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个人,一般会从过往查起,段翎调查踏雪泥,自然也会调查他的过往。只是踏雪泥过往宛若白纸,太干净了,挑不出差错。
可越是干净,段翎就越觉得不对,于是他没中断过调查。
当初,段翎抓走了踏雪泥的心腹王忠,从王忠口中探得踏雪泥每年都会去一个地方,苏州。
至于踏雪泥每年去一次苏州做什么,王忠就不知道了。
哪怕王忠是踏雪泥的心腹,他也不会将自己所有的事告诉王忠,留有一手,行事很谨慎。但段翎只要抓住一个线索就会追查下去,时至今日,终于查到了些事。
踏雪泥去苏州是为祭拜。
不过由于踏雪泥是去一座山的山顶烧纸祭拜的,附近又没埋过任何尸体,没法确认他祭拜谁。
眼看着线索要中断了,段翎又查到踏雪泥行走在苏州大街时被当地的老者误认成另一个人。
老者将踏雪泥误认成一个名唤应知何的人,拉住他问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一家子怎么就突然消失,还消失了那么多年。
后来老者看清踏雪泥的脸,又很抱歉说自己认错人了。
认错人算得上是一件比较寻常的事,不寻常的是踏雪泥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惩罚这个老者。按照他易怒和喜欢打人的性子,本该会将人打得半死的。
毕竟伺候过他的太监死了很多,大部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踏雪泥对寻常百姓也没丝毫收敛,有一次,他到大街闲逛,经过他身边的男子不小心弄湿了他的靴子,被他打断了两条腿。
这样的人怎会突然改性子,放过当街对他拉拉扯扯的老者。
段翎得知此事,派人去调查了应知何的生平,发现他的年龄跟踏雪泥一致,而他连同全家一起消失后一年,踏雪泥出现了。
踏雪泥在那一年入宫当太监,后为嘉德帝挡刀,一步一步获得他信任,爬到东厂厂督的位置。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段翎从不相信巧合二字,就算踏雪泥不是应知何,也一定和这个应知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应知何……
段翎是听父亲提过应知何,但那不是他第一次知道应知何,第一次知道应知何,是在小时候。
当年,段翎身处嘉德帝炼药人的地方,那里有不少人,也有应知何的亲人,他们试药后陷入痛苦,意识不清时会喊应知何。
待药效过去了,他们坐一起也会说应知何,担心他的安危。
他们和段翎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被嘉德帝拿来炼药人,不一样的是段翎只需要试药就好,守着药人的护卫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很是尊敬,而他们除了试药,时不时还会被抓出去严刑拷打。
嘉德帝知道应知何救了前朝皇子,想要让他们说出来。
可他们没说。
在段翎成为真正药人前,他们全死了,一部分是在试药过程中熬不过去,死的。一部分是经不住严刑拷打,重伤不愈而亡。也就是说,应氏那么多人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嘉德帝抓走了。
此时此刻,段翎省略掉药人的事,将其他事告诉林听。
林听吃惊,难以置信道:“所以应知何有可能是厂督?也有可能是厂督认识的人或亲人?”
“嗯。”
林听有个疑问:“倘若应知何是厂督,那他们的脸怎么会不一样?完全就是两张不同的脸。”人的脸是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有少许的变化,但不会到这种程度。
段翎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还找到了答案:“江湖上有一种换脸的法子,他可以换脸。”
“换脸?”
段翎也知道不少江湖之事:“换脸法子歹毒,人在换脸后,身体会变弱,不能久站,惧寒,日日承受痛苦,生不如死。”
正因为换脸过于歹毒,需要割皮削骨,再用苗蛊入体,难度极大,稍有差池会死,所以很少人会去尝试,它也被人渐渐遗忘了。
林听拧眉:“那你可查到厂督为何派人监视我和我阿娘?”
“还没查到。”
林听若有所思道:“我能不能将这幅画像送回京城,给我阿娘看看?”她母亲没见过踏雪泥的脸,那有没有见过应知何呢。
段翎收起画像,没问其他:“好,我唤锦衣卫送回京城。”
就在此时,仆从跑进来道:“大人,有一个自称是东厂厂督的人带着十几个人闯了进来。”
第86章
段翎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淡定,
不慌不忙将画像放回房间,随仆从出去。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后院,踏雪泥带人闯进的是前院。
林听略一思忖,
紧随其后,
想知道踏雪泥今天过来的目的。
前院有锦衣卫,他们面无表情,
手握绣春刀,
随时准备拔刀,踏雪泥带来的人站在他们对面。
林听走进前院,先看到的是踏雪泥,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太阳,
仿佛当这里是自家院子。
她刚看过应知何的画像,
此刻见到踏雪泥,不禁多看两眼。
踏雪泥背靠着石桌,
依然裹得严实,
双手藏在手炉里,
没露出来。他阴柔的脸毫无血色,
愈发瘦了,即使披露那么多件衣裳,
也不见臃肿,
反而瞧着单薄。
林听真的很想知道踏雪泥到底是不是消失多年的应知何。
段翎缓步到踏雪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厂督今日怎么来了,
还带了那么多人。”
踏雪泥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陛下这次又派东厂协助锦衣卫办事,咱家今日过来,
是想问问段指挥佥事可有查到什么。”
他瞥过自己带来的人:“咱家会带这么多人,
是因为咱家往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了,怕有人要杀咱家,
不是想伤害段指挥佥事。”说罢,挥手让他们都退到院外。
林听嘴角一抽,踏雪泥今日这架势看着就像过来找麻烦的。
段翎也让锦衣卫和宅子的仆从退到院外,含笑道:“原来厂督是为了公务,可既是公务,厂督为何不等我到官衙再问?不过我今日不办差,明日才会去官衙。”
踏雪泥似感到抱歉:“是咱家思虑不周了。”
段翎直视他:“对了,听说厂督前日也来了,不知厂督那日所为何事,也是为了公务?”
踏雪泥敢当着锦衣卫说那些话,就不怕段翎会知道,他面不改色道:“我和林七姑娘投缘,得知她也在安城便过来瞧瞧。”
林听:“……”
不是,谁和他投缘了?他们一共才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东厂的人都是这么厚脸皮的?
她不理解,还大为惊讶。
段翎笑意不减:“厂督刚到安城不久便过来看她,还说了那么多‘关心’她的话,有心了。”
踏雪泥漫不经心地扫了林听一眼:“可惜她没把咱家的话听进去,把一根草当成是个宝,没能瞧见身边还有其他宝贝。”
林听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说的那些话都莫名其妙,她会听进去才是个没脑子的人。
段翎抬手接住从大树上飘落的叶子,叶身有一条青色虫子,他垂眼看着,微微一笑:“厂督有没有想过,在你眼里是宝贝的东西,在旁人眼里兴许是根草呢。”
踏雪泥斜睨着段翎,眼神掠过他的脸,心道林听就是眼皮子浅,被他这张皮囊迷了去:“谁是草,谁是宝贝,日后自见分晓。”
段翎笑而不语。
踏雪泥抖了抖身上的裘皮,站起来:“既然段指挥佥事今日不办差,那咱家就不打扰你了。”
“厂督慢走。”
由始至终没出过声的林听此时也附和一句:“厂督慢走。”
踏雪泥看了她一眼。
他今日收到了林听被谢清鹤手底下的将军掳走的消息,也收到了今安在如今在军营养伤,他们想逼今安在说出金库下落的消息。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踏雪泥也想今安在有复国的念头,但绝不能以逼他这种方式。这些人算什么东西,也配威胁皇子?尽管前朝已灭,但在踏雪泥心中,他永远是正统的皇家血脉。
一群蝼蚁暂时借风登上了高处,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不怕被人一脚碾死,落得尸骨无存。
踏雪泥神色越来越冷。
要不是他暗中助他们,他们岂能顺利造.反,一路势如破竹到安城?竟敢打今安在的主意,他们也得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们该庆幸他们对他的计划还有点用,否则踏雪泥定要他们活不过明日,立刻付出代价。
林听被掳走后安全回来,今日瞧着并无不妥,说明今安在在军营平安无事,那些人还没对他做什么。踏雪泥不动声色地收回看林听的目光,转身朝院外走。
段翎忽道:“应知何。”
踏雪泥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段指挥佥事方才说什么?”
青色虫子从叶子掉落,跌在地上,还在爬动着。段翎稍抬了下腿,靴底往下压,轻轻松松踩死它:“厂督可有听说过应知何?”
踏雪泥镇定自若,反问:“听说过又如何,没听说过又如何,陛下让段指挥佥事去查此人?”
他回道:“不是陛下让我去查,是我自己想查此人。”
踏雪泥随意抚了下手炉,手还没被捂热,语气如常:“咱家听说过他,一个消失了多年的人。平白无故的,段指挥佥事为何要查应知何,他跟安城的事有关?”
知道应知何的人是少,但并不代表没有,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官员会听说过不足为奇。
林听留意踏雪泥的神情,但看不出来有变化,仍然很冷淡。
段翎:“他是否跟安城的事有关,我不知道。我会查应知何,是因为我对这个人很好奇。”
踏雪泥耸了耸肩,像是对应知何不感兴趣:“咱家对应知何知之甚少,仅是听过罢了。段指挥佥事想查他,咱家也帮不上忙。”
他没久留,走了。
林听有所顾虑:“你直接试探他,会不会打草惊蛇?”
段翎反应平平,捻起林听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指尖擦过耳垂,两种不同的体温相碰,他温热,她微凉:“说不定他会自乱阵脚,露出更多破绽。”
林听耳垂被碰到的那一瞬间,感觉回到了昨夜。
昨夜,他们做了三次,第一次是她在下,后两次都是她在上,但段翎做到一半总会坐起来,低吟着亲她脸颊、耳垂。而她就坐在他腿上,双.腿环在他腰间。
段翎似乎很喜欢亲她的耳垂。
他撞过时会松开她的耳垂,退出时又会亲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最后到关键时才停下来,埋首在她肩窝上,抿着唇,却不受控制地轻哼着,敏.感地颤着。
今日林听去照镜子,发现耳垂还很红,不是被咬伤了的那种红,而是被亲得太久了,就跟她和段翎接吻一样,时间长了就会红。
林听不再想,在段翎别好她的碎发后,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万一他真是应知何,会当上东厂厂督也是为了替家人复仇,怕你将此事告知陛下,对我们起了杀心,要杀我们灭口怎么办?”
段翎听林听一口一个“我们”,双眼微弯起,不太在意道:“那就要看他杀不杀得了。”
锦衣卫从院外进来:“大人,太子派人来说想见您。”
林听竖起耳朵听。
今安在刺杀失败,自己身负重伤,至今还没下得来床。但太子受的伤没那么严重,却也不轻,这几天都在养伤,很少见人,他今天突然想见段翎怕不是有要事。
段翎问出了她想知道的:“太子派来的人可有说是何事?”
锦衣卫:“没说。”
段翎“嗯”了声,正要跟锦衣卫出去,林听下意识拉住他:“你还没用膳,用完膳再去?”
太子派来的人只是说太子想见他,又没说要即刻去,晚个两刻钟还是可以的吧。她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段翎长时间这样,不怕胃出问题?更别提他还有别的病。
段翎回头看林听拉住他的手,最终留下用了膳再去见太子。
林听闲得无聊,让仆从去买些做泥人的泥回来。她看话本看腻了,想找点其他事情来做。
就在林听要大展身手捏一个段翎时,仆从去而复返说外面有人找她。
找她?
她在安城人生地不熟,谁会找她?今安在还在谢清鹤军营里,踏雪泥刚走不久,也不太可能是谢清鹤,他昨晚才刚被段翎刺伤。
林听捏了捏泥巴,没贸然见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是女子。”
“她还说了什么?”
仆从对视一眼道:“她自称是公主。”他们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刚来了个自称是东厂厂督的人,现在又来个自称是公主的人。
公主?她不是应该在京城,怎么来了安城,不会是因为今安在吧?林听洗掉泥巴,解开围身裙,叫了两个锦衣卫陪她出门。
宅子门外停着两辆低调的马车,几个人守在马车旁边。
其中有一个人是林听见过的,公主带她去明月楼找小倌时,她们的身边就跟着这个侍女。
林听可以确认马车里的人是公主了,行礼道:“公主。”
她刚喊完公主,面前那一辆马车的帘子就被人从里面撩开了,但先下来的是男子,一袭紫色衣衫,身形略高,凤眼薄唇,面容还算俊,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公主带面首来安城?
林听之所以知道他是公主的面首,是因为她曾撞见过他在书斋后院和今安在说话,记得他长什么样,也记得是他假借今安在的名头去接近谢家,害谢家被抄家。
她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一步,不喜欢这个人的处事方式。
男子寄人篱下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对别人的一举一动很是敏.感,尽管林听没表现得太明显,他也感受到了她并不喜欢自己。
他没见过林听,不知道她认识今安在,只以为对方猜到了自己的面首身份,瞧不起面首。
男子隐忍着敛下眸。
公主扶着裙摆从车里面出来,已经落地的他立即抬手扶她。
她一落地就推开了男子,越过他,走到林听面前:“林七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林听礼貌而疏离道:“我很好,公主怎么来安城了?”
她是公主,到安城城外,守城士兵也不敢拒之门外,毕竟叛军就驻守在城外不远处,怕公主会出事。林听并不疑惑公主是如何进城的,只疑惑她为何要来安城。
公主看了一眼侍女和伪装成普通人的内侍,他们迅速退到远处。负责保护她的九个暗卫藏在暗处没现身,可也退远了点。
随后,公主又看了一眼锦衣卫,他们却在等林听的话。
公主地位虽高,但没法插手锦衣卫的事,他们更怕段翎,唯恐林听会在自己当值期间出事。
林听一看便知公主想问今安在的事了,对锦衣卫道:“你们先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