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问:“窈窈是真?心想嫁他?还是方才在外听了许多,为旁的考量?”
萧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着胸口,将险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缓缓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练琴,一样可以教你。”
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听了进?去,这两日?也?思量过该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萧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齿伶俐,
又会?装傻耍赖,
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语,
垂眼打量萧窈。
她?今日?穿了烟紫的衣裙,外罩着?层轻纱,
观之?如云雾,
轻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纤细,
仿佛不盈一握。
肌肤如上好的细瓷,
眉目如画,
唇红齿白。
乌发如云,
绾了寻常的发式,
只簪了两朵缠枝珠花,插着?支白玉发梳。耳饰也?不繁复,
细细的银线垂下,坠着?颗圆圆的珠子,光洁莹润。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见萧窈同谢昭说话,神情专注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