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茂生看不见。
但他总让人捧着铜镜为他正衣冠,倘若有人欺他眼盲,横竖不过一条人命的事。
灯火摇曳,耳边似有厉鬼冤魂,他于黑夜中恍惚看到那汲汲营营的前半生。
竟如此付之东流。
他不甘心。
他生来便要做翻云覆雨的权臣,年初考中状元,陆家恩师对他赞赏有加,他是他们周家最出息的一个孩子,即便是在圣人面前,也给他几份体面。
这才不过一年的时间,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周茂生面无表情,用他苍白的十指抚平身上官服的每一道褶皱。
他歪头问身边的女侍,“我这样看起来如何?”
火影打在他的病容上,似回光返照的一把朽烂木头。
女侍战战兢兢,“回大人,是好看的。”
周茂生摇了摇头,“你不敢说真话。”
谁会夸一个瞎子好看?
“但我今日饶了你,我走后,将那个人扔到乱葬岗,喂了野狗罢。”
一副冶艳皮囊沦入狗腹,看那虞凤稚能上何处寻去!
他的眼睛看不到。
但他能想象到朱易白皙的身体,海草似的长发,死亡的时候定格住的潮红面颊。
可惜他如今泥菩萨过江,否则定要把朱易的尸体藏起来,藏在冰块做的棺材里,每日用一遍。
如今做不到了,便毁了去。
升平年间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一步踏入歧路,往后回头无岸,步步往阎罗殿去,偏又没血没泪地笑着,好似空荡荡一抹魂灵,喃喃念叨两句“两手空空,无趣的很,无趣的很哪。”
衰草悲风,凄夜苦雪,一顶漆红镶金的软轿从周府出,吱呀呀往宫门去,十二盏宫灯悄亮起,当值的宫侍还在议论着“周状元真是个体面人。”
他们不知道,这座皇城不知有多少人为着体面二字等不到升平二年的春天。
第103章
圣人的年纪很大了。
身体的器官在渐渐衰竭。
即便每日口服良药,也回天乏术。
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与算计一辈子的血腥手段,与虞凤稚上下相对立,如垂暮的老树与初升的朝阳。
珠帘放下来,挡住圣人枯瘦褶皱的面容。
金銮殿上大监左右分侍,诸位大臣列队两旁,红绿紫一片,唯独那东宫太子身着莽黄,面容戾气,曾经有人悄悄议论过,他是最像圣人的一个儿子,难怪圣人喜欢的很。
“虞凤稚,你口出狂言,真当朕不敢要了你的人头?”
圣人言谈威严,刚说了半句话,身边便有大监捧着巾帕过来,接住他咳出的脓血。
虞凤稚扑通一声跪下来。
“圣人明察!下臣出生入死,竟还要被泼通身的脏水,实在是冤枉!”
圣人一拍龙椅,众目睽睽之下只得问道,“你有何冤?”
虞凤稚振振有词,“东宫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声称臣是前朝余孽,私藏前朝龙袍玉玺,此罪一也,东宫和亲路上屡次刺杀于臣,此罪二也,东宫杀臣,实是与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悖逆人伦,此罪三也,请圣人圣裁!”
圣人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虞凤稚,你指责东宫,可有证据?”
虞凤稚辩驳,“东宫污蔑臣,可有证据?”
座下二皇子三皇子垂目不言,反而是大皇子终于沉不住气,“你坏事做尽,多的是人污蔑,怎的便落在孤头上了?”
圣人轻轻叹息一声。
果听虞凤稚道,“多谢太子殿下,认为臣是被人污蔑的。”
太子落了圈套,咬牙切齿道,“你也便嘴上有些能耐。”
“不知殿下身后的这位,有什么想法?”
虞凤稚目光落在周茂生身上。
周茂生淡淡道,“是黑是白,都需要证据。”
虞凤稚冷笑,“状元郎说的好,黑白都要证据,你我双方便各自提供证据罢。东宫栽赃陷害之人已被我当场在虞府抓到,他怀里抱着的龙袍玉玺都还热着,如此珍贵的金蚕丝制成,除了东宫与陛下的皇宫,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用的起,难道殿下认为是圣人在栽赃陷害我虞家吗?”
珠帘后的圣人咳嗽声更大了。
太子怒气冲天,“虞凤稚,什么金蚕丝!那分明是用普通的布......”
然他话音刚落,便发现自己又中话术,环顾四周,只见诸位大人接连摇头。
果然听虞凤稚道,“太子怎知那是普通的布,莫非亲眼见过不成?”
虞凤稚没有看他一眼,跪在朝下一字一句道,“诸位大人也都看见了,臣还有别的证据,连路走来屡次遭遇刺杀,雪崩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爆破声,同行的六部大人皆可作证,至于这爆破的人是谁,便要问问这栽赃陷害不成,却被我与六部大人围观了全程的探子了,口供书录皆在,人证物证齐全,还请圣人秉公圣裁!”
他身后的六部官员也跟着跪下来,“圣人,我们亲眼所见,并险些被连累了性命,还望陛下圣裁啊。”
他们这是在逼皇帝。
他们将年迈的皇帝逼迫到了角落。
而虞家势力下的大批官员也跟着跪下来。
还有许多墙头草看势不对,也跟着跪了下来。
在此之前,这朝堂分明已经是东宫的天下,除了六部之外皆入东宫囊中。但如今六部官员站了虞家,人心常变,立场易更,知道审时度势,才能活得更加长久。
事已至此,圣人再是包庇,也毫无办法。
口供被大监呈上去。
那来自东宫的亲信被五花大绑,气息奄奄扔在金銮殿上,虞凤稚转头问东宫,“殿下有什么话说?”
东宫太子沉默半晌,忽然转身将周茂生一巴掌掀翻在地,“谁让你假冒孤的名义,行此不义之事?”
周茂生跪下来,沉默不语。
太子终于松了口气,指着虞凤稚道,“罪魁祸首在此,你莫要胡乱攀咬!”
圣人连连摇头,痛心疾首,“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状元郎做的这些事,虞将军,你再仔细想想,做下这些事的人,是否是太子?你身世不详,是不是前朝余孽,当真不好说。”
这边是明摆着要保住太子了。
圣人在威胁他。
第104章
虞凤稚此刻进退两难。
他若进一步,指责太子,圣人偏心,必定会拿他的身世做文章,他若退一步,虽暂时能与太子相安无事,日后却少不了要被坑害报复。
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真能退一步吗?
可他的身世一一
他要怎么证明?
太子那处因他的身世而制造的伪证,这便此刻派上用场,成为逼迫他退一步的筹码了。
周茂生跪着道,“回禀圣人,臣是假冒了太子的名义行下枉法的事实,但所作所为实在是为了铲除这前朝的余孽!臣多番调查得知虞家当年大批收买孤儿,其中一子便是前朝禄王之后,如今那禄王的后人,便在金銮殿外等着认亲!”
虞凤稚心思电转,知道眼下的情形有两种情况。
一则是周茂生调查不虚,当年虞家买卖的大批孤儿之中确实有前朝后人,但那前朝后人并不是自己。
他有父有母,但此刻哪里来得及将自己亲生父母传上堂来作证?更何况,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去寻亲,朱家人只怕也对他心有隔阂,未必愿意因他卷入这天大的是非中。
二则什么禄王的后人,全是假的。
到底哪一种的可能大些?
“臣虽孤儿,但并非前朝余孽,还请圣人明察。”
虞凤稚机关算尽,此刻却只能跪立金銮殿上,左右受制,又听殿上大监道,“我朝高祖仁慈,直至今上始终未曾追究前朝遗事,前朝皇室后人得以保全枝干至今,迷途知返者尚能保全性命,但若执迷不悟,私藏谋逆之心,其罪当诛也。”
虞凤稚心中冷笑,知道太子一党欲拿此做文章,竟一时间没有别的办法。
殿上圣人咄咄逼人,“虞凤稚,你可想清楚了?”
金銮殿上风起云涌,人人心中打着算盘,局势迷惑,竟一时间无人敢多嘴半句。人们看这一老一少高低对立,恍然生出英雄老矣的喟叹,圣人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意气风发?
二皇子与三皇子对视一眼,互相垂下眼睛。
他们此刻若是开口,最后开不了口的,便不止一个虞凤稚了。
唯独东宫太子此刻将罪过全推于新科状元一身,倒真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即便平常拿着储君的威风杀人不眨眼,此刻也记得喊一声冤枉伏小作低。
“宣禄王后人一一”
大监尖锐的声音穿透殿宇,绕梁回响,众官员隔着稀薄晨光,见一瘸子拄拐而来,市井打扮,行动局促,眉目惶恐地跪下来,“草民......草民参见圣人,参见各位大人!“
瘸子李在路家村过了半辈子,忽然有人找到他给他金银钱财,让他指证一人就是他的外甥路乔。
“可是他?”
大监问。
瘸子李上下打量虞凤稚,在东宫太子的直视下战战兢兢,昧著良心说话,“我的外甥当年遇到洪水,父母双亡,与家人离散,我外头苦寻了好久都没有结果,后来多方打听,说是进了虞家,若是长大,也当是小虞将军这般年纪,生辰八字,出生年月也对,想来便是了,若能摘下面具给老朽悄悄,便更好了。”
虞凤稚一边听,忽然回忆起来,当初在虞家的地牢下,确有一个孩子,说是与他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只那孩子后来被三皇子救下,已不知所踪。他抬起眼眸看向李三皇子,三皇子此刻也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二皇子,小声念了两个字,“十七。“
二皇子点头,示意先别轻举妄动。
十七如今还在周家,也不知是否被周茂生的人困住绞杀,若是死了,不还是死无对证?
看圣人的意思,当下便要逼迫虞凤稚作决断了。
圣人笑了,“虞将军,还不摘下面具,给众人瞧瞧?”
虞凤稚带着面具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反倒是更加令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局势僵着,风暴的正中央,跪立的年轻将军背脊笔直,不情不愿地说话,“回禀圣人一一”
是微臣鲁莽了。
纵然他能反驳这场漏洞百出的指责,但没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禄王的后人。
他们欺他身世不详,真正的禄王后人死无对证,而他亦不愿将朱家牵扯进来。
第105章
话音未落,听殿外禁军疾报,“回禀圣人,三皇子府邸暗卫十七,说有要事禀告。”
三皇子心中猛跳,知道有了转机,一撩袍摆作势请旨,“请圣人明察,宣十七见!十七与案情有关!”
二皇子也随之伏下身躯,“请圣人宣见暗卫十七!”
虞家一派乃至六部官员悉数跪成一片,红绿交杂,玉笏成堆,唯独虞凤稚始终缄默,漆黑的眼瞳似讥似讽,看这一出大戏,看这一遭闹剧。
圣人咳嗽出声,手拍椅背,“你们,你们!”
大监用丝帕轻轻擦拭干净圣人嘴角的血,躬身退立一侧。
众人合道,”请圣人明察!“
君臣对峙,圣人珠帘下的脸全无表情,不知过了多久,似是疲乏,挥挥手道,”让他滚进来!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他有什么话说?“
周官一步步迈进金銮殿。
事到如今,他仍旧愿意用周官这个名字。
没有人知道,来这里之前,他经过一场怎样的惨事。
他的袍摆上有血。
那是朱易的血。
周家地牢看的森严,自他去而复返,再也没有能出入的殊荣,后来小虞将军将东宫告上金銮殿,周茂生知道大势已去,多半猜测到他这个内奸,直接下令诛杀,凭着一身轻功好不容易逃出,到底放不下朱易,竟又冒着杀头风险重新折返回来去往地牢,地牢已经空空如也,悬在梁上只听得两名女侍议论一一
”这地牢的人去哪了?昨儿还见着,今天便没了踪影。“
”真是可怜,被主子下了命令,扔去乱葬岗喂了野狗。凌晨时候发生的。“
“不知是什么人,早些时候去送饭,偷看过几眼,相貌倒是生的极好。”
“那又如何?还不是如今不过一具尸体。”
“主人匆匆离去,也不知有什么事?”
“别瞎嚼主子舌根,主子自从瞎了眼睛性情不定,传进他耳朵里咱们都是个死。”
女侍翩然走远,雪中的梅花还在绽开。
今年的春天,梅花竟还未曾凋谢。
周官两耳嗡嗡作响,反反复复回荡着几个字。
“乱葬岗”“野狗”“凌晨”以及“尸体”。
他的大脑艰难将这凌乱的字眼拼拼凑凑,最终交叠成初见朱易时的模样。
他们遇见太晚,他还未来得及见识探花郎的风光,便先揽了一个血淋淋的朱易入怀,一路热着眼眶往乱葬岗追去,荒草淹没草履,骤雪落满肩头。沿着曲折的小路,从山脚飞奔到山顶,他看到茕茕孑立的荒坟,也看到硕大无比的月亮,野狗和狼在风声中嚎叫,三两步一人骨,四五丈一石碑。
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周官捂着自己的心脏,脸颊生出细碎的凉意。
他于枯黄乱草之中看到一卷破席。
后来,周官是踉踉跄跄从乱坟之中离开的。
他的怀中揣着一封鲜红血书。
没有纸,没有笔,只有带着腥气的血。
滴答滴答蜿蜒而下,泅湿字迹,也泅湿衣袍,企图将这一缕孤魂的半生凝成薄薄一页,辗转流传。里面有不堪的往事,深刻的痛悔,难解的仇怨,靠得近了,还能嗅到新鲜的味道。
第106章
朱易想了很多回,在乱葬岗中第一个来找他的人是谁。
或许是悔恨交加的虞凤稚,又或许是秋梨秋葵两个丫头。
他落在周茂生那个疯子手里,在那个疯子手中受尽酷刑,竟然坚持到最后。
周茂生掐住他脖颈的时候,他已经呼吸不上来。
他屏住呼吸,周茂生以为他死了,这才松了手。
他奄奄一息地被卷在破席中,若是再没有人来救他,他便真的死了。
他不想死。
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没有活够。
他拼命夺来的朱家产业,他拼命考来的一身功名,他那要死要活的娘一一
他立志要给娘挣回来一个诰命。
他的嗓子如同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喘息,像从里到外开了一个血窟窿,寒冷的风倒灌进破席中,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想将那破席挪一挪,但竟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眉心的红痣似游动的一粒血,牵着他额头的每一寸神经走向崩溃和灭亡。
他咳嗽着,艰难地用膝盖蠕动,脚已不能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