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个人做他的眼睛告诉他一一这张脸哪里流了泪,这身子哪里发了红,这个人哪里觉得痛。
他没了眼睛,这一辈子好活不了,又怎么希冀好死?
周官颤抖着手,在众多人的眼光下覆上朱易的身体,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话轻声道,“是我错了。”
朱易摇头。
今日当先保周官平安离开再说。
周官开始解朱易破破烂烂的衣袍。
朱易咬牙,“周茂生,你让他滚下去!”
周茂生厉声道,“东西在何处!”
朱易没有回答,反而嘶哑着喊了句,“周茂生,你不敢!你自己不敢,才找别人来!你这个眼瞎心也瞎的懦夫!”
周茂生受他激将,眼珠通红拂袖道,“滚出去!”
周官领命退下,临行前回头,只看到周茂生带来的人挡住了朱易,也挡住了发生在朱易身上的暴行。
心脏微微一颤。
手掌心还有方才触碰那人的余温。
是朱易在救他,为了救他刻意触怒了周茂生。
迎接他的,只怕是周茂生又一次没完没了的凌辱。
周官脚下步伐加快,到最后轻功运起,离开周家往三皇子府邸狂奔。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这般情绪发生巨大变动了。
第97章
周官运行轻功,他脚上功夫自从入了周家便不曾用过。
街边人来人往,大雪纷纷扬扬,皇子府邸尚在纸醉金迷,恍惚这盛世似被蝼蚁蛀空,若非大厦将倾,怎能容许天子脚下新科探花受难如斯?
朱易声名不好,大多因那一张皎花似的面容,便被流言加诸于身。
人们只见他一身皮肉,用口舌作践,也将他寒窗苦读十载的功名抛诸脑后。
周官敲开三皇子府门告,“殿下,暗卫十七回来了!”
李祤正执笔作画,画中美人翩然若仙,立在鲜花畔,而窗外正凛冬。
李祤没有想到他随手救下,随手安排的暗卫十七竟无诏回府。
出什么事了?
直到忠心耿耿的十七从怀中掏出玄铁兵符道,“小虞将军津州有难,殿下见符如见人,请速速带人支援!”
让周官没有想到的是,李祤却道,“支援?小虞将军津州有难,两日前已经有方信急告二皇子处,皇兄已暗中派人去接应,眼下只怕他一行都快要回京了!”
小虞将军遣方信回京送信?
那为何又将兵符交给朱易?
还是说怕一方失利,保险起见又派了方副将?
那兵符他验过,是真的。
此事有疑。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你且将连日诸事一一道来。”
周官娓娓道来,“殿下将我放在周家,我做了几年周官,如今也用惯了这个名字,以后也不改了罢。当时朱易被抓,周茂生胁迫他交出兵符,他不肯交,受尽凌辱。”
他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我虽不知他为何不肯,但想必是对虞将军多少有几分忠心,他将兵符缝进小腿里,是十七亲自动手剜出来的。”
周官事无巨细,将朱易所经所历一一道出。
李祤猛地一拍案几,茶水猛跳,溅了满地。
“我道这周茂生自从瞎了眼阴森了许多,原来净琢磨着这些下作事了!好歹是新科进士,竟与东宫为伍行禽兽不如之举!”
周官不知朱易曾与三皇子在九公主府有过一夜交集,只当三皇子惜才。
”他身体如此瘦弱,竟有武人的气魄和作为,将兵符缝进肉里,不是什么人都办得到的,此招妙极,只是苦了自己。“
李祤连连叹息,一张清秀面孔露出不忍之色。
周官急道,”消息已经传出,请殿下救人为重。“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坐下来沉默半晌。
依照他对虞凤稚的了解,只怕这事不简单。
“东宫要兵符,可有什么计划?”
周茂生抓了朱易想要兵符,他要兵符做什么?东宫要兵符做什么?
周官一开始并不清楚,但后来也在周府的地牢知道了些事情,对李祤道,“东宫要兵符,让虞凤稚死,让他身败名裂地死。“
李祤问,”怎么个身败名裂法?“
周官道,“谋反。他们阻拦朱易通风报信,并计划着从朱易手中拿到兵符,派人用兵符混进虞家,将早已准备好的谋反罪证栽赃构陷,等到虞凤稚意外死在津门的消息传出来时候再对外界披露他谋反的罪证。”
李祤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虞凤稚死了,但虞家军还在。
他外祖父现在年事已高,将虞家军悉数交到虞凤稚手中,虞凤稚死了,群龙虽然无首,但圣上和东宫也需要好一番力气才能将虞家军的兵力完全消化,圣人年迈,等不了太久,东宫也等不了太久,能尽快消化虞家军兵力的办法,只有让虞凤稚身败名裂地死。
能让众将寒心的,除了谋反的罪名,
还有什么更合适?
如此泼他一身恶臭才能顺理成章地堵住天下人的嘴。
这是东宫的计划。
而虞凤稚当真不知圣人和东宫的想法吗?
他这和亲一路可谓刀光剑影,无论去时亦或回程皆有人暗中作梗,虞凤稚当真一点防备都无?
依李祤看来,虞凤稚途经津门,暴雪塌方的时候已经猜测到又是东宫的人在坑害他。
但虞凤稚是否知道,东宫不只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身败名裂地死?
怕也是清楚的。
为什么虞凤稚也会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渠道,往后一问便清楚了。
所以虞凤稚还有后招。
李祤细细思索,联系方信和朱易两头行事而互不知晓,终于猜出些端倪。
虞凤稚受了伤,朱易应该只是一个吸引东宫火力的幌子。
因为有朱易,方信才能平安无事回京与二皇兄会见,他虞凤稚才能逃出生天。
但仅止于此吗?
若他所料不差,虞凤稚将计就计猜测朱易体力不济,定会落在周家手里,朱易若是落在周家时间久了,东宫定会以为虞凤稚在津州难逃一死,等他们确定虞凤稚和那群官员一并在津门遇难,死无对证,才会开始用从朱易手中拿到的兵符陷害虞凤稚,到时候泼天的脏水虞凤稚也不能活着来说话了。
但事实上虞凤稚,甚至是方信等其他随行的官员都没有死。
这群六部随行送亲的官员不死,便是虞凤稚屡遭刺杀的人证。
他们现在或许已经被私藏在二皇兄府邸,又或许在隐匿回来的路上,但过几日,虞凤稚一行雪崩遇难的消息应当便会传满大街小巷。
到时候东宫以为万事大吉,便利用从朱易手中得到的兵符混进虞家置放罪证。
虞凤稚给朱易的兵符是真的吗?
李祤方才仔细瞧了。
是真的。
但那是他外祖父虞淮的兵符。
到去年虞家落在虞凤稚手里,已经有新的兵符了。
十七在周家太久,只认得旧兵符,却不知道这旧兵符,如今只是一堆废铁了。
真正的兵符在方信手中。
东宫的人拿着这块废铁进虞家,只怕直接便要被瓮中捉鳖,稍作刑讯逼供,便能把所有的事都招出来,到时候人证物证皆在,虞凤稚再与一众送亲官员大闹金銮殿指证太子和周茂生,圣人不得不给他公道以平军愤一一
太子被废,二皇兄新立。
圣人身体时日无多,心爱的太子被废,他又能活多久呢?
虞凤稚从来没有想过朱易能护住这块兵符。
他在等着朱易背叛他,伙同周家和东宫栽赃他。
这所有的对策一环套一环,将计就计把东宫拖下水一劳永逸,而虞凤稚的对策要想成功,基于朱易。
从他把兵符交给朱易开始,便已经把朱易装在套子里了。
而朱易浑然不知。
一个外人眼中自私自利的人,竟然受了莫大的屈辱,还是把兵符送了出来。
若让朱易明白自己所受的屈辱,内心的挣扎不过全然笑话一场,他还能活吗?
朱易还为了这块假兵符,割开了腿上的肉,受了两遍剜肉之苦。
虞凤稚若知道这一切,他会后悔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李祤心中冷气直冒,竟忘记自己的立场,一夕只为朱易不值,待他想明白事情始末,良久站起,将一团漆黑的兵符放在周官手中说了句,“将这兵符拿给周茂生,就说你从朱易那审出来的,你回去继续做周官,周茂生当不会疑你。”
周官大惊,“殿下!”
朱易千辛万苦送出来的兵符,竟是要送回去了吗?
果真如此,朱易心力白费,满腔热血付东流,他日知道真相,情何以堪!
然李祤心中比他更加五味杂陈,匆匆挥手呵退周官,再低头看向方才画就的美人,回忆起朱易灯下鲜研明媚的脸孔,二者竟有三五分相似,无知无觉将手放在画纸上摩挲,轻叹一声,“何苦来载?”
第98章
周茂生多疑。
但当周官将兵符放在他手中时候,还是信了。
“你当时为何不敢说?”
“小人折腾时候无意划伤了他的腿,这才从他身上夺了兵符,原来不做声是想着是否能借这个机会找您要些银钱,但似乎事关重大,左思右想不敢私自隐瞒下来,便来主人这里负荆请罪。”
“还算识相。”
不赏不罚,此事善了。
便是周茂生也未曾想到这背后有滔天的大祸在等着。人在做,天在看,你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时运不济中了招,也只能怪自己,世上名利场大都如此,无一例外。
周官再也没有去见过朱易。
他没脸见朱易,也害怕见到朱易死灰似的神情。
周茂生得到了兵符,也便没有时间再去折腾朱易。
他很忙。
忙着栽赃嫁祸,忙着里应外合,忙着掀翻风调雨顺的江山,为自己的仕途铺一条康庄路。人对权力的渴望总是会盖过良心。
在朱易落进周府的第四天,正如三皇子所猜测的一般,送亲一行六部官员与虞凤稚遇难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消息一出,天下缟素,人人悲载,流言甚广,什么棺椁灵柩几时进京都有鼻子有眼,便是津州一众受到暴雪之苦的官员也听之信之,为遇难的一行人家中千里送上悼帖。圣人悲悯,当日便出了文书,文书详载虞家恩情,声称若棺椁回京,追封公侯位。此乃极大的恩赐,此诏一出,也算将六部官员及小虞将军的死板上钉钉地尘埃落定了,虞怀连夜奏折“替犬子感恩天家。””虞家人感恩戴德。”,虞怀老矣,虞凤稚遇难,虞家军军心动摇,已有人生出四分五裂之心。六部遇难官员家属长跪金銮殿不起,局面混乱一团。
周茂生开始行动了。
圣人之所以下诏,是因东宫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流言不假。
前线探子来报,虞凤稚的尸首已被装载回京,身后数具六部官员的尸首均在其中。
此事若成,便是他官宦生涯中平步青云的一笔,若败了,便要祸及满门。皇权斗争向来残酷,若没有赌上满门的豪气,何来他日子子孙孙的百年富贵?
秗;习;铮;骊V
他要做的,是治世的能臣,权力的主人,而不是守着这一副残缺至极的身体做天子身边卑微的狗。
仿制的龙袍,前朝的玉玺,玄黑的兵符都交到太子亲信手中。
太子与周茂生万万没有想到,深夜时分,他的亲信靠着兵符混入虞家,刚进了虞家,大门紧闭,三重甲兵列队悄无声息地围起,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而那传闻中死在雪崩中的虞凤稚及六部官员,此刻正在虞家。
他们每一个都成为了太子栽赃陷害的人证。
那亲信初初进门,便被抓捕至众人面前,神情如白日见鬼,“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六部随行的送亲官员大多立场不明,但此次津门雪崩在场的大多人都听见爆破声,心知是人为的灾难,怨恨太子谋害虞凤稚也就算了,竟还存了杀死他们全部的歹毒心思,。虞凤稚机敏早早察觉,先是让那不明真相的探花郎回京报信迷惑敌人,后才让方信接洽二皇子,由二皇子将他们一行秘密救出,走小路悄无声息接入虞家,再让留下的人们抬着数十具空棺浩浩荡荡从津门走官道回,这才给了世人津州生了史无前例的惨案之错觉。
二皇子的人到的及时,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
若非虞凤稚筹谋周到,他们这群人已都是雪中亡魂,又在虞家受了庇护,不觉此刻与虞家站在一起,将这太子派来的奸细恨之入骨了。
有人冷笑道,“你以为传言是谁散出去的?你以为你们的探子看到的棺椁是谁准备的?”
那亲信心生绝望,欲咬舌自尽,却被方信卸掉下巴。
众人中央的银甲将军只冷冷看了眼,便道,“将此人押下去严加拷打,不可要了性命,但一定要拿到口供。诸位大人,你我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日金銮殿对峙,还请如实说出真相。”
众官员自然领命。
虞凤稚拱手,“便在此谢过诸位,他日二皇子若立位太子,绝不忘记各位恩德。”
众官员讪笑客套,“哪里哪里。”
虞家门里,人人知要变天,太子倒台,二皇子立为太子,他日为帝王,他们便都是得道逍遥之辈。他们感恩虞凤稚的救命之恩,畏惧虞凤稚的城府手段,竟然在眼下对这年轻将军言听计从了。
虞家门外,还是东宫天下。
第99章
年轻将军立在窗畔。
腰间挂着刀柄。
刀身明亮,烛火微凉。
方信守在他身边,看窗外的大雪已压弯梅树枝。
“将军,你杀过许多人,但是否诛过心?”
虞凤稚面具挡住脸,平静问一句,“你怨恨我此举杀人诛心?”
方信不由得苦笑,“我哪里有资格。”
虞凤稚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杀人也罢,诛心也罢,他都是我的人,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人,死了埋进地里,也该在我的坟。”
更何况,朱易哪里来的心,既然无心,何谈诛心?
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埋也在一起。
可惜没有人懂他的想法。
方信也不懂。
方信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