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思量便从天明思量到天暮,日头西沉,斜阳在檐下淬上金,朱南羡提了刀,欲再去梳香与麟儿的宅子外看看,还没走出正院,就见江玥儿与田叔亟亟迎上来道:“南公子,出事了。”
这回是真的出了事。
今日下午,姚县令忽然命人备了马车,带上江旧同一行人等,齐齐前往锦州去了,听说江旧同与虎子爹还受了伤。
“县衙里有个典薄与江家相熟,也是拖他才打听到,原来姚县令看阿香姑娘貌美,想把她带去锦州献给府尹大人,老爷与虎子爹拼命阻止,这才受了伤。姚县令怕早早把他们放回来,惹一身麻烦,所以对外说要把老爷他们送去锦州府审,其实是去献美人的。”
朱南羡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都不提姚县令这是强抢民女,麟儿与梳香的身份,实不宜与官场中人接触太多。何况这几年推行新政,朝廷派钦差到各州府视察,听说近日已有高品级的大员进蜀中,他们当中一旦有人认出麟儿,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朱南羡握紧手中刀,问:“有马吗?”
“有、有。”田叔道,“就在院子外。”
朱南羡“嗯”了一声,回屋取了行囊,牵了马便要走。
田叔诧异道:“南护院您这是要去锦州?”又道,“不然您再等等,晁先生与苏公子也知道此事了,正帮忙想法子救人呢。”
朱南羡策马而立:“来不及了。”一扬缰绳,纵马奔出去,扔下一句,“我沿途会留记号。”
江玥儿与田叔听朱南羡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来不及”,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赶去请苏晋与晁清帮忙。
苏晋听闻南护院已先一步追着姚县令去锦州了,倒是松了口气:“锦州府太大,姚县令此去既是为‘献美人’,那么一不会去衙门,二不会去府邸,去哪里我们都不知,若无人跟着,反倒难以寻找。”
吴叟担忧道:“可老朽看南护院的样子,倒更像去劫人的,苏公子,他这样不会打草惊蛇吗?”
苏晋沉吟一番。
的确会打草惊蛇,但阿香是弱女子,若不及时救下,耽搁个一时半刻,等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想救,也来不及了。
听这些镇民所言,这名叫南亭的护院武艺十分高强,只要他能挑个好时机先将阿香救出来,接下来,她总能想到办法。
“吴叟,您已打听到近日进蜀中的两名钦差大人都是谁了么?”
“这……”吴叟迟疑道,“还在打听。”
朝廷钦差都是大人物,他们的名讳,哪里是他等平头百姓能随意问的。
田叔犹豫着道:“苏公子,您真要把这事捅到京里去?”
万若惹急了姚县令或府尹大人,那该如何是好?
苏晋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却不便与他们细说,只道:“田叔放心。”
她再一看天色,方才还霞光漫天,眼下已夜沉沉了,从翠微镇去锦州府,还要赶许久的路,当即请江家备好马车,与覃照林晁清,还有江家几个护院一起,寻着朱南羡沿途留下的记号,往锦州去了。
朱南羡纵马赶了一整日的路才追上姚县令,得到锦州城,已是第二日黄昏了。
时逢二月十二,恰是花朝节,整座城热闹极了,树梢桥头张灯结彩,阜南水两岸千花竞开,水上荡着舟,舟上人看两岸花,岸上人看河灯。
姚县令一行人穿过闹市,绕至一条僻静巷子,在一所宅院外停下。
两名小厮迎上来道:“姚大人,您这么快就到了?”又道,“府尹大人还没来。”
姚有材点点头,一抬手,衙差们会意,将江旧同,虎子爹,梳香,与四个娃娃从另一辆马车上拽了下来。
朱南羡倚着墙根仔细看去,撇开几名小厮与下人,姚有材一共带了二十来名衙差,江旧同与虎子爹受了伤,被押去角落里跪着,四个孩子就立在他们一旁,梳香被两名衙差带去等在院门口。
朱南羡又打量了一下这所宅子,应该是锦州府府尹的别院。
看这些人恭敬等候的模样,想必这位府尹大人一会儿就该到了。
他细想了想,这二十名衙差不过三脚猫的功夫,自己足以应付,如果要抢人,最好此刻动手,否则等到府尹来了,就大事不妙了。
余晖洒在矮墙,将巷口照得半明半晦,朱南羡一身墨色劲衣掩在暗色里,悄然蒙上面。
另一头,小小的云熙立在孩子中,目光不经意移向那片矮墙,沉默片刻,忽然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大喊一声:“香姨——”
一众人原本没在意这几个娃娃,听他一叫,尽皆转眼去看他。
就是这个时机!
一道墨色身影快如疾电,蓦地从墙角掠出,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云熙吸引,奔至梳香身旁,右手刀出鞘,左手扼住一名衙差的咽喉,用力将他往身后一搡,撞散一干正要冲上来的衙差。
随即拽了梳香的手腕,暗道一声:“走!”
梳香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熟悉。
还没等她辨出此人是谁,朱南羡已带着她一个旋身来至云熙身旁,说了句:“跟好了!”一手抱起云熙,就要往外突出去。
他的马就等在巷外,这群衙差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兼之他来势汹汹,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眼见着就要成功,谁知这时,江辞忽然兴奋地喊了句:“师父!是我师父!”
朱南羡脑仁儿一疼。
这蠢到家的倒霉孩子。
姚县令原被这么一个不知打哪儿下凡来的天兵天将惊得六神无主,经江辞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原来竟是翠微镇的人。
既是翠微镇的人,那就好办了。
朝着江旧同的方向一抬下颌,衙差们顷刻竟将刀架在了江旧同与江辞等人的脖子上。
所幸朱南羡早在他反应过来的一瞬也做出自己的应对。
他向云熙伸出手:“抓紧。”
云熙一点头,非但左手握紧了朱南羡,右手还握牢了梳香。
朱南羡迅速折身回去,在衙差冲去江辞等人身边的一刻,掠去姚县令身边,往后一带将云熙与梳香藏去身后,也将刀架在了姚有材脖子上。
各挟人质,形成对峙之势。
姚有材虽是个惜命的,但此刻却不吭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名劲衣人是来救人的,非但想救阿香与这小娃娃,也不愿伤了江旧同一行人,自己脖子上这一刀他砍不下去,因他不愿让江旧同虎子爹与另三个娃娃赔了性命。
反正他的四舅,锦州府府尹大人就要到了,只要拖下去,形势只会对他越来越有利。
朱南羡自是知道不能拖,但他心中想的与姚有材有些不一样。
他早已打算一刀宰了这个姓姚的,只是在算在宰了他之后,要怎么保下江旧同与另三个孩子。
朱南羡没看见,在他救下麟儿的当口,有两辆马车一路寻着他的踪迹,赶至他方才藏身的矮墙边。
暮色拂眼,那头刀光剑影缭乱,苏晋瞧不太清,问:“照林,怎么样?”
覃照林看了一会儿,道:“应该能成,就是——”
就是觉得那个蒙着脸,拿刀架在姚县令脖子上的身法有点儿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他顿了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
苏晋点头,低声吩咐江家几名护院:“你们赶头一辆马车,救下江老爷,虎子爹与三个娃娃就走,照林为你们掩护。”又对田叔道,“等照林走了,我们去接南护院、云熙与阿香姑娘,赶车的时候不要停,接人的时候慢下一些便可,以免被追上。”
暮色来得快,一下洇开一大片,别院外挂着几盏灯笼,不足以照亮。
朱南羡心道事不宜迟,刚要下刀,不妨一辆马车忽然自矮墙后疾驰而来,车上跳下几个与他一样蒙着脸的,其中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径自朝守着江旧同的衙差冲去,抬手一拎就抡倒一个,与此同时,另几人也跟上来,在壮汉的掩护下,先将几个孩子抢上马车。
朱南羡看着这汉子,觉得眼熟,正待仔细去瞧,忽听街巷一个岔口,有人叫喊道:“什么人——”
竟是府尹大人到了。
遥遥一片火色行来,苏晋一看,竟有几十名官兵。
那头覃照林已与江家几个护院把江旧同等人抢上马车了,挥鞭之声一起,苏晋再不迟疑,当下道:“田叔!”
田叔应道:“好!”驾着马车从暮色里冲出来,唤了声:“南护院!”
朱南羡会意,也顾不上姚有材,一挥刀杀退一干衙差,顷刻带着云熙与梳香冲过去。
身后燃起烈烈火光与动天的喊杀声,更远处有千桃万梨琳琅,有花朝春夜,水岸两头对歌儿的悠长小调,但他只顾得上身边这个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家人。
马车没停,只是放慢速度。
他一边让梳香上马车,一边抱起麟儿往车上公子手里递。
时间紧迫,交错的一瞬,两人都在说话。
朱南羡道:“你们先走,我断后,一定要保护好——”
苏晋道:“我们会把车赶到阜南水案,那里热闹,他们不敢——”
可话没说话,两人都戛然止住。
明月一下探出云头,洒下清淡的晖,恰恰跌落在他的眼,也跌落在她的眼,可马车却没停,越走越快,往前疾奔。
第225章
二二五章
前方是暮色,是长街,是千花灼眼,水上浮灯的花朝夜。
后面是追兵,是喊杀,是刀光剑影和他。
马车疾行,苏晋茫然地坐着,脑中空空只余永济元年十二月的沉朽宫楼,骨里埋雪,心头坠火,她想回头望,又觉不够,只手攀住车辕,没头没尾交代一句:“走,千万别停。”纵身就往下跳。
朱南羡一时间也忘了该与追兵们周旋,见马车远去,拼了命地追,追到一半,却见一个身影自车上跳下,摔在道旁打了两个滚,顾不上疼,兀自爬起来,朝他奔来。
真的是他。
离朱南羡还有十步,苏晋顿住脚。
饶是他蒙着面,那身姿她不会忘,那双眼她也不会忘,眸中有湖光山色,她的日月星光。
此时重逢,方知已一别经年。
可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相隔不是生死天堑,漫漫岁月亦能在刻骨相思中化作细水流长。
苏晋张了张口,想唤他,还没发出声音,眼眶一热,一滴泪就落下来。
她又想笑,原来这便叫作欲语泪先流。
“把这二人通通抓起来!”那头,胡县令与府尹都不依不饶。
朱南羡这才想起还有追兵,先苏晋一步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去身后,手中刀提挽纵劈,杀退几个衙差,又回头看她,目色灼灼:“你先走,我帮你挡着。”
可苏晋听得这一句“先走”,整个人微微一颤,另一只手也扶上他的手臂,握牢,然后抿紧唇,摇了摇头。
朱南羡一愣,她这副样子,就像要任着性,赖定他似的。
却从她清透的目光中读了个透彻明白。
她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他“死而复生”,她害怕再一走,他就消失了,她要上哪里去找?
朱南羡一下笑了,点了点头,温声应了句:“好,那你跟着我。”
衙差们已围了上来,巷口的路被堵了,再要从那里逃是不成了。
敌众我寡,唯有一击制胜。
朱南羡四下望去,他是统过三军,坐镇过天下的人,不过几十个没章法的小喽啰,还难不倒他。
拦腰将苏晋贴身一抱,刀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衙差直指而去,得到眼前了,手腕一个翻转,刀锋朝上,刀背向下,狠狠在衙差肩上一打。
衙差吃疼,弓下身去,朱南羡足尖在地上一点,借势踩上衙差的背,他的平衡力极好,如法炮制或借肩头,或蹬背腰,一路凌空踩着往来路而去。
众衙差被他这一通阵仗闹得不明所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个蒙着脸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在打他们府尹大人的主意。
“保护张大人!”
暮夜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然而太晚了,朱南羡的身形已然掠到了张正采身边,长刀架在他脖子边,朝马车抬了抬下颌,吩咐:“卸匹马给我。”
刀锋冰凉,尖头一点已刺入肌理,温热的血滑下来。
张正采连发怒都顾不上了,双腿哆嗦着吩咐:“还、还不快给大侠备马!”
马匹很快备好,朱南羡抱着苏晋跃上马,同时收了刀,腾出一只手揪住张正采的衣领,要把他往马下拖。
十余名离得近衙差一看,这还得了?当即挥刀上来拦。
朱南羡在马上俯身,将手里揪着的人往他们身上一扔,打退一干人。
又握住另一人的手腕往下一折,夺了他手里的刀,刀抛至左手,横刃一挥,另一干人也被打退。
花朝夜,人们都去了城中阜南水岸。
马已疾驰起来,这一处街巷寂静,只有几株探出墙头的红樱枝开得热闹。
朱南羡将夺来的刀递给苏晋,回头看了看,竟有五六匹快马追来。
张正采与姚有材想必是横行乡里惯了,受了这等窝囊气,双目都气出了血丝,恨不能将他追回来大卸八块。
就凭这群废物?
朱南羡对苏晋道:“刀给我。”
手里的缰绳一头系在刀上,另一头打个结,抛向探出墙头的花枝,任马往前奔驰,感觉到花枝崩到极限了,将手里的刀一松。
长刀借着花枝回扯的力道,飞快回弹。
追来几人没弄清状况,看着一柄刀凌空向他们斩来,还以为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得勒马躲避。
樱枝巨晃摇落一阵湘妃色的花雨,柔软的瓣借着风散落在苏晋的身侧眼前。
朱南羡见官差已被他远远甩下,却并不减缓速度,纵马穿过这场花雨,出了窄巷,来到水岸前,高喊一声:“船家!”
随即抱着苏晋下了马,在岸旁一跃,跳上一只窄身蓬船,扔了锭银子给艄公:“往热闹的地方划。”
这里是阜南水上游,再走一两里,就到城中赶花朝,放河灯的地方了。
而今锦州府内是有钦差的,今夜的事,无论是张府尹强抢民女,还是姚县令借着新政要分桑田的利,都是他们不占理,是以一旦到了城中繁华处,他们就不敢闹出动静了,想捉住他们,只能从长计议。
朱南羡站在船头,先将今晚种种因果想得分明,确定暂无危险了,才掀帘进船篷。
船篷内的矮几旁点着一盏烛灯。
苏晋就在这烛灯旁坐着,她仍有些怔怔的,听他掀帘进来,立刻抬眼来看他。
她与朱南羡不一样,三年了,朱南羡好歹知道她活着,只是误以为她在宁州,可她却以为他已不在了,只身伶仃亦如走过一条黄泉路。
就连此刻重见光明心也无法落到实处。
真怕是一场梦。
朱南羡轻声唤:“阿雨。”
苏晋的眼泪一下又落下来,慢慢淌满一张脸,可一直到朱南羡将她揽入怀里,熟悉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定得让她知道这场梦惊不散,才敢啜泣出声。
她其实很少流眼泪,但眼下却怎么都忍不住。
就好像九岁那年躲在牛车里离开故居,独自在路边的树下哭了一日夜,一抬头,却看见阿翁好端端的站在眼前,说:“阿雨,阿翁还在,日后我们爷孙仍在一起。”
阿翁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还好,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她。
无论生,无论死。
船已划到闹市,两岸喧嚣声渐起,觉察出怀里的人已平息些了,朱南羡这才轻声开口道:“其实我……”
话还没说出来,苏晋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眼来看他:“这两日不说这个,好吗?”她一顿,又补充,“只这两日。”
其实他为何能活下来,苏晋大约能猜到,毕竟随宫里只有两个人有这个本事保住他。
可她还不想听,刚重逢,一旦与过往牵扯太多,恐一切又成镜花水月。
苏时雨坚韧清明了一辈子,这一刻真是难得的任性与软弱。
朱南羡看着她,熟悉的眼,熟悉的眸,盈盈闪动的睫如蝶振翅,清透的目光里映着他与火光。
心中涌上千般万般滋味,像是有谁将他沉淀了数年的思念从心底,从骨血一丝一缕地抽出来,再一笔一笔重新铭刻。
太多太深太沉,一辈子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