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虞凤稚为什么那么对朱易。
明明可以选别的人。
偏偏选了朱易。
他也不懂虞凤稚为什么恨朱易。
咬牙切齿,好像非要逼得人死一回。
雪崩的时候,他们都知道那是人为。
虞凤稚当下便有了将计就计的念头,暗中与方信商议,虽然也可以用别人,但能引诱周茂生视线的,竟只有朱易一个人。
推朱易出去,大局必成。
若换个人推,会艰难一些,但也未必不成。
朱易当时被虞凤稚一拍马背送走,虞凤稚被大雪冲埋,是朱易过来救了虞凤稚,虞凤稚心里已有盘算。
他半身埋没雪中,动弹不得,但方信就在附近,便先差遣朱易离开,等方信将他救出,二人商议的时候,方信甚至还为朱易说了一句话,“朱易落在周茂生手里,怕会受罪。”
没有人知道朱易害周茂生没了眼睛,他们只知道这二人不和,且周茂生对朱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虞凤稚这样回答,“他们不和,但周茂生不一定会对朱易下毒手,最多......”受些侮辱罢了。
“您这样确定,朱易一定会把兵符交出去?”
方信又问。
虞凤稚冷笑,“朱易这个人最是自私,能出卖别人让自己好过,有什么做不到的?”
人在周茂生手里受些罪,才知道他的好。
他们计划周密详细,在朱易走后方信跟着入京,有朱易这个幌子在前,方信求援格外顺利,而虞凤稚这头与残存的亲信救下许多埋在雪中的官员,二皇子的人马及时到来,因此并没有无辜的人枉死。
而这一切计划都有一个前提,就是朱易如他们所愿,将兵符交出去。
太子栽赃陷害的过程,得让这群随行送亲的六部官员亲眼看到才行。
人证口供物证俱在,他日金銮殿上,圣人再是庇护,他东宫拿何辩驳?
方信心知虞凤稚此人乃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性子,和亲一路屡次遭遇刺杀,早已对东宫甚至圣人心生不逊,扶持二皇子入主东宫也在情理之中。借此时机将大皇子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心爱的太子失势,圣人久病不愈,又遭此番刺激,只怕大限不远,二皇子若是来年登基大位一一
这便是一场打的漂亮的翻身仗。
往后虞家,便更加权倾朝野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会想,朱易当真如他们所言,会把兵符交出去吗?
那时候虞凤稚与他打赌,“方信,他一定会把兵符交出去,他那样贪图享乐的人,怎么会让自己受罪?”
方信问,“将军与我赌什么?”
虞凤稚想了想道,“赌一个要求,你若是赢了,我便应你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
方信笑了,“那便赌了。”
时至今日,他们从津州回到虞家,果然等到东宫拿着假兵符前来的奸细。
“将军,我赌输了。”
方信对虞凤稚说。
虞凤稚面具后不知作何神情,冷淡道,“我从未对他抱有过任何希望。”
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我。
如今又怎么会例外?
但他已经不是八岁时候被丢弃在荒野,四处哭喊着哥哥名字的朱明了。
方信叹息,放下五吊钱道,“将军赢了,我请将军吃酒去。”
“还是不喝了。”
酒喝多了,人会做梦。
每个人都会做梦。
但只有朱明,每次做的梦里都是同一个人。
是纠缠,也是冤孽。
第100章
升平二十七年,冬。
距离除夕还有不到六天。
小虞将军的死传遍大街小巷,棺椁还在路上,朝野高层已经开始暗流涌动,大丧之际京城的虞家被围抄,到处流传小虞将军私藏前朝玉玺和龙袍,又扣了顶身世不明,许是前朝余孽的帽子。
还有小官为虞家说话,说那虞凤稚死了,只怕死无对证,你说他是余孽,就是了。
此人被就地诛杀。
诸多官员人人不敢多言。
宫里连夺取虞家兵马的旨意都已经拟好。
虞怀已经老了,此刻后继无人,又背负了子孙叛乱,收留前朝余孽的名声,为了虞家往后的苟延残喘,他什么都不敢说。
虞家军的军心已经乱了。
正是风雨飘摇,漫天消息的一夜。
街道空寂无人,柴门尚有犬吠声,打更人从雪中过,红梅枝头黯黯生香。
最后一声更鼓落下。
先是小虞后被幽禁。
然后是二皇子三皇子的府邸忽然只进不出。
到最后,禁卫军来了。
他们将虞家围的水泄不通,人们惶恐且暗自猜测着,虞家的荣光就要倾覆。
见过高楼起,还未见过高楼塌。
禁卫军的红盔甲似死神镰刀上的浓血,居心叵测地从高大的围墙中渗透而入。冬天的风沙和骤雪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黑夜中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珠。
虞家大门被一脚踢开,为首的禁卫军统领照旧例宣读圣意,一盆脏水红口白牙泼下去,声称奉旨查抄,竟有些莫须有的味道。
他们欺虞凤稚身世不明,便以他的身份做文章,前朝余孽的帽子扣下去,假人假证昭告天下,虞家满身是嘴,竟也说不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交出兵权,遂了圣人的意思,方能保下满门。
虞怀人不在京中,只留着一位虞家的老管家面容枯槁,凄惨一笑,“要杀功臣,还要有个好名声,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禁卫军统领一口唾沫下去,全然小人得志的嘴脸。
火把如飞舞的火龙,京城的虞府似要在这重重叠叠的火把中烧成灰烬。
他们翻箱倒柜,无所不用其极,似要把虞家在京城连根拔起般。便在虞家乱作一团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廊内响起,“大人动我虞家,可想过我的意见?”
众人极目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峨冠博带,长身立于红廊下,面具下的半张脸线条分明,刀削斧凿,一身的杀伐气还未曾消弥。他往前走一步,便似灾难更近一步。
身后竟跟着数十名死而复生的六部官员。
禁卫军统领揉了揉眼睛,恍惚似见了鬼,“那是何人?”
“回禀大人。”
回话的人连声音都在发抖,“似是小虞将军,与那数十名大人死而复生了!”
禁卫军统领咬牙撑住了场面,“有人状告你是前朝余孽,今日我奉命而来,不论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得对陛下有个交代!”
戴面具的年轻男子似乎听到了一个荒谬之极的笑话,“有人是什么人?只怕此人正在东宫罢?
查抄虞家,泼天的脏水,竟也只有在听到我死了时候才敢行动吗?也不看看我虞凤稚同不同意?”
直到今日,人们才看清楚了这小虞将军杀人不眨眼的面目。
如此狂悖犯上之言,竟没人反应过来。
已经有士兵普通一声跪下来,“天灵灵地灵灵,小虞将军,冤有头债有主啊。”
天寒地冻,风声呼啸,众人竟笑了起来。
虞家的老管家提着口供和东宫栽赃陷害的那亲信领子上来,一脚踹到了雪堆里,虞凤稚银枪一指,”尔等道我欺君谋反,咱们便上金銮殿说理去,当今圣上总会秉公处理,给我一个公道!”
禁卫军统领在那虎狼似的眼神下竟半句话不敢多言。
他是聪明人,眼下猜到事出有异,心知此乃两党之争,吩咐下去将实情禀告圣人,便放任自流了。
其余人等瑟瑟发抖,无谁敢拦。
虞凤稚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京中的时候,金銮殿上已被迫审起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升平年间第一案。
第101章
周府的地牢下,一人气息奄奄被吊起。
仔细看去,是个年轻的男子。
他身上伤痕遍布,眉心一点殷红如豆,衣衫褴褛挂在身上,新鲜的血从凿开的伤口一点一滴淌出来。
看起来已经死去,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能苟且到如今。
或许被什么吊着最后一口气。
若等不到消息,死了也不甘心。
他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因他而腥风血雨。
他在风暴的正中央,却对风暴一无所知。
周茂生推门而入的时候,朱易正垂头低目,似乎一卷纸扎的人,墙壁上的剪影摇摇欲坠。
“朱易。”
周茂生看不见,但他叫了他的名字,用手抬起朱易的下巴。
“朝廷今日金銮殿御审,我已受到宣诏。”
“我以为是我赢了,没想到是他虞凤稚赢了。”
周茂生笑了笑,他已经一败涂地,这时候却反而平和的紧。
朱易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艰难理解了他的意思。
虞凤稚赢了?
虞凤稚没有死。
长久以来的坚持似乎等到好的结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往后如何,他不欠他虞凤稚的了。
周茂生的下一句话是,“朱易,你不但没有赢,还输的彻彻底底。”
朱易没有理解他语焉不详的话。
连他自己都不懂自己。
究竟为何要替虞凤稚做这些。
“我以为你是同路人,却也没想到竟是与他人无异的蠢货,既是自私自利之辈,又何必枉做好人,虞凤稚又怎会感激?”
周茂生言语间似惋似叹,掩埋在平和下的怨毒丝丝缕缕蛛网般漫溢。
“咱们这几日好歹算是半路夫妻,好心给你提个醒,我即便粉身碎骨,也自认了倒霉,但你那小虞将军,往后只怕是要摧你的心肝,剜你的血肉。”
朱易低垂的眉睫微动,一盏昏灯映照着,没有人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周茂生似癫似痴,睁着看不见的眼睛盯住朱易,似一条盲蛇寻不到目标吐出血红的芯子。朱易心中知道,倘若不能将周茂生一招毙命,往后接踵而至的,便不止是这三五日的折辱。
什么半路夫妻,不过是侮辱人的鬼话。
他生理性反胃,却因无法抬起的四肢而垂着头颅,无力挣扎。
朱易这个人一身反骨,落在周府四五日来受尽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一身羸弱骨头却硬生生抗下来,即便被周茂生翻来覆去地当做娈童用了,竟也能啐一口,恶心周茂生一回。但再硬的铁,也有烧软烫化的时候。
撑到得知虞凤稚的消息,便再撑不下去了。
灯影幢幢,玄门紧闭,还没有人知道周家已走到了末路,人人做着升平盛世的美梦,却不知索命的刀闸已在酣睡中悄然而至。
东宫要亡。
圣人要亡。
天下要易主。
座下的群臣皆是垫脚的蝼蚁,用血来替新皇铺江山。
深受皇帝器重的状元郎掐住朱易的脖颈,疯魔似地喃喃自语,“我便就如此杀了你一一也省去你日后锥心之痛,便算救了你,将来地府相见了,咱们再继续纠缠。”
这个人若是死了,世上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就如同落在他手里举世无双的宝藏,死后带进坟墓,哪怕焚成灰,也不该留给别人。
周茂生抬起朱易的脸,此刻的朱易已经骨瘦如柴,他病态似地抚摸着那一把嶙峋的骨头,像狗一样将朱易脖颈上的铁链拽起拴在墙上,靠着自己的想象臆测,“你看你现在,多么像是一只狗。”
但周茂生还是将他口中的这条狗再一次强奸了。
他抱着一具骨架,嘴里说些侮辱人的话语,不断身体力行地透支着朱易时日无多的生命,将牙印和血痕一道道留在朱易的身体上,虐杀他的灵魂,鞭挞他对虞凤稚的忠心。朱易的身体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他像感知到自己即将以一种不堪的方式死去,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咬上周茂生的脖颈,周茂生竟也没有推开他。
血腥味道四处弥漫。
他们分明是一双仇敌,却看起来像抵死纠缠的情人。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
阴暗的地牢中喘息声与挣扎声渐渐融为一体。
第102章
周茂生从朱易身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
“你醒了吗?”
他抱着人,眼神狰狞,语调温柔。
朱易紧紧闭起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周茂生掐住他脖颈的手越来越紧。
朱易昏昏沉沉地想要推开,但他的力气小如蚊蚋。
人最美一刻,便是濒死之时。
嫣红的春潮还挂在脸上,身上散发着诱人的血香,衣衫褴褛覆盖着,若这时候死去,必定要化为红衣的艳鬼,在自己的棺材里夜夜悲吟,周茂生听着那困兽似的呜咽,只觉似天籁的乐声,竟有些入迷。
一一想咬碎你的骨头,把你吞进肚子里。
让那些觊觎的人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办法。
微弱的挣扎渐渐停止。
呼吸声渐渐衰弱。
推拒的手轻轻垂下。
周茂生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
他从容站起来,拍了拍手,有下人捧着他的官服,对眼前发生的一幕视而不见,专心伺候着。
若他们敢往席上瞧一眼,也当为不知死活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有女侍捧起昏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