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似的头发,腥臭的身体,还有一双布满冤屈不忿的眼睛。
他的心脏空空,他的脑袋空空,只有求生的本能让他还挣扎在冰冷的雪地里,孤魂野鬼,伶仃可怜。
恍惚似生出幻觉。
眼前尽是杂沓的影子。
时而是幼年朱明带着梨涡的笑脸,时而是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景,走马灯似地一一闪过,定格在初中探花时候圣人的一纸诏书上。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说,“妓女所生,怎堪重任?”
于是他寒窗苦读来的功名拱手让人。
那光风霁月的广陵王竟似前尘往事与江宁久久未曾回信的孟朝一同沦为没落的影子。
东宫才是他噩梦的开始。
东宫,虞凤稚,九公主。尔虞我诈的一张张脸浮云似的消散了,一转身便深陷惊涛骇浪中。他没有听广陵王的话,终于为自己的野心做了陪葬。
但人这一生,不为自己的野心拼一回,当真是无趣的很。
可惜他只有野心,没有足够与野心匹配的家世,若有与野心足够匹配的家世,平日里耳濡目染,也不至于在京城处处给人看了笑话。
但这不是他的错。
这具被周茂生侮辱的血淋淋的肉身,他多看一眼都嫌脏。
他仰头看着天上孤独的月亮,身边孤坟相伴,野狗叫嚣,忽然便笑了起来,满脸是泪,满身是血,笑这阴晴无常的命运,笑这万物为刍狗的世道。
作孽太多,一步踏错终究受了报应。
一身骄傲,末了死于非命,到底不甘,上天从来不公平,拼了命想挣回来体面,到底还是不肯给他。
远处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似是那黑无常来取走性命。
朱易浑浑噩噩抬起血红眼睛,“你来取我性命,我便咬碎你的喉咙。”
那黑无常却笑了声,“还能咬碎我的喉咙,便是有气,我定会救你。”
哪里来这么心善的黑无常?
他挣扎着看过去,便见一双含笑的眼睛,恍惚似情深万种。
“周官?”
“是我,我来报你救命之恩。”
第一个来找他的人,是他从来没有放在心里的人。
那个人拿着刀,在乱坟中砍碎野狗,迎着月光揽他入怀中,用手掌捂热冰冷的脚心。
赤血干涸,骤雪呜咽,黑无常不见了。
第107章
周官亲眼看着朱易咬破手指,写就一封血书。
他脸色苍白,裹一卷破席,撕下泛白的里衬,月光和雪光映着他,如映一汪皎洁的水。
“周官,没有时间了,我无纸笔,以血代墨,请你替我金銮殿走一趟。”
周官心中诧异,他长久被关在周府,如何得知外头沸沸扬扬的事?思及虞凤稚的背叛,心中不免忐忑。
然而观察朱易神情平静,他看不出来对方是否已知道实情,也问不出口。
“先去看大夫。”
朱易攥住他的袖摆,声音嘶哑,气若游丝,“你叫人送我去,先去殿前,这一遭鬼门关若是能过,周官,我记你的好。”
到底强自撑着的身体终于崩塌,人软软昏沉过去。
周官没有听他的。
他先带朱易将人安置客栈,又请名医,托付好生照看,这才往金銮殿去,不算及时,也未太晚,人跪在金銮殿前,耳边却响着大夫的话,心如刀割。
“老朽这一辈子,还没见过人能被这般糟蹋的!可是得罪了哪家权贵?”
“请大夫好生救治,务必保住他!”
“怎么保?全身都是伤口,脖子上有伤了嗓子的烫疤,背脊上是见骨头的鞭痕,十根指头都断了,下半身更是惨不忍睹,还有其他不一外伤,又受风寒,再看五脏六腑,稍一把脉也知道中了不知名的毒,毒入骨髓,只剩脸是好的了!”
“大夫!要多少银钱都可以!”
“尽力而为,听天由命罢。”
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朱易已经命悬一线,而他因为大局,还要在此救下虞家一门。
周官跪下,眼含热泪,“下官今日来,是带一个人的血书,念给陛下与诸位大人听,他本人遭遇周状元迫害,如今命悬一线,登不了堂前了。”
圣人蹙眉,挥手道,“朱易是谁?”
大监小声提醒,“当初您钦点的探花郎。”
圣人想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个生的赏心悦目的孩子,端正跪在殿下,似乎考了第一名,可惜出身不好,给不了状元,故而钦点探花。
贵人事忙,他能想起来朱易已经算是借朱易容貌的光了。
周官心中冷笑。
这便是天子。
既是天子,又怎会见到脚下众生的疾苦?
可怜朱易被圣人一句话定了名次,到头来在这些人眼中却蝼蚁一般,连名字都记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跪下来一字一句念,却越往后越是心惊,所有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然神思不属,盯着虞凤稚前方的背脊,似要将他的背脊扎穿。
而虞凤稚在他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回过头,两两对视,周官见那闻名朝野的小虞将军,面具下的半张脸白津津一片,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朱易所写,实为一道与圣人书。
“圣人在上,朱易病重,纸上拜过,以此血书为证,所言有假,满门死无全尸。我一生心比天高,犯恶罪无数。少时抛弃幼弟,此不仁也,和亲一路误伤周大人双目,此不义也,因牵魂之毒,又碍于谋害命官之罪而受制东宫,陷害虞家,此不忠也,另有江宁恶行罄竹难书,蒙圣人眷顾得探花筹,却枉费君主苦心,实觉惭愧天地,如今命不久矣,数罪皆认,但求圣人责罚,唯独一事挂念于心,幼弟已有着落,和亲之时虞将军身负重伤,臣于雪中救之,得窥容貌,与幼弟相似,又见其腰间有道幼年打闹所留旧疤,便知虞凤稚乃朱明,还请圣人替小虞将军寻回亲生父母,朱易铭感五内,结草衔环当为报答。有关东宫之事均有证物可呈,若侥幸未死,圣人可观鉴之。”
满纸荒唐言罢了,你们这些人,又何必伪装动容之色?
周官双目凄红。
他终于明白了朱易。
第108章
朱易在信中称“和亲之时虞将军身负重伤,臣于雪中救之,得窥容貌,与幼弟相似,又见其腰间有道幼年打闹所留旧疤,便知虞凤稚乃朱明”。
也就是说,在虞凤稚给他兵符之前,他已经知道虞凤稚便是自己的弟弟。
是弟弟,也是仇人。
或许是心中有愧,决意弥补,又或许已经没有别的生路。
总之朱易面对风起云涌的朝局,威逼利诱的东宫,依旧选择保下虞凤稚,将兵符缝进肉中,忍受周茂生多番折辱,依然不肯透露半分。
朱易知道虞凤稚对他心存报复吗?
怎么会猜不到。
但他可能依然抱有希望,想顺着虞家这条路走下去,看看虞凤稚到底要怎么对这个兄长。
这希望并非来自他们所剩无几的兄弟情谊。
而是来自和亲一路的朝夕相处,以命相护。
直到最后一刻,真正让朱易对虞凤稚放弃希望的,是周官回来了。
周官是三皇子的人。
周官受他所托去送兵符,但他回来了。
朱易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若那兵符是真,周官不会回来。
周官回来,说明兵符是假的。
兵符是假的,朱易拼死所做的一切便全然成了笑话。
那是虞凤稚的圈套。
三皇子凭着假兵符猜出来虞凤稚的毒计,朱易想必也能猜出来。
也不知当下心中该如何凄凉?
然而再是绝望,他依旧将自己放做棋盘上的一子,甚至完善了虞凤稚的计谋。
虞凤稚没有料到圣人和东宫用他的身世做文章。
但朱易料到了。
朱易落在周茂生手里,多少能从周茂生口中听到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
虞凤稚准备何时闹上金銮殿,他看着周茂生疯子似的要将自己喂狗,便能猜测一二。
所以才以一封血书,将虞凤稚从身世困境中救下。
你看那封血书,听来情真意切,却每一个字都暗藏机锋。看似认罪,细数自己不忠不义不仁,实则将罪过全部推往东宫,状告东宫以性命前途胁迫,意图栽赃陷害虞家,便与虞凤稚所掌握的证据不谋而合,最后指出虞凤稚身世,将虞凤稚从这漩涡中摘得干干净净。东宫被这寥寥数字装进套子里,怕是要永世不能翻身。
东宫若是翻不了身,朱易也跟着要下地狱。
从这封血书祭上金銮殿,朱易便跟着东宫进了同一个套子。
他以一己之力保全虞凤稚,保全两位皇子,也保全这场储位之争最后的赢家。
人人笑他欺他辱他,殊不知自己浅薄可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有什么?
周官一个头磕下去,在朱易的套子里又添一捆新柴,“陛下,小虞将军绝非禄王后人,真正路家村的路乔是我,若无人肯信,我愿同舅舅滴血认亲!”
一边的瘸子李虽说收人钱财,却没想到能得见外甥本人,周官相貌与他那妹妹极为相似,他虽精明世故,竟一时间也热泪盈眶,“哪里用滴血认亲,你与你的娘亲生的一个模样!”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太子剜了一眼,瘸子李瑟瑟蜷缩起来,抿起嘴不敢再多说一句,反而是周官接过话头,“下官幼年父母洪水中去世,对舅舅尚有印象,往常舅舅口音重,常叫乔儿作虫儿,可还记得?”
瘸子李不敢再开口,他便又继续道,“我走失之后被收留在虞家,”讲到此处他话语微微一顿,到底隐瞒了虞家大肆收买孤儿关在地牢令之血腥争斗的事,只是说“虞家最后选择朱明,将我投入三皇子帐下做暗卫,后来便被打发到了周家探听消息,亲眼所见周状元对朱易行折辱之能事,目的就是为了逼迫他交出救命的兵符,让小虞将军死在冰天雪地。”
明眼人都看出来眼下反复的局面竟生生又被掰回来。
金銮殿上的这出折子戏,此刻才唱到了高潮。
二皇子趁热打铁跟着道,“回禀圣人,东宫设下毒计,六部官员皆听到爆破之声,若非人为爆破,津城又怎会雪崩?便是要他虞凤稚死在冰天雪地里啊。若非虞凤稚机敏,兵分两头,还有方信通风报信,此刻早已是一具尸体,死了还不算,要背负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虞家军往后军心四散,拿何保卫家国?东宫意图倾覆天下,其心可诛!”
三皇子出言提醒道,“小虞将军,现在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了。”
而跪立的小虞将军却一动不动。
众人正在诧异,却见他颤抖着手,手背青筋蠕动,似受了极大刺激。
玄色的面具从脸上缓缓取下。
斜飞的剑眉,阴霾的眼睛,常年躲藏在面具后的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少年人的朝气不知何时消磨殆尽,身着黑色甲胄的将军抬起手,挡住刺目的光。
“你往后,便叫虞凤稚罢。”
“谢过父亲。不知可有面具?”
“要面具做甚?”
“斩断过往,朱明从此不为人知。”
过去轻烟似的,被风吹散了。
朱明的相貌比之他的兄长,显得英气勃发,丰神俊朗,即便那朱易站在身边,也分毫不逊色。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明白过来,小虞将军面具下,有一双生得与那探花郎如出一辙的眼。
第109章
事已至此,还有谁来怀疑他的身世?
既非前朝后人,留那前朝玉玺做甚?
可见便是栽赃陷害。
二皇子率先开口,“圣人请为虞凤稚做主!不可平白无故受此污蔑!”
三皇子紧跟其后,“圣人明察,东宫其心可诛,无德无行,如何配坐储位!”
六部官员齐声相逼,“圣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金銮殿上熙熙嚷嚷,最后的墙头草倒了,不做声了,满座竟皆是为虞凤稚说话的。
”请陛下废立东宫,以正国法!“
”请陛下废立东宫,以正国法!“
”请陛下废立东宫,以正国法!“
李祯颓然跪下,面容惨碧。
思及登临储位时的风光,此刻座下饮他血肉之人正是当初看他如日中天的蝼蚁们,已到如此地步,他的父亲拿什么来保自己?
乌泱泱几百朝臣,没有一人肯出来为他说话。
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龙椅上的圣人脸色竟比他还白。
此时禁卫来报,”西北有信!“
一道来自西北老虞将军的信刚刚送到,经历众手相传,入天子案前,圣人目及,只见上有虞淮龙飞凤舞所书,“请陛下考虑大局,以平西北众将之怒,小虞后二子,先姓李,后才姓虞,陛下勿忧也。“
圣人满腔咳血,喃喃念道,”虞淮,你将朕逼迫到如此地步,竟还来做什么好人!这太子,朕是不废也得废了!好一个虞淮,好一个虞凤稚!”
大监叹息,询问圣人,“陛下,可需拟旨?”
圣人胸膛起伏,面如薄纸,“拟旨,拟旨!”
金銮殿数百双眼睛盯着,待最后一个字落到圣旨上,人们便见圣人歪着头,斜斜倒在龙椅上,额上珠帘晃动,象征权力的冠冕也倾塌了,只一双不甘心的手还握着那封来自遥远西北的信,几欲攥裂。
大监手执明旨,朗声道,“皇长子李祯欺上瞒下,枉法弄权,戕害官员,逞凶悖逆,大业不堪托付,贬为幽州王,终身不得擅出,皇次子李禄秉性勤勉,性格仁善,今立东宫皇太子位,俯顺舆情,谨告天地。翰林院学士周茂生,虞府门下长史朱易干预党争,用心险恶,秋后流放,无诏不得入京,虞凤稚赏赐黄金万两,即日认祖归宗,供养父母,不得再用虞姓,掌虞家军权。望尔等今后诚思己过,不违厚望。“
满座山呼万岁,叩首谢恩。
李祯疯子般爬上龙座摇晃自己昏迷不醒的父亲。
二皇子看了大监一眼。
大监心领神会,拱手道,”陛下身体有恙,先宣太医要紧,大理寺卿羁押罪臣,其他人等一律退下罢。“
李祯跪在龙座旁,怀抱父亲龙袍一角,双目赤红,”我乃东宫太子,谁敢动我?“
三皇子斯斯然笑了声,”大哥此言差矣,圣人方才说了,这太子不废也得废,你便在苦寒幽州做着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罢,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偷鸡不成反而吃了把米哟。“
他吊儿郎当地将李祯气的差些背过了气,还是一母同胞的二皇子李禄来主持大局,”今日事多,诸位大人先行退去,圣人身体有宫中太医照看。“
官员们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三三两两互相恭维小心翼翼地散去了。
这升平年间的第一大案,最终以圣人血溅龙椅终结,实令人唏嘘不已。
第110章
皇帝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李禄同大监护送圣人往寝宫去,急召太医。
李祯失去储君之位,声嘶力竭地被拖出去,从此世上再无皇长子,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幽州王。
周官与瘸子李倒是当殿认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