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府上下每一个人都告诉她虞少杨不是什么好人,十六七岁的年纪被衣冠禽兽哄骗,哪里分的清楚是非黑白,只一腔热忱上头,临时起意轻生也有对自己兄长不过问自己便执意安排婚事的不满,可怜只能以死来博一番解脱,但经这一场打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没有重割一次脉的勇气,却赌气似地想着,左右死不成了,她一定要调查清楚,证明给那些说虞少杨不好的人看。
阴差阳错,堪堪救一条性命。
朱易不是什么好人,对女子却向来宽容。
对他的娘,对他身边的两个丫头都是如此。
可惜好人做一次坏事能够得到原谅,坏人做一次好事总被认为不安好心,倒非世人愚昧,全然是常理推断罢了。
人人看向面如冠玉的探花郎,他们在等着一个合理的答案。
若没有合理的答案,今日这热闹便有的瞧了。
方信在人群中见朱易即将沦为众人口诛笔伐之首,不知为何心中竟生了恻隐之心,今日他随虞凤稚一路前来,也未敢抬头多看朱易一眼,耳边似乎总若隐若现响起那夜销魂蚀骨的呻吟,到底压抑至今眼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却落在广陵王身后的虞凤稚身上。
小虞将军带着面具,嘴角含笑看着人群中的朱易,方信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眼神。
像在看着蝼蚁,又像在看着情人。
他在看他蝼蚁一样的情人。
方信发出轻轻一声叹息,被他藏在深柜中的那支发簪,到底不见天日了。
人群中的九公主好奇探出头,“啧啧,好大一出戏。”
她身边得宠的宫侍上下打量忽而笑着说,“公主啊,探花郎生的真是好,难怪这些事人们见着了总会往不堪的方向想。旁人不知,从咱们这个方向看过去,是能看清楚他从新娘手中夺下来剪刀的。王府的表小姐名唤宁雪,宁夫人早逝,宁将军一门在十年前战死沙场,这唯一的女儿便交到了她的亲姨妈手里,广陵王虽说兄长,却代行父职,因严厉的管教兄妹关系并不十分好,外头有些传闻,想来这场婚事,表小姐是不愿意的。”
若今日拉住新娘的是七旬老翁,亦或面容丑陋,又怎会有诸多流言?
美貌总伴风月。
兮兰眨了眨眼睛,顺着宫侍的目光看过去,这才仔细看清楚了探花郎的全貌。
那人一身红衣,笔直清瘦立在梨树下,面对万众诋毁不卑不亢,只抬头说了一句“清者自清,广陵王这般质问便落了下乘。”
第46章
“他为什么不说?”兮兰疑问。
侍女歪着头想了想答,“眼下这情形,他解释了真相,表小姐多一条婚前自杀的罪名,将来在夫家的日子不会好过,若不解释,众人便会认为是他纠缠不休,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冲着他来,也不会伤到表小姐了。可见这位大人实在怜香惜玉,只是旁人未站在你我的角度,看不真切罢了。”
兮兰目光在芝兰玉树的探花郎与不解风情的小虞将军身上转了两圈,眯着杏仁眼笑了,“相貌确实比那总见不得人的虞凤稚强很多,心思也细,怜香惜玉的很,只观他穿着,既人人称他探花郎,为何只是一介长史?”
“听说是得罪了人,故而弃文从武,被贬谪至虞将军帐下。”
“怎么又与那冰块有关?”
兮兰喃喃念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朱易身上,情不自禁地问了句,“探花郎叫什么名字啊?”
“姓朱名易,字行州。”
树下九公主正看那美貌青年痴了,殊不知此皆一场算计。
朱易不肯解释,自不是那侍女解释的原因。
他今日迫不得已来赴宴,却在听闻九公主会来后生了新的念头。
朱易曾是王府门客,与王府分道扬镳后自不可能再回,他本意是想投靠虞家,然而因徐树文一事与方信结仇,迫于无奈倒向东宫,如今受到东宫掣肘安插虞家,从心而言没有虞少杨与徐树文之事比起东宫他更倾向虞家,然而眼下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太子手里捏着他的性命,他再是不愿,也得唯那周茂生马首是瞻,但这不代表他便死了心任其捏圆搓扁,性命落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煎熬,若那太子一时不快,他岂不永无翻身之日,所服毒物乃宫中禁药,便花重金暗中打听,得知皇室子弟皆有解方,思来想去,觉得从九公主下手最好拿捏,早些日子便花银钱买通九公主身边的婢女,别无他求,便是让她寻机在公主身边说几句好话。
正心中计着如何接近九公主,便见宁雪自杀,九公主立在不远处看的清清楚楚,心中已有盘算。
救一条人命,并借机搭上九公主得到解药,对朱易而言稳赚。
赔进去的只是他本便不好的名声罢了。
只是广陵王言之凿凿,眼若冰霜,无端让他心中有些愤懑不堪。
华宴之上众目睽睽,竟苦无一人信任他。
周茂生是随榜眼郎前来接亲的,眼下亲事已成,他不便久留,在三催四请之下犹疑地离开,途经九公主与侍女正在不远处,心中一跳,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到底没有想明白,他以为经此刻千夫所指,朱易当更明白,除了东宫他已再无容身之地。
然而聪慧如周茂生,他以如此算计逼迫着朱易走上一样的道路,所图为何,或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车轮络绎,宴席不散,朱易未理会众人苛责的眼神,随性落座,已有士人立起指责,“你身为朝廷命官如此不顾脸面,当真丢了读书人的脸!”
第47章
“寡义鲜耻!”
“早便听闻这探花郎先是南方做生意的,生意人,上不得台面,即便来了京城,也图的不过是些风月。”
“这般纠缠不清,不顾小姐清誉,算什么君子,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咱们今科的探花郎,听说亲娘是妓女,放在前朝连乡试都进不了。”
“啧啧,难怪一股子勾栏做派。”
朱易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的手有些抖。
因为他的娘,从小到大已经受够了羞辱,以为入朝为官便能摆脱这样的羞辱,却没有想到变本加厉,将他十载努力变成笑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有爬到最高,便总有人站在高处俯视你,嘲笑你,踩住你遍体鳞伤,还要回头吐一口。
他诸般算计也不过为了得到公正的对待,上苍不仁,只能自己挥刀。
朱易生理性地反胃。
他今儿没怎么喝酒,却又有些开始发呕。
这难受来的没有由头,仿佛前二十年的痛苦在一句一句的诋毁中被抽干,他空空荡荡一张人皮晾在众人的口舌中,红色的血管烧沸了,烧进了眼睛。
他开始头晕,眼花,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黑夜中伸出来一只手,替他撑起了全世界。
有人握住了他抖动的手,冰冷的温度,很快便又移开。
一道声音从头顶想起,不是对着朱易,是对着满宴口舌的众人,“读书人的脸面可不是靠着风月故事维护的,此话传到御前岂不是笑掉大牙?尔等熟读圣贤书,今日也要学满腹口舌的妇人小人?既笑别人非君子,自己也便拿些君子的做派来!这是广陵王府,擅自议论出阁小姐的是非便是诸位的道理了?”
是虞凤稚。
他站在朱易身前,替他挡住了正午的太阳,也挡住了流言。
李桓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便听虞凤稚又道,“今日之事诸位大人若是外传半分,损到小姐一分声誉,若被虞某人知道,虞某人自不能饶过他,诸位大人是否也要怀疑凤稚与小姐也有几分干系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白如雪,不敢再言语。
人们总是畏惧强权。
虞凤稚手握刀兵,他不需要讲道理,他的兵器就是道理。
朱易仰头看向护着他的将军,日光在他的下颌蒙一层光晕,让少年人清晰的轮廓柔和了些,放在手背的触碰如蜻蜓点水,却无端让人安心。
众目睽睽,千夫所指,少年将军亮出他腰间圣人亲赐的剑,“我看谁敢论虞家人是非?”
玄衣肃杀,面具锋利,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皆瑟瑟。
第48章
“广陵王,这样处理,你可还满意?”
李桓负手而立,阴沉着脸,“既是虞将军的决定,自然是对的,探花郎如今攀附高枝,自不能与我等迂腐儒生相比。”
他如此自贬,分明是反讽朱易抛弃清流甘从行伍,已是极重的话了。
虞凤稚笑了,“朱长史,起来敬广陵王一杯。”
朱易站了起来,心知这杯酒敬下去,他与广陵王之间便彻底沦为陌路之人。
他不是贪旧的人,但李桓虽与孟朝皮囊相差甚远,却总有相似之处,他似在李桓身上寻到孟朝的影子,多少对李桓与别个不同,但思及种种误会委屈,忽而又觉无话可说,他向来披着恶人皮囊,也不擅长自辩,眼下的情形当众划清界限也有好处。
那时候李桓不知朱易身中剧毒,亦不知朱易所遭屈辱,伤人的话语刀子似地往出祭,自己却毫无所知,高高在上的广陵王又怎么会低下头看脚边的蝼蚁在如何挣扎求生?
他讥讽朱易没有风骨,伤心朱易扶不上墙,却忘记自己在江宁盯上朱易的时候,也不过是为色所迷的俗人一个。
他被高高捧上庙堂,恪守君子礼德,目下不染尘埃,殊不知金銮殿下的江河俗世浊浪滔滔,谁能独善其身?
李桓举杯,对朱易说了一句让他后悔终生的话,“往后探花郎前程自负,与本王再无干系了。本王在此祝探花郎平步青云,可惜青云路远,还要当心跌下来。”
好似一句无能而恶毒的诅咒。
他分明看清楚那人紧抿的唇瓣,苍白的面颊,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微微抖动的双肩。
但他告诉自己没有看到,于是眼前也便一片幢幢人影了。
朱易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有些红,但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分明,“谢广陵王提醒,若真有一天跌下来,也自是因为我命不好,与他人无关。”
他从出生就不是命好的人。
所以才羡慕别人的好命,学着与天争命,逆天而行。
他羡慕朱明,也嫉妒朱明。
朱明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所以他才丢了他,然后十几年未去过那片苞米地。李桓甩袖不语,虞凤稚眼看僵局,挑眉自语,“今儿这喜也道了,我军中还有要事,广陵王先行告辞了。”
李桓回了一礼,目光再未落在朱易身上。
朱易随虞凤稚离开,方信带着人护在两侧,众人渐渐散了,有人折去榜眼郎处重贺,也有人打道回府,盛宴散去,看客亦无,只那九公主府的銮驾未曾离去,原是去寻了广陵王,打听那探花郎的来处了。
方信发觉回程的路上小虞将军心情极好,甚至上错了马。
直到回府的时候都没有敢提醒着说一声,“将军,你骑的是在下的马。”
方信一路骑着自家将军的汗血宝马回去,偶尔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
方信也便跟着笑了。
朱易此时什么都不知道,他一人置身风起云涌的虞府,早晚要被末浪掀翻。
朝野风闻小虞将军不近女色,人人以为太过年少不通情窍,只有若干年后的朱易才晓得,他走过最长的路,是小虞将军的套路。
或许不应该叫他小虞将军。
当叫一声朱明。
第49章
江宁朱家是当地有名的织造大户。
朱明是家中的嫡子。
他上头有个庶出的兄长。
你见过天上的月亮吗?
他的兄长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几分。
可惜命不好。
朱家曾请皇寺的大师替两个孩子算过命,彼时朱明尚在襁褓,朱夫人老蚌生珠,宠爱的紧,大师只看了一眼便先念一段经文,末了感叹此子将来逢凶必能化吉,有上天照拂,定能成就翻天覆地的伟业,目光落在已大了几岁的朱易身上却频频摇头,竟称从未见过如此命途坎坷之人。
从此人人都说朱明便是朱家的福星。
从朱明出生,朱家的生意便一跃千里,日进斗金,朱老爷总说,朱家能有今日,全拜朱明所赐,自然便对这嫡子更加爱护,朱易比朱明稍长,便如太阳一旁围绕的星星,护着他,宠着他,由着他。
人们总是笑着说,朱家一个福星一个灾星,也算互相抵消了。
朱明从小就听说自己的兄长命不好。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拉着朱易的手说,“兄长不要听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他不信。
朱易也不信。
小朱明心中想着,如果真有怪力乱神之说也不打紧,自己的运气分给哥哥一些,如果一些不够,都分给哥哥也可以。
他很喜欢那个总是用复杂眼光看自己的兄长。
他或许有很多位庶姐,但庶兄却只有一个。
他还不太懂人情世故,懵懵懂懂追着庶兄的步子,追着眼里的一道月光。
敏感的朱明知道朱易不像其他人一般真心疼爱他。
朱易在做戏。
可他要怎么才能让这个做戏的人,真正听他的话?
再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徐树文的无赖。
“倘若你能证明朱易听你的话,朱家就还是你做主人,你兄长躲着不见我,我想请他出来看戏。”
朱家当然是他的。
他的兄长是朱家人。
也是他的。
若兄长不听他的话了,便不是他的了。
他说请兄长来看戏。
七八岁的朱明听了徐树文的挑唆,为了证明兄长只能听他的话,便将兄长骗了过来,眼看着一群流氓扒光了庶兄的衣服,一口的牙被扇碎了,罩袍下纤细的腿被分开架在他们的肩膀上。
朱明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哭得声嘶力竭。
到最后,他看着哥哥掏出来短刀,将徐树文刺得鲜血淋漓。
那是朱明这辈子第一次见血。
即便他后来征战沙场,见惯了血,却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第一回见到的血。
红色的,褐色的,裹着泥土最终变成了黑棕色。
即便如此,回到朱家之后,朱万贾抱着啼哭不住的朱明千哄万哄,也没舍得多看朱易一眼。朱夫人早已成了泪人,又哪里看得到自己的庶子。
朱明知道朱易受了委屈。
但他总是在想,若是哥哥能多受一点委屈就好了。
旁人对他越是不好,便越显得他对哥哥好。
这样一来,哥哥只能听他的话。
于是他便总让他的庶兄受委屈。
在朱家没有人记得朱易的生辰,因为朱易的生辰不好。
当年的大师便是根据朱易的生辰八字推断出朱易命途坎坷,恐累亲人。
在朱家也没有人替朱易请什么老师,因为他只是一名庶子。
朱明有的朱易都没有。
他只是枉长了朱明几度年岁罢了。
没有人苛待,也没有人在意,朱易像透明的一片纸,在朱家令人窒息的宅院中扭曲长大,变得偏激魔怔,时常想着若是朱明能够消失,一切都会好起来。
于是后来,朱明手里拿着庶兄买来的炒糖人站在一片苞米地里,从早上等到晚上,从晚上等到早上,等了一天又一天,糖人化了,太阳消失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奄奄一息的朱明没有等来自己的阿兄,只等来了恰好途径此地的虞三爷。
虞三爷夫妻救下他的性命,也由此有了虞家的际遇,此后才被虞怀选中留在身边,成了虞家军的少主人。
从朱明到虞凤稚的这条路十分艰难。
他小小年纪被虞怀关押在铁笼中与一众少年搏斗厮杀,活下来的才有资格用这个名字。
脖子上拴着铁链,像狗一样与人争食,掘鼠窝食人肉,在见不得光的地下活了两年,直到最后其余四十名少年横陈尸体,虞家的人才走到衣不蔽体的他身边端着锦衣华裳跪下来,恭恭敬敬叫一声少主公。
他恨吗?
他不恨虞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