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凤稚轻声道,”武人的性命时时刻刻挑在刀尖上,我当下护着你,连自己也没想明白呢。“
他竟也还不正经地与朱易调笑,”若是真死了,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与你有何干系?“
少年一腔真诚与热情逼的朱易溃不成军,”你别说话了,
我们往前走兴许还有救。“
虞凤稚伤在背上,伤的很重。
朱易一抓便是满手的血。
他轻轻嘟囔,“与我同乘过的都没有好下场。”
虞凤稚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将缰绳放在朱易手中,“我驾不动马,把性命交在你手里,你看我是否有好下场?”
朱易握住缰绳,“不知道。”
这世上,也还没有人将性命交在他手里过。
他也从未负累过别人的性命。
虞凤稚声音游游荡荡,竟有些诡谲,“我一生杀人无数,便是不与你同乘,也不会有好下场,只盼着死的时候能拉着一个人一同下地狱。”
朱易眨了眨眼,“什么人?可真是倒霉。”
月光洒在小虞将军染血的面具上,朱易见他紧抿的唇瓣开合,“你啊。”
幽异的声调,白色的暴雪,猩红色的眼珠,摧枯拉朽崩塌的山。
朱易心中像有什么炸裂开。
那带着面具的人却又笑了,“朱长史开不得玩笑。”
他这般伤重,竟也有心情开玩笑。
朱易又困又倦怠,却还睁着眼睛在暗夜中行路,有人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他当不负所托。
踏雪疾奔,虞凤稚靠着朱易的肩膀昏昏沉沉。
直到被朱易搀扶下马,才发现他们行至山坳中一处破庙。
朱易全身冒着细汗,发丝凌乱,衣襟上落满雪花。
“虞凤稚,我要拔刀了。”
“好。”
已然气息如游丝。
”我可以摘下你的面具吗?“
虞凤稚却摇头,”这是张见不得人的脸。“
”连我也见不得?“
“是。”
谁能透过冷酷的面具看到背后暗藏着的往事与仇怨?
朱易没有再强人所难,他说,“我拔刀了。”
虞凤稚看着他的神情带着奇异的柔软,“你拔罢,我还没有怕过。”
但他取下腰带缠在朱易的眼上,神情温柔之至。
”为什么?“
”你怕。“
朱易心中一窒,这辈子,可还有人在乎他怕什么?
”你杀了人,但我知道你怕。“
朱易强自撑着,“有什么好怕?”
虞凤稚嘻嘻笑了,“那是我为你而流的血。”
他如此笃定,朱易怕他流血。
于是朱易被腰带覆住的眼睛湿透了,却没有人看到。
背上的刀被拔出,所幸无毒,暗红色的血迹溅了朱易一头一脸。
武人随身携带止血的药,朱易替他止血,替他敷药,替他缠好绷带,心中却不知道这伤究竟能否痊愈,痊愈后是否有其他的后遗症。
再往上两寸,便是心脏。
虞凤稚看起来却像没有痛觉一般。
朱易哪里知道这样的伤,在虞家的地牢中虞凤稚早已受过千百回。
半夜的时候,虞凤稚全身开始发抖。
朱易脱了自己衣服抱着他,直到那个人身体不再冷的像冰。
虞凤稚手抓着朱易,摸摸索索地贪恋那具温暖的身躯,闭着眼睛无知无觉地亲吻,留下一个个牙印。
那个人没有反抗,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旧窗外风雪盛大,仍旧没有停歇的痕迹。
虞凤稚再度醒来,便见朱易守着他已酣然入了梦中。
朱易梦见了什么?
雪未尽,路未明,星稀月落,梦中尤见江南春。
旧人又至,声如蚊蚋,面似仙童,攥住他的袍摆轻轻哭啼。
这一次,朱易在梦中摸了摸他的头。
”阿明不哭,我们回家。“
虞凤稚碰触朱易面颊的手微微一抖。
踏雪被拴在庙前,尾巴一扫一扫,全身洁白,听到它的主人良久之后轻轻叹了一句,“还家须断肠。”
第72章
虞凤稚联系不到方信,但他可放烟弹为信。
若方信看到空中的信号,便知道该告知当地官府前来剿匪了。
葫芦山匪徒恶贯满盈,但此刻群龙无首,又遭火难,正是受到重创,官府趁虚而入的好时机,那官府再是无能,如今也该有了胆子。而去救周茂生的那五十人看到烟弹,便知他尚平安。
他不知方信何处,方信却知他在何处。
如今要做的,是在暴雪停后下山等待前来剿匪的方信与官府的人。
真是一个漫长夜。
朱易还在入睡,虞凤稚披衣站起来,望向方才烟弹隐现的地方。
暴雪尤未停歇,踏雪独木难支,他伤重未愈,要与朱易如何熬过这破庙中的几日?
朱易在破庙中替他暖身,可见他做的一切都有了好的结果。
可惜一一
都是假的。
虞凤稚微微咳嗽两声。
他是身处地狱的修罗恶鬼。
是谁让他下了地狱?
无家可归,无人可念,无路可逃。
小虞将军抿着唇不说话的时候,线条凌厉的有些可怕。
他还年少,却似乎随着面具活在终万年的阴影中,矜贵冷淡,始终没有少年人蓬勃朝气。更像是移动的兵器,不知情为何物,不知爱为何物。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怪物有一个心魔。
这心魔的名字叫朱易。
曾是他的阿兄。
他的阿兄撑着头入了梦,梦中梦见了自己。
虞凤稚笑了,轻轻碰了碰朱易的鼻尖,“兄长,你可知道,你与自己最讨厌的弟弟乱伦过?”
这具昨夜为他暖身的躯体一一
他可不是第一次尝鲜了。
身上的伤口很疼。
但他心里的口子更大。
像是不知餍足的野兽,无知无觉地张开妄图吞噬一切的獠牙。
他弯下腰在自己的兄长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那个人蹙眉从痛楚中惊醒一一“虞凤稚,你疯了!”
虞凤稚舔了舔唇瓣的血,神情茫然复又冷淡,“谁说不是呢?”
朱家的人都是疯子。
哪里有不疯的人?
他们如今被暴雪困在葫芦镇的半山腰,往上是葫芦村,往下是被暴雪不断倾塌的路。
破庙中神像歪斜,昏灯摇曳。
篝火投掷在墙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你梦到了什么?”
朱易神情并不自在,”与你无关。“
我听到你叫了声阿明。他是你弟弟?“
朱易像被踩了尾巴,”与你无关!“
虞凤稚笑,”是与我无关。“
朱明早死了。
他半蹲着,在篝火中添加一把新的柴火,就像在看着柴火中烧着朱明一样。
朱易没有再与他说话。
他们盯着篝火,耳听暴雪,等着太阳出来。
这一等便又一昼夜。
虞凤稚的伤时好时坏,张嘴却一如往常能将人气个半死。
到被困在破庙中第三日的时候,朱易欣喜地对虞凤稚说,”“你听,暴雪停了。”
虞凤稚偏着头,嗅着他发上的味道,心不在焉道,“是啊,太阳出来了。”
日光笼罩山坳每一寸角落,踏雪昂首嘶鸣,他们又一次上路了。
冰消融,雪化开,拥堵的山路渐渐通行,或许再过几日,便有樵夫上山来打猎,他们两人骑一马,踏过枯黄的野草,行经无人的荒宅,终于在山下歇进一处客栈,虞凤稚身上的伤才来得及被好好处理。
他面具下的半张脸依然苍白,但体力渐渐回来。
第73章
朱易自从逃脱,便再没有理会过那周茂生的死活,自然不知虞凤稚的人前去相救。
虞凤稚对周茂生与朱易的龃龉并不知情。
他只当周茂生与朱易一并东宫中人,不说关系多好,也当并无仇恨。
而朱易自然不会提起。
那五十余人与虞凤稚别后易服进了村庄蛰伏,后又看到虞凤稚的烟弹,知道主子平安,主子若是平安,方信看到了烟弹定会寻当地的官府上山剿匪,有了后盾,更是放开了手脚,他们混进去将那状元郎带出去的时候,本便身子骨不好的书生被折磨的只剩下了半条命,几乎是被抬着走的,若不是来得早,只怕当真要殒命于此。
听说状元郎被折磨殴打,村子里的老小听闻他便是放火的小人后没少趁夜当头扔过臭鸡蛋,从进了村子便滴水未尽被倒吊着捆在井上方,随便来个人都能踩一脚。
朱易逃脱后那剩余中毒的几名头目与七八个零散兵卒千辛万苦才回到寨中报信,人们才知道当家的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刀砍了,这怒气又发泄到周茂生身上。
周茂生的噩梦直到被虞凤稚的人救出来的时候才结束。
他们行动及时,刚刚将周茂生救出来,官府要上山剿匪的消息便传遍各方,葫芦村里的几个头目皆身中毒草,到现在也不能提枪上马,而那些被抢进来的女人和被迫留下做苦力的男人们也开始起了逃离的心思,一时间村子里人心惶惶,也没人顾得上周茂生。
便如此一行人带着状元郎逃离葫芦村,赶到了山下最近的客栈与虞凤稚汇合。
朱易见到周茂生尸体一样被抬出来却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神情十分微妙。
大夫上下检查了遍,说这状元郎本身身子骨弱,如今留着口气已是万幸,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人一寸寸剜过去的,还有其他鞭伤等等不计其数,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周茂生的眼睛。
他的眼睛,被人用蜡熏瞎。
闻名天下的状元郎正仕途显贵,如今却成了一个瞎子。
大夫自称小地方来,勉强能保住贵人性命,
但这眼睛便爱莫能助,将来回到京城,兴许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挽救一回也未可知。
虞凤稚给了打赏,打发了大夫。
于他而言救了周茂生已经不易,至于是否缺胳膊少腿,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虞家虽然张狂,但也知道凡事过犹不及。
这周茂生天子门生,他冒险保至如今,也算仁至义尽。
朱易原先力求死无对证,如今周茂生还活着,若是告上金銮殿,他便九头六臂也脱不开身,更何况还身中东宫剧毒。
朱易几番想对周茂生杀人灭口,周茂生却被不知情的虞凤稚护着铁桶一般,朱易连靠近都不能。
周茂生屡遭折磨,醒来之后却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瞎了眼睛的事实。
没有竭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甚至没有揭发朱易对他做的一切,朱易心中越发惴惴不安,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果不其然,周茂生当着虞凤稚的面邀请朱易一叙时候,朱易甚至没有敢拒绝,生怕那张嘴里吐出别的话。
周茂生拿捏住了朱易的七寸。
这病秧子本便生的瘦削,如今血气亏空,眼上蒙一层白纱,越发显得鼻梁挺直,唇瓣削薄,容貌引人遐想,似画中登临人间的仙人般飘忽不定。
第74章
虞凤稚忙着策划接应方信,对这二人之间的龃龉并没有发觉。
夜色殷寒,周茂生摸索着闭上门,闩上锁。
朱易冷笑,他怕一个瞎子?
瞎子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仿佛前几日全身是伤被抬着下来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朱探花一一“
周茂生假模假样地叹息,”江宁时候我见过你一回,一见难忘,你却从不把我放在眼中,甚至碾断我友人的一条腿,误了他的仕途。如今又害我受尽折磨,瞎了眼睛,
你这心可是石头做的不成?“
朱易咬牙,”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早就忘记了。“
周茂生淡淡道,”我便知道你不会当一回事,被你踩在脚底下,怎么能被你看见?只有把你朱二踩在脚下,你才能记住我这张脸。你空有一副美艳皮囊,一颗毒蛇心肠,却不知道这世上报应二字。“
朱易被他的歪理气昏了头,一拍案几,”说到报应,周茂生,你害我中毒至此,你瞎了眼睛难道不是老天有眼才让你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