿了,骨头被打断了,最后她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被他们丢下了剑山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
她好痛好痛,被丢下悬崖的时候,她仍想活,她拼尽全力引导全身的真气,改变坠落的姿势,减轻坠落的冲击力。
她以为自己会当场昏死过去,却不知是不是内心冲天的怨气保有了她最后一缕神志。
她仍醒着,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摔断了。
她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涌出来,浸湿了鬓角干结了。
她想起了父母,小弟小妹。
那天也是这样。
妖怪来了,她娘为了护住她们先死了,
之后仙人来了,来了好几个仙人,他们跟那妖怪打架,说是来斩妖除魔,却连一星半点的眼角余光也没看他们这些凡人。
他们只顾打架,打得地动山摇,石头砸下来,房屋倒塌了,又砸死了好多人。
她爹和小弟也死了,只剩下小妹还活着。
小妹只留有一口气了,躺在血泊里,她抱着她,她意识已经不清了,嘴里哀叫着娘,娘,爹!
她说姐姐在呢。
小妹哭叫:姐!姐!疼啊!我疼啊!
她抱她在怀里,听她哀哀叫了小半个时辰才断了气。
如今,她也一样了。
原来小妹临死前是这样的。原来会这么疼。
娘啊,爹啊,她闭上眼,唇瓣颤动,想叫却叫不出来。
儿没做错任何事,为何,偏偏让这世上所有的苦楚都被儿吃尽了?
第58章
他叫孟慈,是个大夫。
可为什么回忆仍未结束。
这样的折磨,
到底要到何时方休呢。
她在悬崖下躺了一整夜,就在血几乎快要流干,意识也远去了,
人差一点,
差一点就能跟父母团聚的时候。
有只微凉的手摸到了她。
那人是居住在附近的医师,
上山来采药的,
崖下的草太深太密,
她毫无声息,人之将死,他脚下一个趔趄,
一不小心踩到了她,吓了一大跳。
拨开草丛,倒吸了口冷气,
忙念了声阿弥陀佛,慌忙丢了药篓,跪下身,伸着两只手去摸她的鼻息,伤势。
“可怜人。”
他不忍地念着。
小心翼翼替她处理了伤势,
扎了个草垫子,一步步,颤颤巍巍将她拖回了家。
刚醒来的时候,她像个死人。
怒火烧尽了,便成了死灰堆。
她不会说,
不会笑,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只木然地望着头顶的房梁,任由那个人给自己换药。
那个人说话罗里吧嗦,
婆婆妈妈,每处理一处,便要倒吸了口凉气,念一句阿弥陀佛。
她本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却被他念得不得清净,忍无可忍。
终有一日,用尽全身力气,大骂了声:“闭嘴!”
“啊哟!”那人吓了一大跳,怀里的瓶瓶罐罐洒了一大半。
没过一会儿,又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凑上前来,两只清澈的眼里闪烁着感动:“你醒啦?你能说话了?阿弥陀佛,老天爷!”
刘巧娥额角绷出青筋,气得直想将这人送去见他的佛祖,手指却只能无力地动了动。
这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小鹿般的眼睛,生得很俊秀,但远不至于俊美出挑得令人一见难忘。
跟慕道瑛俊逸的容貌相比,他显得十分普通。
少年说,他叫孟慈,是个大夫。
-
最开始,刘巧娥恨透了孟慈。
恨他为何要救下她,为何要阻止她跟父母小弟小妹们重逢。
恨他像个老妈子一样,成天围着自己罗里吧嗦,苍蝇一般嗡嗡乱叫,“阿弥陀佛”来,“阿弥陀佛”去。
她对他恨,也是对这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的恨。
她仇恨老天的不公,恨不得让这世上所有人都遭遇自己的苦痛。
恨不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她才觉得痛快,拍掌叫好呢。
但她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自以为是,妄自尊大,把自己活成个村头大戏台子上的小丑。
她药也不肯喝一滴,成日里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木然等死。
孟慈便说她戾气太重,每天换完药,便硬拉着她,坐在她面前对她念经。
她气得想要大叫!想要锤床,想要杀了这人!
却可恨身体动也不能动,只能听他嗡嗡乱念,念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她从一开始的怒不可遏,到后来的无能狂怒,到最后的生无可恋,心如死灰。被包成个粽子一般,只露出两只无神的双眼。
他却高兴极了,觉得已经感化了她的戾气,念得愈发卖力了。
到后来,她能说话,能下床了,经常用最尖锐的话来刺他。
他却摇头说,可不能说这些话,又要念佛。
她恶狠狠说:“成天念你的佛,你怎么不干脆剃个光头去寺庙里当和尚?”
那人摸摸自己乌黑的长发,傻笑了几声,“和尚要剃发,我可舍不得。”
“你去死吧!”她气得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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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就没见过孟慈这么自以为是家伙!
能下地稍微走动之后,她就要走。
孟慈非不让,说她还没好透,就这样走,会留下病根的。
她说关你什么事。
他却说,她是他救回来的,命就是他的,她要对他这个大夫负责。
说话间,这小鹿般的少年严肃了神色,挡住了门扉,难得没再调笑,表现出了个大夫的威严。
好吧,好吧,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了。
她忍气吞声,留在他的草庐。
日子一长,他发现她不识字,怕她无聊,兴致勃勃要教她认字。
那天,他翻箱倒柜,将柜子里的书扔了一地。
最开始是拿着医书,指着这上面的字一边教她念字,一边教她认草药。
“要是你以后又受了伤,就能自己采药啦。”
再往后,他便捧了本诗经来笑眯眯教她念关雎。
这是《诗》开场第一篇,任谁学《诗》总避不过去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老大不满:“嘴里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少年浑然不知,且吟,且停,仿佛沉醉了。她被他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曲念完了,他这才合上书微笑说:“这是男女恋爱的情歌,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可好?”
真是春天到了,他念着书也发起骚来,嗓音柔得几乎快滴水。她恶寒。
她虽然当过宋迁的炉鼎,之后又拜入合欢宫,但还是个从未体会过少年情爱的小姑娘。
孟慈用那含笑的,水润的,小鹿般的大眼,期待地望着她。
她便有些窘迫地烧红了脸。
最后到底还是没抵挡住他的眼神攻势,一把将书夺过,粗声粗气说:“我自己会念!”
少年哈哈大笑。
念了书,自然也要学写字。
她写得字又大又歪,虚浮无力。
“不对不对。”孟慈直摇头,干脆握着她的手,教她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一惊,丢了笔,不知道为什么,被握住的手有点发热,传染到脸上,连脸也开始发烫了。
他却习以为常。他照顾她病中照顾成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澡喂饭,无微不至。
他还教她弹琴。
弹的是《凤求凰》。
琴棋书画,附庸风雅,眼前这一切竟当真如戏文里演的那些个才子佳人一样了。
头一次体会到小姐的滋味,她问他:“你不是个大夫吗?怎么又会写诗又会弹琴?”他说他其实是流落乡间的皇子,只是厌倦了荣华富贵,这才跑到乡野间当大夫。
她骂他不要脸,别青天白日的发癫。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想,别跟她一样,做梦做得分不清现实了。一想到摇光门前那个俊朗如玉的少年,她心里便又隐隐作痛了。
他却笑笑不说话。
除此之外,他还时不时带她去庙里拜佛,去附近的村庄里施药行医。
他施药只收很少的钱,或者根本不收钱,附近村民见到他俩就跟见到了天菩萨。
每回她怀里都要被塞上一大堆的大白萝卜,大紫茄子。
山上的庙里,有个叫枯荣的和尚,跟他关系最好,闲着没事,他总爱拽着她去庙里跟那大和尚烹泉煮茶。
他们打些什么佛啊魔啊之类的机锋,说些俏皮话的时候,她就闲着无聊跑到花丛里扑蝴蝶。
孟慈看不惯她这样的清闲,非将她摁倒在蒲团上,让她一起念经打坐。
他说她戾气太重,要是入魔可就完了。
她怀疑:你还知道入魔?
孟慈一本正经说:其实我也是个修士。我会的可多着呢。
不管怎么说,她原本坚硬冰冷的心,也在他一声声阿弥陀佛,在附近村民们淳朴热切的关心之下,一点点融化了。
夜里,她看着月亮,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再也不奢望天上的月亮了。
这里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很安稳。
她也不要回合欢宫了,也不要修仙了,她的心气被彻彻底底磨平了,她甚至想,就这样留下来,给孟慈打个下手,当个学徒,种种田,养养鸡,过一辈子也不错。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可修真界又怎会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很快,就有魔物闯入了山下的村庄。
好在,这魔物似乎是魔气新催化而生,一点也不强悍。
而这一次的她,也终于有了反击之力,不再是当初那个刘家村只能束手待宰的村姑。
她虽然弱小,却总能守护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凡人。
也就是这一次,她才发现,孟慈其实并未骗她。
他真的是个修士,会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