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说,这些年来魔气愈发兴盛了,常常会催生出这样的魔物,捣毁庄稼,吃人害人,令人不堪其扰。
当时的她,并未留意到叽叽喳喳的孟慈难得的安静,神色间难以掩饰的落寞。
她当时听了,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镇子里的铁匠铺子里,打造了一柄剑。
她还是选择提起了剑。
只是这一次,她是为村民们,为自己想守护的人而重新修炼。
孟慈问她:“你不是再也不修炼了吗?”
她说:“不为长生修炼了,但总要保命,护得住自己,也护得住别人。”
孟慈想了想,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好。”
他说,“我跟你一起。”
从此之后,他二人变成了附近几个村子里小有名气的侠侣。
只要哪里有魔物,甚至野狼,野猪,地痞混混作祟,他二人也不论威胁之强弱,只要来请,一律提剑杀过去。
长此以往,还真混得个不三不四的古里古怪的名号,什么“寻仙二侠”。
跟慕道瑛那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当然无法相提比论。可在田间地头,也算威名赫赫,人敬狗爱了。
刘巧娥没纠正过“侠侣夫妻”的误会,孟慈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愈发喜欢招惹她了。
她渐渐地意识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他似乎喜欢自己。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痴心妄想。
他笑着问,那他是谁?他一定要见见他,被她这样天上的仙子喜欢的,岂不是天上的神仙?难道是玉帝?
她:我是仙子,你见过我这样的仙子吗?眼睛瞎了不成?而且,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埋汰他呢。还玉帝。
他笑道:谁埋汰他了。认真的。我第一次见你,你从天上掉下来,岂不是天上的仙子?你还没说那人到底是谁呢。
她: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他:怪哉,你方才还说有了心上人,怎么又不喜欢了。
她怒道:我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他忙作揖道歉,安抚她,“那考虑考虑在下如何?”
她心里一乱,被他含笑的视线看得生气大叫,“我……我……”
到底还是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来。
狐假虎威道:“看你表现!”
日久生情,他们走到一起完全是水到渠成的必然。
在一起之后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日常起居更加亲密了,再没之前那样的避忌。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晨起梳头时,他常常笑着吟咏说,“这是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他的出现,的确治愈了她的伤痛,让她发现,贼老天也不是那么坏。
虽然她心底仍放不下慕道瑛,恨也好,爱也好,她仍对他耿耿于怀,听到他名字,总要驻足,呼吸都发疼。
可孟慈并不在乎。他说她这是执念,执念的放下总要时间的,她还喜欢他也没事,只要她也喜欢他就好。
她真的,差一点就以为,她就要苦尽甘来,跟孟慈行侠仗义,白头永偕了。
直到那一天,她采药回来,看到趴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孟慈。
魔气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他半张脸都染上黑色的魔纹,身上不断异变出犄角、骨刺,乃至肉瘤。
她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扶他,她真的吓坏了,她怕失去他。
孟慈却推开了她,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抵抗着魔气的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虚弱地跟她道歉。
对她说。
他真的是皇子,魔界的皇子,魔祖姜重冥仅存于世的最后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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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慈不是在魔域长大的,他幼时流落人间,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
纵使,他的身体有时候会发生莫名其妙的变化,比如突然会长出个角什么的。
可是只要忍过几天,那些变异就又都会消失了。
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采药的时候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直到那一天,一个自称恶业宗掌教,名唤罗那吉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他是魔祖姜重冥遗落在人间的仅存的血脉。
是魔域的太子。
现在就跟他回魔域当太子,带领魔域,破除魔祖封印,开创魔族千秋万载的基业。
孟慈怀疑今天早上吃的菌子吃出了问题。
可他身上的异象的确太多了,多到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罗那吉又一天到晚追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洗脑。
于是,某个月黑风高夜,他逃了。
逃之夭夭,隐姓埋名,继续去当他的凡人,当他的赤脚游医。
他一点也不想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害人的魔王。
他是个正儿八经的,信佛的凡人。
罗那吉并未着急追捕他,因为随着他日渐年长,魔气的影响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他优哉游哉,自信地认为孟慈一定会回到魔域。
却没想到孟慈他能忍,非常能忍,魔化时身体撕裂异变的痛苦,他都能忍受。
于是,罗那吉有点坐不住了,他摇身一变,扮作孟慈多年好友,主动登门。
刘巧娥因此与他相识。
罗那吉反反复复劝,孟慈不为所动。
当罗那吉最后一次离开时,孟慈严肃地说这里待不住了,他们必须要搬家。
刘巧娥也知晓个中紧要,没有异议。
他们连夜收拾了行囊,却在准备出发的那日,魔物袭击了村庄。
谁也不知道那些魔物到底是从哪来的,似乎这只是个天灾的巧合。
因为这几年来,魔气越来越兴盛,魔物也的确越来越多了,甚至威胁性也不可同日而语。
大地裂开了口子,数不清的魔物从地裂中飞了出来,跑了出来,在这一片村落里大肆屠戮。
刘巧娥拼了命地救人,拼了命地救,却抵不过人们倒下的速度。
那一刻,她又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认命了,只想要脚踏实地,平静地度过这一生的时候,又要来摧毁她的人生。
隔壁的牛二婶,小狗儿……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倒下,
他们见到她,眼里爆发出充满希冀的,恳切,狂热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得救了。
可她知道,她根本不是救兵,她也不是什么大侠,她只是个普通人,她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魔物。
她只能不断地挥剑,不断地挥剑,直到手臂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最令她绝望的是,这中途,她和孟慈失散了。
孟慈也在救人,拼了命地救,他无奈之下,只能放弃了多年来的抵抗,主动让魔气侵蚀了他的身子。
他不断地吸纳魔气,将四散的魔物都吸纳于己身。
最终,他变成了一只面目狰狞的大魔,仅靠着岌岌可危的神志强令自己别伤人。
可他知道,等他完全失去理智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在这时,仙门的少年,接到了魔物肆虐的消息,御剑而至。
这少年,丰神俊朗,风度翩翩,浩气清英,正气凛然。
见此地哀鸿遍野,人间炼狱,便如同话本里最骁勇正义的剑仙,毫不犹豫,以身涉险,深入魔氛。
逢春剑荡尽了邪祟,千朵万朵桃花开。
少年瞧见了这只大魔,奋勇直追。
他们跑到山里打了三天三夜,打得地动山摇,难解难分。
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少年的骨头断了,但他的剑不曾动摇,脚步不曾后退半步。
最终孟慈不敌那少年剑骨天生,被剑气洞穿了心肺。
却也机缘巧合,他剑上浩然正气,短暂地压过了他体内肆虐的魔气。
魔气的影响渐渐褪去,这狰狞的大魔,露出半边清秀的眉眼。微微弯起的眉,像是在笑,又像是绝望,悲悯地恸哭。
如果按照话本的描述,少年应该立刻将它斩于剑侠。
可这名叫慕道瑛的少年却怔住了,透过他可怕的外表,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他残存的神志。
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是人么?”慕道瑛顿了剑,忍不住问。
那魔物只苦笑一声,轰然到底,漂亮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难解的神色。
慕道瑛,慕道瑛。孟慈看着少年阳光下,白衣鲜净,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便是她喜欢的那个心上人。
果然是月亮一般皎洁明润。
他输给了他,慕道瑛慌忙伸出手,他跌落入他怀里。
他又问了一句:“你,是人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只问:“他们都安全了吗?”
慕道瑛的神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魔气都消失了。”
“那就好,”孟慈长舒了口气,喃喃地念,“阿弥陀佛,那太好了。”
慕道瑛心中不解,正要询问,却瞥见密林中残存的魔气正丝丝缕缕不断向这少年体内涌入。
这人……他心头微震,难道是吃尽了所有魔气,这才入了魔?
孟慈动了动唇,还想要再说,可心底那隐秘的嫉妒又催化了魔气。
魔气再度攻占了他的心神,他失去了理智,攻击了他。
这一击透胸而过,少年慕道瑛遽然色变,强忍住下意识对他出手的冲动。
他再躲已来不及,他飞了出去数丈远,口中狂吐鲜血。
鲜血,泥土染脏了白衣,他胸骨断裂,骨骼也几乎尽碎了。可这少年竟然皱着眉,抿紧了唇,强忍住痛楚,又一点点爬了回来。
扶起他的头,将他抱在怀里。
如此高洁,如此明朗,
孟慈恍惚间,惨然笑了,在那少年清辉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像一轮惨淡的,即将死亡的月。
其实这样死了也好,终于不用去当那被迫害人的魔王了。
只是他想到刘巧娥。
他恐怕见不到她了。
她会生气吧,会仇恨眼前这少年吗。
会又变回从前那个偏激的样子吗?
阿弥陀佛,他希望她能快乐地,宽容地生活下去。
永远也不要为他复仇,永远也不要被仇恨占据了心神。
慕道瑛抱着怀里那个如弱柳般纤秀的少年,在认识到自己或许错怪了他之后,他有些慌了神,他追悔莫及,竭力想替他止血,可他的血却越流越多。
两个少年的鲜血交融在了一起。
他慌里慌张忙活了一通,终于放弃了,他抱着他的头,问他还有什么遗愿。
这一刻,两个少年,因为一个女孩子联系在了一起。
孟慈动了动唇:巧——
他想替刘巧娥问问眼前这少年,他能不能帮他照顾她,带她走,走去她向往的仙门正道,那里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浩然大道。
可才说了一个字,他的手便从他手里滑落,他死了。
慕道瑛怔怔地,惘惘地,双手捧着他的尸身。
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同门赶了过来,问他经过,他唇瓣动动,说不出话来。
终于坚持不下去,撒手晕了过去。
昏迷前最后强撑着说了句,让他们安顿好此人的尸身。
同门们不解望去。
孟慈身上的魔气伴随着他的死亡尽数褪去,他又变回了凡人。
同伴们看到的,只是个无辜惨死的少年罢了。
可惜了这样的年纪,这样俊秀的样貌。
他们从幸存的村民口中打探到了那少年的住处。
他家中无人,他们将他暂且安顿在家中,便又转身去处置后事了。
仙门带走了慕道瑛,这一役令他根基几乎尽毁,剑骨破碎,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提不起剑了,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人人以为他是因仙途断绝,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仍不忘那少年临死前殷切的目光,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有什么未尽的遗言?
等他伤势终于恢复到能下地走动后,他回了一趟当地的村庄,却见人去楼空,人们早已搬走。
只留几个老人,说,那少年还有个娘子。他曾经想找到这未亡人,惜人海茫茫,一直无缘得见。
就在慕道瑛昏迷不醒,被仙盟带走的那刻。
受了重伤的刘巧娥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她看到了孟慈身上的,她极为熟悉的,来自慕道瑛的剑气。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被丢下悬崖,受尽粉身碎骨的痛楚,她当然恨过慕道瑛。
可这恨只是飘在她头顶上的一朵乌云,恨过了,便过去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做错什么。
这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可为什么,又让他来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夺走她心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