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初到礼乐司,必然不肯此地久留,会变着法子给自己找靠山,广陵王府太过中立,并不符合朱易的野心,能让朱易左右徘徊的只有东宫和虞家。
于是虞凤稚把徐树文带了回来。
朱易不是蠢货,徐树文一回来,他便明白自己无法再投靠虞家了。
于是朱易转去了东宫,虞凤稚又故意在太子面前夸赞朱易相貌,引来太子把朱易作为探子送进了虞家做一个长史。
一路推着朱易距离进士清流这条路越走越远的人,正是将回朝不久的虞凤稚。
他筹谋着朱易去东宫做了派往他虞家的奸细,绕这么大弯子,不过是为了把这个人握在手心。
若朱易直接选择了虞家,替虞家立下汗马功劳,他便不好对朱易动手了。
如今这局面实在妙极了。
朱易在他的手心,但由于探子的身份过的战战兢兢,将来有一日东窗事发,也由他虞凤稚为所欲为,其他人哪里说的上什么话。
即便方信也不知道虞凤稚在想什么。
虞凤稚在京城画了一个圈套,看着那个人懵懵懂懂跳进来,被物尽其用做筏子,做枪弹,被设计与广陵王府决裂,与进士清流分道扬镳,搅在这东宫与虞家的党争中断了青云之路,还恭恭敬敬一无所知地叫他虞将军。
实在是好笑至极。
朱易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自与广陵王决裂,他已好久未曾见过李桓一面。
他将许多烦恼诉至信中孟朝,江宁的孟朝没有一封回信。
他分外烦恼,还是在书与孟朝的信中写下一句,“虞少杨死,我才能活。”
自虞少杨死后,朱易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他还不知道噩梦的影子早就笼罩着自己,那是比起虞少杨更加恐怖的噩梦。
朱易从不允许自己脆弱,但那一夜他清晰地明白自己被打断了骨头。
只有那个人尽快死去,自己的骨头才能重新续上来。
他这跌宕仕途,满腹心事,除了一个孟朝,还能向何处说?还有谁肯听?
无端端被李桓一通羞辱,到底一个人在家中红了眼眶。
他说谁勾栏样子?
他说谁步母亲后尘?
他凭什么这么说?
委屈,愤懑,终于化为信中一句句“那广陵王不知好歹,我朱易此生必与他毫无交集!”
孟朝没有一封回信。
李桓不要他了,孟朝也不要他了。
秋梨秋葵有一日听到朱易红着眼睛问,“你们是不是将来也不要我了?”
秋梨秋葵连忙安慰他。
她们还从未见过朱易这般模样。
盛席华筵终散场,聚是缘,散也是缘。
“公子啊,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我们能靠着的只有自己吗?”
而广陵王府收到江宁孟家的好几封积压已久的信,当金镯要送到李桓书房时候,李桓正是满腹怒意无处发泄的时候。
朱易脖颈上的痕迹,绯薄的春衫。
朱易对他费尽心机的利用。
朱易从江宁到现在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不肯再听到这个人半分的消息,便吩咐下去,“那些信都烧了!一封不留!”
金镯早已习惯主人的喜怒无常。
她没有烧了一封信,反正到时候追究起来,倒霉的还是她。
那信便被端端正正放在匣子里,等着有一日,该看见的人放下自己的清高姿态。
清流名士,有时也要学会低头。
第42章
广陵王府的表小姐听闻虞少杨的死讯闹一番,到底没有翻了天,带着哭腔上了王府替她安排的婚轿,她并不明白兄长的苦心,但假以时日,年岁渐长,或许便会明白过来,李桓为她挑选的郎君正是名在朱易之前的榜眼郎,虽不比虞家势大滔天,但为人谦和有礼,也能护她后半生周全。
王府嫁女,贵客云集。
虽说平日里不肯拉帮结派,但一到热闹的婚事,能递出去的请帖都递了,倒是公私分明了。那厢热闹非凡,朱易却在隔一条街的军中拨弄没用的账本,身边还有不长眼的问,“听说朱长史过去是王府的门客,这次有没有收到请帖?小虞将军今儿也正准备去了。”
朱易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王府那等门第,岂是我这等闲官所能踏足的。”
广陵王连周茂生一众都请去了,新郎还是一同登科的榜眼郎,他朱易却连半张薄帖都未瞧见。
朱易心知李桓故意气他,却又有自知之明,万般愤懑之下在纸上画了一只王八,在王八头上写了个硕大的李字。
营房酷热,朱易正与同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褪下军服的虞凤稚掀帘进来,人人噤声,朱易一介书生,耳力目力皆不如人,还在说着话,“广陵王连小虞将军都能请了,可见确实恩怨分明的很。”
就事论事这请帖也是该递进虞府的,只是隔着王府小姐与虞少杨那段旧情便有些不对味。虞家却不能在这上面说什么,朱易点破其中人人不敢说的内情,还没有发现虞凤稚就在身后,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接了话茬,“确实恩怨分明的很,连虞家都请了,却没有请你这有旧情的门客。”
朱易这才注意到身侧一众人诚惶诚恐,没有再敢大放厥词,毕恭毕敬道,“将军进来,怎也不打招呼?”
虞凤稚面具挡住眼睛,没有人看清楚他的神情。
他年纪不大,身形高健,面具常年覆住,不看那过分年轻的面容,便似一把出鞘利刃,在军中也有一呼百应的威严。
一众同僚拱手垂头告退,便只剩他二人。
虞凤稚一身常服,看起来正准备从军营中出去参加婚宴。
他伸手在那张画着王八的纸上看了看,见着上头写个歪曲的李字,抿唇微不可查地笑了声,还是板正着脸质问,“广陵王怎么惹了你,李可是国姓,若认真查起来,便要治你一个不敬圣人的罪名。”
朱易扑上去,“此李非彼李,虞将军切莫胡乱栽赃罪名!”
少年人身躯高大,随手将纸举过头顶调笑,“你一介长史,我说栽赃就栽赃,更何况如今白纸黑字,要不听话,便送你入军营的牢房去关个三五日,看你再有没有规矩。”
朱易垫着脚争夺,虞凤稚平日身形敏捷,这时候又不知为何示弱,一路被朱易推挤到床沿,顺势倒了下去,朱易满头大汗从他手中夺回画纸团一团扔到床底毁尸灭迹,小虞将军却歪着头靠在被褥上笑,身形舒展,领口被蹭开大半,头发也散下来几缕,倒是看起来才有了几分少年独有的风流倜傥。
朱易微微愣神,才发现自己此刻还跨坐在小虞将军的身上,他抱习惯女子,男人的骨头坚硬,硌得他大腿生疼,便又想起虞少杨在他身上的所作所为,面色一沉就要起来,虞凤稚却翻身将他压了下来,炽热的呼吸喷薄在耳边,“你不知我为何留你这东宫细作在身边?”
朱易猛推了他一把,却发现胳臂似捶到了一吨铁上,气恼道,“小虞将军自重!莫非将军也要学那虞少杨做派!更何况,什么......”
什么东宫细作!
虞凤稚眨了眨眼,神情竟有些无辜,“我见色起意,才有了太子后来将你送来的事,你若还是清高的探花郎,我一介武人动了你,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被那清流古板的高官们骂死?即便你心存不轨,我也甘心容忍,你却一点动容也无?你进虞家这段日子,我如何对旁人,如何对你,你却还看不分明?本想一直等着你自己发现,谁知出了虞少杨的事,若再等下去,又便宜了别个怎么行?”
朱易听他一番混账话心中诧异,不免开始怀疑自己这副皮囊,是否当真格外比女子更加招人。
但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比女子好在了哪里。
横竖这张脸他看了十年二十年,早便看得厌烦,只觉不过尔尔。
第43章
徐树文好男风也便罢了,周茂生不过是看他有趣逗弄他,虞少杨是个荤素不忌的渣滓,这虞凤稚又抽的什么风!
他本以为,虞凤稚不过是随口一赞罢了,哪里晓得还存着这份心?
“小虞将军!我敬你是个人物,切莫再开玩笑,以免同殿为官,尴尬的紧。更何况我初来虞家便与您谈过,我自有自己的想法与底线,旁人为了前程或许做得这些龌龊事,我却是绝不愿意的。”
他做事再不择手段,也不至于出卖自己。
虞凤稚却摇头,“我不与你谈交易,只与你谈感情。”
他推开错愕的朱易,捋了捋他凌乱的发丝,“我只想得你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话,连嫖资都不必有了。
朱易气的发抖,面容赤红,咬牙道,“小虞将军自重!”
虞凤稚倒是没想到一片怀柔之策起了反作用,抚额站直了身子,自顾自道,“你记着我今日同你说的话便好,我从不强迫别个,这一点大可放心。你我同被那广陵王讨厌,我便带你过去,咱们一起刺刺他的眼睛。”
朱易倒是没想到最后会听他这样说。
虽然心中不愿,但上级有命,他哪有不从,又怕虞凤稚再拿着那王八生事端,无奈道,“是。”
小虞将军转过身,唇瓣悄悄扬起。
王府有喜,大红盖头的新娘还未上花轿,满座刺目的红。
朱易跟在虞凤稚身后,他未得请柬,无名无分,只当是小虞将军的随客,同来的还有方信等人。朱易跟随众人落座,远远便瞧着那周茂生正与榜眼郎推杯换盏地将客套话,此人天子近职,如今前程似锦,站在老实木讷的榜眼郎身边倒是显得芝兰玉树,可惜身子不济,眉眼常带病气,三五盏下来便推辞不饮,堪堪抬头,正与朱易的眼神撞个正着,眉头一挑,将空杯高高举起,朱易冷笑着举起杯盏。
太子未亲自过来,但大礼却随周茂生到了。
广陵王居上位,亲自为新嫁娘盖上红盖头。
他远远见着朱易出现在人群中,微微皱眉,便看到了朱易身边的虞凤稚,虞凤稚亲自过来,他不得不来同这小虞将军打招呼,没有看朱易一眼。
“恭贺王府大喜。”
虞凤稚笑着抬酒,广陵王与他杯盏相碰,“多谢虞将军捧场!只不知你带这并没有收到请帖的探花郎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朱易被他一刺,虞凤稚还未说话,他便先开口了,“我自以为与王爷有交情,原来是下臣高攀,此酒便敬今日王府大喜!”
他一杯饮尽,李桓面色也不好,反倒是虞凤稚看了朱易一眼,替他说话,“我军中的人,让王爷见笑了。”
李桓只看这二人互相维护刺目的紧,一时间气的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宴席上王孙贵胄居多,虞凤稚不能总顾着朱易,方信也自有自的人脉,人们三五成群交谈,只朱易一人不喜凑热闹,躲进了最末的角落闷不吭声地饮酒。
他来这样的场合,本应该长袖善舞,多结交一些有用的人脉,然而一看李桓冷冰冰的模样,便什么心思都没了。
出了虞少杨的事,别个的酒他不敢多喝,周茂生那厮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同他打招呼,“虞家住的还舒服?”
朱易冷笑,“托您的福,我过的很舒服。”
周茂生盯着他眉心的红痣,竟是有些微醉,情不自禁似地把手伸了上来,朱易躲过,周茂生便叹息道,“你怕是忘记自己中了剧毒。”
朱易摇头,“我并未忘记,只是虞家目前风平浪静,虞凤稚又不信任我,我接触不到核心。”
周茂生道,“太子让我转告你,定要不择手段取得虞凤稚的信任。”
朱易心中冷笑,虞凤稚早与他挑明,既然知道自己是东宫的探子,即便见色起意,又怎么会让自己接触机密?
但他不能在周茂生的面前这样说。
他只是笑着,眼中带蛊,”不择手段?包括陪虞凤稚上床?”
周茂生目光竟有些心痛,朱易看得作呕。
“无论如何,你需要他的信任。”
朱易不想再与周茂生谈论下去,他眯着眼睛,“那处榜眼郎喝醉了,状元郎不过去替他?免得新郎醉醺醺误了接人的时辰。”
周茂生见状也不好多说,匆匆向人群中去了。
朱易扶着墙,他没有喝醉,却被恶心的想吐。
第44章
往常若在江宁,朱易喝醉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个孟朝。
那人向来细心,照顾他无微不至。
朱易这时候又想起故友的好,勉力笑一声。
孟朝不在身边,京城险象环生,他不敢再喝醉酒,沦为他人鱼肉了。
远处的周茂生替榜眼郎饮酒,连方信都在其中如鱼得水,众人其乐融融,只他这同届的探花郎格格不入,连办宴的主子广陵王,虽曾与他有过沸沸扬扬的旧交,如今也冷眼相待,想必今日一过,他这并不起眼的探花郎与广陵王结下梁子的消息便人尽皆知。
前途茫茫,腥风血雨尚未可知。
朱易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杯中倒映一张桃李似的面容。
新娘盖着盖头,两旁锣鼓喧天,人人赞一声佳偶天成,傀儡似的王府小姐,既不能做自己的主,也不能做自己爱情的主。
绣花的鞋从朱易旁边走过。
朱易在宴末的角落,新娘从他身侧经过,不出五步的距离便要上男方接亲的花轿。
人群攒动,朱红柳绿。
新娘的袖摆飘过朱易的鼻尖,朱易先是嗅到女儿家贴身的香气,紧接着便看到了新娘细嫩手心握着的剪刀。
剪刀在阳光下亮的惊人。
朱易以为自己生了错觉,再一眨眼,新娘已要迈出门槛,随着她手中的剪刀被掩入繁复的衣摆下消失不见,大红的喜袍上沁出并不能引人注目的血。
新娘这是想在自己迈出这道门槛,嫁为人妇之前,替那死去的虞少杨殉情。
不该多管闲事。
朱易闭了闭眼。
他不是好人,却到底对女人心软。
满堂喧哗,无人在意一介弱女子的挣扎痛苦。
就在新娘子便要迈出门槛之前,人们见那俊俏的探花郎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拉住新娘子的手,新娘看不出神情,扭动身躯像在挣扎,探花郎不知说了什么,新娘停止挣扎,身形顿住,脚步慌乱地离开,便是那头上的盖头,都因她的心神不宁而晃动。
实在是出格。
众目睽睽,形同流放的探花郎竟拉着新娘的手耳鬓厮磨!
她的郎君候着花轿,面沉如铁看过来,哑着嗓子道,“朱长史自重。”
周茂生立在榜眼郎身边,蹙眉似对方才那一幕极为不解。朱易不是生事的人,也未听说与王府表小姐有什么交集,竟做如此轻薄举动,实在有伤大雅,若是传扬出去,表小姐的名声不会好,他朱易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
虞凤稚立在李桓身边,面具覆盖他的神情。
李桓的脸色竟比那榜眼郎还要难看。
王府喜事,来人都是达官显贵,已难以想象第二日要有什么流言蜚语传遍勾栏瓦肆了。
表小姐先与那虞少杨已经不清不楚,榜眼郎再是不介意,也无法忍受绿帽子戴到大婚来,牵扯两位新科士子,天知道到流言到了市井会被编排成什么模样,他广陵王府又会被连累到什么地步。
李桓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朱易为什么这么做,他与表妹素不相识,故意如此,似乎除了报复他的恶言相向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局面难以收拾,李桓站出来,“朱长史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向他看来,新娘已忐忑不安地上了花轿,还不知她上轿之后救她的人受到了指责。
朱易头大如斗。
方才他只是拉住新娘的手,夺下她手中的剪刀,然后与她多说了两句话。
“那虞少杨不是好人,外头的男男女女不知多少,为他殉情未免太过可惜,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春巷走一趟,便知你兄长都是为你好。”
他虽苦口婆心,也知同样的话李桓定与这小姐说过千百遍,但到底希望她能听进去,不至于为了那一个人渣妄送了性命。
今日至少夺下了她手中的凶器,避免一桩血事。
但他要怎么处理眼下的麻烦呢?
第45章
且还来不及解释,李桓便冷言冷语道,“探花郎踩在我王府的土地还如此放肆,可见实在不顾念昔日门客之情。”
人们很少见李桓发怒。
印象中的广陵王总是在笑,笑起来如沐春风。
他是端方君子,亦是王孙贵胄,蹙眉屏息的时候自有天然的威严,一时间宴上竟除刺耳的乐音之外再无别个动静。
新郎怕误了吉时,未在王府过多纠缠,只临走前骑着高头大马,远远看了朱易一眼,似把这绿云罩顶的仇暗暗记在心中。新娘在轿中耳边回忆朱易的话语,轻轻捂着伤了一半的胳臂暂消了死志。
倒不是她因朱易的话当真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