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子?这般,我才敢松口气?,不至提心吊胆。”
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连她都?能看出来王旖不过虚张声势,崔循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应令你受委屈。”
萧窈哑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着,难以?自洽,最后?左右为难地?跺了跺脚,欲拂袖离去。
崔循却忽而问道:“与我牵扯一处,当真?令你这般为难吗?”
此时若是有宾客在侧,怕是又要?讶异,崔循竟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至此,实是罕见。
萧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像是在胁迫我。”
待今日之事传开,王旖颜面扫地?的同时,人?人?也会议论崔循如?何为她作证,必然?还?会有诸多揣测。
重光帝也会再找她过去问话?。
萧窈心气?不顺,是知晓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依然?别无选择,势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过几日就收拾行李去阳羡投奔长公?主!
她今日来桓家,原是冲着王氏姊妹,哪知阴差阳错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僵持间?,却只听有人?唤了声“琢玉”。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姿容俊朗,细看相貌仿佛与崔循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却已然?从容称呼了声“叔父”。
萧窈随即意识到,这是崔氏驻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栾,辈分上来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带着些许不掺恶意的好奇:“这位想来就是公?主了。”
萧窈点点头,指尖捻着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不能当着崔氏长辈的面同崔循争论,稍一迟疑,果断道:“二位想来有话?要?说,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崔栾客气?道:“公?主慢走。”
待萧窈身?影远去,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侄子?,既无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将人?说得如?同‘红颜祸水’,怎么我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琢玉你对人?家女郎不依不饶?”
第052章
崔循属意别家女郎,
颇为主?动,甚至不依不饶。
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任是谁来说,
崔栾都不会信,
还会觉着对方兴许是昏了头。
当?初风荷宴后,
崔翁听了长?孙堪称大逆不道的表态,晚间就给常驻京口的崔栾写了信。
因那时尚未彻底冷静,
信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客观,
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他老人家难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萧窈时,
几?乎要将其描述成不怀好意、蓄意图谋的“妖女”。
崔栾看过?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还是认同的。
毕竟平心而论,
这种亲事对崔氏着实谈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却是觅得靠山,余生顺遂无忧。
纵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直至方才有意无意听了几?句,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测那般。
对此崔循并不避讳,只?颔首道:“是我纠缠于她。”
至于两人之间因何而起,早些时候,
萧窈又是如何变着花样戏弄自己,
他半句都没提。
崔栾失笑,摇头道:“总不会你已经向家中摊牌,
欲提亲,
可公主?还没应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总会答应的。”
萧窈曾说过?他总是心口不一,确实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说过?让萧窈慢慢考虑,
这些时日他所做的种种,却还是在逐渐堵死她的路,令她别无选择。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将会与萧窈一起被屡屡提及。纵谢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谢翁势必会有顾虑,不会贸然提亲。
若是从前,崔循不屑于这样的手段。
可那夜萧窈应允了亲事,踩过?底线,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会容她改口。
这些隐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栾还是觉出些许不对,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依从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年纪轻,心性不定?。”
崔栾从中听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这是已然彻底陷进去了,“嘶”了声,难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会高兴,还是愤愤不平?
“你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窦初开,与心仪的女郎暗送秋波时,你只?忙着案牍劳形,于此道全?然并无半点经验,一时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栾斟酌着措辞,劝道,“但?若想讨得女郎欢心,还是不应太过?古板。”
在此事上?,崔栾确实颇有经验。
他昔年对自家夫人朱氏一见钟情时,朱氏已然心有所属,是他千方百计、勤勤恳恳讨得欢心,最后才抱得美人归。
此后更是琴瑟和鸣,十余年依旧恩爱如初。
崔栾有自知之明,昔年长?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养崔循为接班人,他并未有过?半分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撑起一姓一族的栋梁之才,后来听从崔循的安排驻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过?得闲适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劳,孑然一身,又多少会有些亏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种后,他并没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劝说,反倒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两人结伴同行,一样的容色出众、俊逸脱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当?叔侄二人是在叙旧,又或是谈玄论道这样的风雅事,任谁也想不到是在聊这些。
离了桓家后,崔栾停住脚步,坦然道:“你婶娘身体不适,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号的山楂糕点,我须得买些回去,就不与你同行了。”
这种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样,但?朱氏的吩咐,崔栾从来亲力亲为。
崔循从前不以为然,总觉着是空耗时间,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平静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栾瞥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离开之际又叮嘱道:“你阿翁那里?,我自会帮着劝说,你也该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应允才好。”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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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