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出,盛意在榻上睡着。
巡逻的亲兵碰上可汗从树林深处归来,水珠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
“见过可汗。”两名亲兵说道。
布哈斯赫‘嗯’了一声往扎营的地方走。
·
越往草原走,路上的秋意就越浓,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除了带着的干粮外,各种野味变着花样来。
用火一烤再撒上点盐巴,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布哈斯赫拽了一只烤好的山鸡腿递给盛意,盛意一边吃一边盯着不远处被乳母搂着晒太阳的小五。
乳母奶水足够,再加上这个年纪孩童本来就长得快,如今瞧着十分壮实。
胆子也大,昨日被布哈斯赫抱过来时甚至还想揪他的脸,最后反倒是自己受了疼,抱着小拳头嗷嗷哭半天,好不委屈可怜。
等盛意吃完,布哈斯赫从袖口里掏出帕子,认真帮他把每一根手指都擦干净。
蓦然,盛意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五这么大了,甚至连名字都还没取。
盛意望向布哈斯赫突然开口道:“能否请可汗替小五取个名字?”
正准备去洗帕子的布哈斯赫愣在那。
眼睛死死盯着盛意,一时间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在他们草原上,孩童的名字大多都是由爹娘商量着来取。
盛意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热切,有些疑惑又问:
“不妥吗?”
布哈斯赫急忙摇头生怕他反悔:“我想想。”
虽然他猜到盛意是因为不知道他们草原上的风俗才会提出这个要求,但他依旧舍不得拒绝。
“呼格吉勒。”
担心盛意听不懂又解释道:“是以后很好的意思。”
说完,把那小东西给抱了过来。
五皇子不像一开始那样怕他,只是不爱让他抱,每次一到他怀里脸就往下拉。
“呼格吉勒。”布哈斯赫喊他。
小五看了他一眼,噘着嘴将头扭到一边。
布哈斯赫盯着小五跟盛意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你再给他取个中原名字?”
这样一来,跟他们俩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盛意轻点头,这是他阿姐的血脉,他自是不愿让小五再跟狗皇帝扯上关系。
盛家子这一辈从承。
“承晔吧,盛承晔。”
取完名字后,盛意起身凑到小五面前喊道:“承晔。”
这小东西似乎能听得懂他说话,脆生生就应道:“咿呀~”
对比太明显,布哈斯赫也喊了一声:“承晔。”
小五不笑了。
守在旁边的乳母这时也开口道:“可否请公子为我家姐儿也取个名字?”
离京时,布哈斯赫本来是想把用惯了的那个乳母直接带走,是被盛意以乳母全家都在盛京为由拦了下来,另寻了现在这个。
她本是盛京城里的普通老百姓,夫家想将她生下的女儿溺毙。被她死死拦着,连带她也受了羞辱,险些被打死。
在丹达找上门去时,想也不想就愿意带着女儿跟他们背井离乡去草原。
只有这样的人,盛意用起来才最放心。
盛意自然不会拒绝:“珺璟如晔,雯华若锦,叫华锦怎么样?”
“对了,你叫……”
乳母一听急忙跪了下来回:“民妇王李氏。”
“那便叫李华锦。”盛意说道。
乳母眼中眼中溢出欢喜,忙不迭给盛意磕头谢恩。
“多谢公子。”
布哈斯赫不耐烦看中原人动不动就跪下,瞧了一眼被自己抱着还臭脸的承晔。
“他是不是饿了?”
听见这话,乳母起身接过孩子,承晔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在空中抓了两把。
上马车再次启程,盛意盯着布哈斯赫突然开口道:
“可汗若是不嫌弃,可以喊我的字。”
南越王朝的男子一般在及冠那年由长者为其取字,亲友间互相称呼表字以示亲近。
祖父替他取的字源于‘杨花落尽子规啼’,他出生时正好杨花落尽,祖父觉得‘规’字太死板换成了‘归’,只可惜至今没几个人喊过。
布哈斯赫努力回想,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子归?”
盛意点头。
布哈斯赫面无表情想也不想就回道:“本汗不。”
提起这两个字他就想起在驿站,但凡他手上的刀再快片刻,就能切下那该死的太子脑袋!
盛意听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垂眸掩下眼底的失落轻叹。
布哈斯赫拧着眉,语气硬邦邦地喊:“子归。”
盛意抬起头唇角微扬看向他。
只是唇角弧度微微上扬脸色稍微柔和了些而已,布哈斯赫心跳就快的不像话,甚至不敢跟他对视。
“那你别再让别人喊这个了。”尤其是那个死太子。
盛意拿他没办法,委婉道:“可汗……有些强人所难了。”
布哈斯赫想想也是,大着胆子改口道:
“那别人喊你当没听见。”
盛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很好脾气的答应。
“好。”
布哈斯赫这回舒服了:“子归。”
盛意轻笑一声:“嗯,我在。”
第12章
世家公子白月光12连日奔波,终于到了南越王朝和草原的分界线:封城。
盛意坐了这么多日马车,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布哈斯赫就带他在封城逛逛。
封城的风土人情与以文雅为主的盛京截然不同,盛意越看就越觉得新鲜。
布哈斯赫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心里十分舒坦。
只要是盛意多看了两眼的,都招呼台吉买下,等他们准备启程时又多了一辆马车。
到了草原上,留守在那的下属早就收到了可汗传信,让人收拾了个帐篷出来。
盛意进去后一眼就看见软榻上的毯子,一整张虎皮看起来当真漂亮。
布哈斯赫把他抱到软塌上放下,盛意伸手摸了摸。
“草原上还有老虎么?”
布哈斯赫摇头,“我去山林里猎的,一箭射穿了它的眼。”所以才得了这么完整的一张虎皮。
“可汗果真英勇。”
盛意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崇拜。
他自幼身子骨就弱,无比向往骑在马背上畅快驰骋的感觉。
布哈斯赫被他这样看着,身体莫名发烫,仿佛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还,还好……”
王庭原是修缮差不多了的,只等布哈斯赫回来后迁过去。
可早在他们还未启程,布哈斯赫就写了信让人去寻了工匠,在王庭里一处宫殿修建地龙,防止盛意受不住草原上的冷风。
如今大约还需要半月才能住人,先在这边暂住,能赶在彻底冷下来之前搬到王庭。
安顿下来了两日后,布哈斯赫担心盛意觉得无趣,就带他去看练兵。
如今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可架不住盛意身子骨太弱,布哈斯赫拿了狐裘替他披上。
都是早些年布哈斯赫打猎收起来的白狐皮,让绣娘做成狐裘,难得的是一缕杂色毛都看不见。
盛意瘦削的身体被狐裘裹住,莫名多了几分稚嫩,弱化了清冷感,布哈斯赫瞧着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爱。
草原上的骑兵练起来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尤其是兵器相接时刺耳的声音,让盛意莫名不适。
只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回了帐内。
布哈斯赫端着燕窝和手炉进去。
自从盛意恢复力气后就不怎么让他喂了,布哈斯赫心里还莫名失落。
今日凑巧刚从外面回来,盛意急于将自己冰凉的手捂暖,布哈斯赫抓住机会舀起一勺喂到他嘴边。
用完燕窝,布哈斯赫拿帕子帮他擦嘴角,盯着盛意的眼睛说道:
“有什么想问?”
盛意下意识想摇头否认,布哈斯赫又说道:
“想知道什么就问我,那老头都说了想得太多伤身。”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盛意没再扭捏。
“可汗为何不攻打南越呢?”
能一统草原的大可汗自然不可能突然失了野心。
盛意原以为是人困马乏,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可他今日观草原练兵并非如此。
又想或许是草原有内政要整理,可一路走来所有亲兵都对布哈斯赫无比恭顺。
甚至让盛意产生一种布哈斯赫让他们死,他们毫不犹豫就会拔剑自刎的错觉。
他实在想不到布哈斯赫不攻打南越的理由。
想不通的事,就忍不住一直去想。
布哈斯赫沉默了。
盛意没等到回答,才意识到这问题确实冒犯。
“可汗,其实我也不……”
“打到盛京太慢了,我想见你。”不等盛意说完布哈斯赫就打断道。
饶是他紧赶慢赶,去的还是太迟。
倘若他去得再早些,兴许就能救下盛家,兴许就能让盛意免受屈辱呢?
布哈斯赫在心中已经后悔过无数次。
盛意愣住,控制不住晃了晃神。
摘掉人皮面具的布哈斯赫极其英俊,带着异域血统的俊朗,尤其那双好看的深蓝色眼睛。
良久后盛意问道:“可汗,我们曾经是不是见过?”
布哈斯赫很干脆的承认了:“六年前的灯会。”
那时他混入盛京想瞧瞧南越的风光,结果正好碰上偷跑出府看花灯的小公子。
穿着浅蓝色的袄子,衣领处用兔毛滚了一圈,还戴着一顶虎头帽,花灯还没看见就先冻得瑟瑟发抖。
“我脱了大氅给你,还有花灯。”
草原人天生就比中原人要更高些,布哈斯赫的大氅穿在盛意身上拖到了地上。
盛意当时还是个被家中娇宠着的盛家二郎,十分有礼,在昏黄灯光下朝他作揖道谢。
布哈斯赫目送他离开,看他像只披着老虎皮的小狸猫跑啊跑,提着花灯嘴里嘀咕了一路的好冷好冷。
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布哈斯赫,哪里见过这等冰雪一般的瓷娃娃。
只觉得格外稀罕,忍不住趴在盛家房顶又仔细盯了几日。
盛意因偷跑出去着了风寒,被按在院子里喝苦药门都不让出。
一碗药下去被苦得倒吸一口冷气脸都皱巴成一团,生气就躺在软榻上滚两圈。
实在无聊,趁着伺候的下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挖许多雪用衣服兜着回去。
认真捏小雪人,弄了整整一排。
布哈斯赫不得不走的时候,还从窗台上顺走了一个。
后来雪人化了,捏雪人的少年郎却永远留在他心中。
经过布哈斯赫提醒,盛意终于想起了这段往事。
“可汗每次易容的竟然都不一样。”盛意无奈叹道。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跟他有什么交集,如今问出来了放松许多。
布哈斯赫的爱慕实在是太明显,直白的解释仿佛将一颗炽热的心脏捧到了盛意面前。
在那种绝境下,是布哈斯赫将他拉了出去,庇护他、尊重他,免去他后顾之忧。
人非草木,盛意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心动比感激更加强烈。
可他如今大仇未报,重孝在身。
盛意不方便明说,就将手炉放到一边,握住了布哈斯赫的手。
“可汗待我之心我明了。”
盛意一碰他,布哈斯赫脑子就一片空白。
眼神死死盯着那细长的手指,透出浅粉的指尖,就这样落在他的手背上。
陌生的体温像烧在他心头的野火,将理智焚烧殆尽。
盛意微微用力攥着他,布哈斯赫下意识抬头,正好撞入他满是赤忱和隐忍的眼睛,眸里还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