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茂生从喉咙里发出怪笑,”我虽看不见,却也不影响仕途,我依旧是天子门生,而你呢?若谋害朝廷命官未遂的事情传出去,你朱易能活几天?莫说东宫的毒,便是没有这毒,圣人顷刻便能要了你的性命!“
朱易心知,周茂生死,他一路前程似锦,周茂生活,他则必沦为他人鱼肉。
终于一横心道,”你想如何?只要你不将此事张扬,什么事都好说。“
周茂生歪着头想了想,薄唇开合,“往后啊,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让你往西,你不能往东,伺候的我高兴,怎么都可以。”
朱易顿时想杀了周茂生的冲动都有。
他费尽心机想要拿到解药便是为了脱离东宫的禁锢,如今倒是还把自己送进这个瞎子手里了!
可杀了周茂生的最佳时机已经没了。
朱易咬牙,“周茂生!”
他绝不做那甘为人下的玩物。
这是底线。
如果周茂生敢动不该有的心思,他便拼个鱼死网破。
但周茂生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是走到身边掐住朱易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分明是个瞎子,朱易却心生胆怯,仿佛这双瞎了的眼珠也能透过薄薄的纱布窥探到他跳动的心脏。
瞎了眼的状元郎微微偏头,面孔雪白,手腕雪白,衬着朱易被掐住的脸颊越显淤青。
“朱二爷,今儿是给你个警告,往后帮着东宫好好打探虞家的消息,咱们日子长着,若你不甘心做条狗,做个下贱的娼妓也未尝不可。”
朱易挣扎,那瞎子松开了手,迎着风咳嗽两声,摸索着打开门上的闩,“滚吧,朱二爷。”
周茂生神情似笑非笑,迎着一片月光仿佛坟地里陪葬的纸人,马上便要活过来喘气。
朱易连滚带爬跑了。
他怕了。
怕了一个瞎子。
来时雄赳赳气昂昂,走时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翅膀,羽毛都被人拔个精光。
他愁思满腹。
性命和仕途如今都捏在东宫的手里,他若再是不听,只怕便是自取灭亡。
但如今朝夕相处下来,让他如何对虞凤稚下死手?
他本来的打算是从九公主处得到解药,便好好跟随虞家,周茂生想必也知道他摇摆不定,竟利用这样的事再次施压,而解药他依然没有到手。
当真只能牺牲虞凤稚了吗?
那瞎状元一身仙风道骨,看着比平日阴冷百倍。
朱易打了一个寒噤。
他这是彻底招惹上了周茂生这个病鬼,往后要不死不休了!
抛却周茂生不谈,不日后,朱易与客栈的老板谈论间听闻,官府今儿要上葫芦山剿匪了。
老板边说边骂,“这么多年官府和死了一样,如今忽然不知为何决定上山剿匪了。
朱易知道内情,但只字未提。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当地官府浩浩荡荡地近万人簇拥在山脚下,而在前头让那县令毕恭毕敬的人朱易远远看着正是方信。
虞凤稚如今受伤,不好暴露身份,也便不着急上前相认。
官兵四方围堵上去,不多时山中便混乱一团。
那官兵里也有少部分虞家军。
其他的虞家军,他们将幕后翻云覆雨的兮兰公主围着铁桶一般,便是那暂时在当地官府休憩的百色国王子也靠近不能。
第75章
经此一战,葫芦山匪众全歼,数之不尽被关押山中的老弱病残从村子里逃出来,得到官府妥善的安置,当地的村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这死去的城市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朱易,周茂生虞凤稚一行在战后与方信当地官府的府衙汇合,经过审问抓来的活口,终于明确兮兰的罪行。
原来兮兰不甘心远嫁百色,在她出嫁前便将所有的财产从宫中暗自运出,买通当地的沙匪,想让虞凤稚和朱易横死山中,死无对证,却没想到最后只有一个周茂生被卷了进去,还瞎了眼睛。
虞凤稚密信一封,将兮兰公主所作所为悉数报之圣人,并将自己摘了干净,声称“公主不满远嫁百色,妄图拉众人陪葬”,此乃皇室家丑,若让外人知道皇室公主竟与匪徒勾结,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圣人勃然大怒,但因两国联姻之事到底将所有的事压了下来,流传出去的便是“公主和亲路上遇险,幸得虞家军护送而安然无恙,今科状元为救公主被匪徒劫走以致双目失明,虞家军为救状元郎联合当地官府上山剿匪,替天下平一大患也。”
朱易的所经所历所为,只字未提。
朱易被周茂生捏在手心,甚至不敢居功。
而兮兰如此手段,到最后竟也能平安去往百色,未得分毫指摘。
看守花轿的人撤下,虞凤稚亲自看望兮兰的时候,她已在轿中被数日幽闭,狭小的空间,殷红的颜色,让高高在上的公主以为自己被钉死在一口红棺材中央。
“虞凤稚!你怎么敢!“
虞凤稚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兮兰轻轻叹息,”圣人已经知晓公主所作所为,从今往后,百色才是你的家,什么京城什么汉人,殿下便都忘了吧。“
她害人无数,还有如今的运气有安身之地,已经全然仰仗圣人疼惜血脉。
兮兰面如死灰,尖利的指甲几乎挠上虞凤稚的脸,”虞凤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这般爱重你,你却偏去喜欢一个贱人!“
虞凤稚握住她的胳臂,看着兮兰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殿下,你在说谁是贱人?“
高傲的公主在他修罗般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小猫似地哭泣,“你怎么忍心这般对待我!”
虞凤稚冷眼看着兮兰。
尊贵的九公主殿下蠢的没边了。
这一切分明都是东宫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对自己动了爱而不得的杀心,东宫太子乐见其成,帮她联系了绿林匪徒,盼着此行能把他虞凤稚一网打尽,之所以派周茂生随行,他猜测周茂生的任务便是在此行中受伤,连东宫的亲信都在这次出行中受伤了,圣人甚至是虞怀还会怀疑到东宫头上吗?
东宫将所有的证据都消灭了,最后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九公主头上。
东宫是圣人提携的储君,与圣人沆瀣一气,有时候,东宫的态度就是圣人的态度。
他没有证据,即便有了东宫参与的证据,只要证据不全,圣人便会为东宫开脱。
所以虞凤稚只能遂了他们的意愿,在奏折中将所有的责任推到公主头上。
而周茂生便更不能死。
周茂生一死,东宫借题发作,他更是棘手。
看似是兮兰一己之私,但兮兰的背后是东宫,东宫的背后是皇权之争一一
可见圣人对虞家,对他那出类拔萃的二皇子忌惮到什么地步。
这些事他当然不会点醒兮兰。
于兮兰而言每一个都是她的兄长,但她的每一个兄长都争斗的你死我活。
“九殿下,本次路远,穆声奉劝您安分些,若在折腾出事来,百色国的王子会将您当作妻子管教的。”
兮兰色变。
百色国的女人,那才真正是男人后宅的下等物。
打死了也没有人声张。
即便她贵为公主,如今也已耗尽了父亲的怜惜和宠爱。
虞凤稚最知道怎么往她心头扎一刀。
葫芦山诸事已了,一行送亲的队伍便又启程,唢呐声响彻林中,周围百姓跪行感谢皇恩浩荡。
然所谓皇恩,实不过是庙堂上一抹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罢了。
贵胄权门不乏狼心狗行之辈,朽木做官,禽兽食禄,却还披人的面皮,自称为天道,而民众不知也。
第76章
周茂生因受重伤,返回京城静养。
正如虞凤稚所猜测,周茂生这出苦肉计是做给旁人看的,背后有东宫甚至是天子。
他故意陷入匪窝,那些人不会害他性命,只会在其身上制造可怖却不伤性命的伤。
真正伤他眼睛的不是沙匪,而是沙匪匪首的妻子。
那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
她只知道她的丈夫被杀了。
而周茂生是杀人者的同伙。
胆小的女人心有仇恨却不敢见血,于是夜半用蜡熏瞎周茂生的眼睛,没过多久便悬于房梁自尽。
周茂生被救出来的时候,女人的尸体早就凉透。
连周茂生也没有想到,千算万算倒赔进去一双眼睛。
临行前他对朱易虎视眈眈说,等朱易回来,他们还有的是时间斗上一斗。
朱易抿唇不言。
若换往常,定要反唇相讥,笑他痴人说梦,朱易从来输人不输阵,但如今被人拿捏七寸,任是天大的脾气也须得收敛几分。
周茂生一行离去,时隔两个月,送亲的队伍终于来到岭南一座边境小城,一个名唤碎夜的地方。
碎夜边境民风淳朴,已属他乡异域。
兮兰再未闹出事端,被安置当地客栈休憩。
正赶上碎夜城中的花灯节。街头人群攒动,红伞摇曳,火树银花不灭,连日奔波困顿毫无乐趣可言,便是连那几位京城一道来的文官亦遭受不住,个个出门凑了热闹。
朱易随众人往花灯节的花市去,直到去了才知道碎夜的花市,实与京城的春巷别无两样,只是在花市上的姑娘们比青楼的姑娘们还要清凉大胆。
她们中有良家,也有娼妓,无论良家亦或娼妓在花灯节这一天都可以自主择婿。
当地人说,花灯节这一日选定的有情人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元夜子时,花灯如昼。
虞凤稚抱臂从花市中过,鼻尖香风阵阵,许多异域打扮的女子围过来,环佩叮当,乐器凌乱,女孩们好奇地看着那带着面具的年轻武人,顺着他柔软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前方抱着一盏花灯观看纹路的红衣公子。
那红衣公子背脊笔直,唇红齿白的菩萨样貌,每一寸都生在了人的心尖上,河堤中映着的影子似画本上的仙人。
有少女喃喃道,“他当真是男子吗?”
旁的人接话道,”女子哪有这般高?“
那美貌太过摄人,竟一时无人胆敢上前搭话。
少女们看见只有那戴面具的年轻武者上前一步,与他说说笑笑,似说到了兴致所在,那红衣公子手捧花灯笑了起来,当真是琼枝惊喧,鸟雀惊颤。
有一并的女孩鼓足勇气向那红衣公子递过去自己的花灯,公子微微蹙眉,似是不解,直到女孩害羞说道,”接了花灯便要成亲的。“
那公子便将花灯还了回去,还出言安慰,”小姐自有良人。“
女孩哭啼着跑了,反倒是红衣公子身边的年轻武者不满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红衣公子摇头,”我看不上那等庸脂。“
一旁偷听的少女们心碎成一团。
自我代入骂道,你才庸脂,你全家都是庸脂。
却又好奇地看向那二位公子,他们分明气质迥异,却又出奇和谐。
那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她们继续竖起耳朵的时候,便见那武者不悦扫过来的目光,纷纷做鸟兽散了。
第77章
”听说此地花市尽头有神仙美色,不如去瞧一瞧,再看是否庸脂俗粉?”
虞凤稚戏言。
朱易竟是点头,自然不肯错过这等美色。
虞凤稚面容漆黑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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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行,便到路的尽头,他二人已与众人相距甚远,寻芳阁三字高悬匾额之上,两侧挂满明亮的灯笼。
“听说初月小姐今日要为自己择婿,也不知能看中什么人?”
“那般姿色,便是王侯将相也配得,说不定今夜花市便有什么贵人来访。”
听那二人议论,朱易心中对初月小姐十分好奇。
二人入内,耳听得飘渺仙音绕梁不绝,阁间众人如痴如醉,只见重重轻纱后有一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青葱指尖一落便一方山河,腔调婉转,红袖似水,即便比起京城的名妓也不遑多让,待曲声骤停,虞凤稚拍手道。”此曲只在天上有。“
朱易接了一句,”此女当是人间绝色也。“
虞凤稚手顿在空中,朱易便上前道,”敢问小姐芳名?“
抱着琵琶的小姐轻轻福身,”小女子初月。“
她这般说话,眼神却落在朱易身后带着面具的虞凤稚身上。
她是风尘中打滚的女子,今日本作择婿从良的打算,不喜招摇的美色,只盼找一位能护住她的良人。
这二位公子本便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又出手阔绰,听这口音似乎是北方人,北方富庶,说不定便是哪家的望族,观其行举一轻浮一沉稳,倒是那带着面具的年轻武人更神秘些。
初月心中打着算盘,朱唇开合,却是对着虞凤稚,”知音难求,谢过公子夸赞。“
虞凤稚报臂,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小姐不必自谦,若在下猜测没错,方才弹得当是广陵王所作之新赋,有所改编却不失本来面目,当真高明。”
初月眉眼发亮,笑意吟吟,“公子对音律钻研颇深。”
虞凤稚笑,“不比小姐。“
朱易偌大活人被忽略,夹杂在中间莫名难受的紧。这满堂喝彩,怎的就他虞凤稚一个人是知音了?
两旁看客不满,”小姐今日择婿,莫不是看上这两个外乡人了?“
老鸨挥舞着丝帕出来打圆场,忽听得初月语出惊人,”既然是择婿,便是当真看上了外乡人又如何?“
有人冷笑,”那便看这外乡人是否能给小姐出得起赎身的银两了。“
初月全当他们耳旁风过,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虞凤稚。
若是他乡客,被带去北方,无人知她过往,无人笑她娼妓,若这人还有些功名银钱,又是习武之人,能护她一生周全,即便作妾又如何?
朱易心有不甘,倒不知对哪个不甘心了,只咬着后槽牙道,”小姐不考虑我?“
初月上下打量他笑,”公子这般容貌,实在太过招摇,小女子打风月来,想过几天平常日子。“
朱易气结,”你便知道他能给你寻常日子?“
初月看向虞凤稚,”那便要看公子肯不肯给了。“
朱易回头看向虞凤稚。
虞凤稚没有理他,反而对初月道,”你不知我来历过往,便如此笃定信我?“
初月道,”公子出身教养在这人群中一眼看去都是一等一的好,今日不选公子,也要择个别的人,我为何不替自己争取?赎金这些年也攒了些,无需公子多忧。”
虞凤稚倒是对她的坦白十分欣赏,回头对老鸨道,“赎身的钱不能让小姐出。”
他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置放案前,玉佩晶莹剔透,曾是价值连城的海外贡品,虽无人识得,却也知其不菲,人群发出唏嘘感叹之声。
初月也未曾想到这公子出手如此阔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