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日他睁开眼睛,看到周茂生苍白又狰狞的脸。
他们四肢纠缠,体味交融,行世上最为人不耻之事,他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吐,被周茂生疯狂地掌掴。那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坏了,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他的胸膛艰难地起伏,他的骄傲无法再支撑,像片单薄的树叶,飞起来轻飘飘落在地上,被地面尖锐的石子扎的遍体鳞伤。
便如此日复一日,他恍惚在这炼狱里住了几百年,不断被糟践,不断被折磨,直到周茂生得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差人将他扔到乱葬岗。
朱易在周家下人颠簸的背脊上再次昏昏沉沉清醒。
下人们聊着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仿佛他只是一个物件。
头痛欲裂。
若不是周官一路跟来,他早已成了尸体。
他一人趴伏在冰冷的草席上,全身都是皲裂的伤口,看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流淌干。
他与死神擦肩而过许多次。
却头一次这样凄凉。
曾经年少时的不甘在历经蹉跎之后,只剩满腹怨憎和痛苦。
或许在这冰冷的乱坟之中,他将听着乌鸦和野稚的叫声悄无声息地死去。
似凡尘一只孤鬼,终将成一道影子,在黎明到来前散尽。
生来可怜的活着,也会可怜地死去。
繁华的江宁,高中的风光,梦幻泡影般骤散开,又组成一张布满鲜血的脸。
大约老天终于看到了他,让他历经死亡的最后一刻清醒。
他闭上眼睛,在黑夜中看到繁花似锦,鸟语花香的江宁河岸。
后来,一片树叶落在他耳边。
再后来,一道人影在他身边停下来。
那是周官。
周官抱起残破的朱易,似抱着珍贵的至宝。
小心翼翼地,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碰触他。
他好疼啊。
他真的好疼。
周官的手碰到他的一瞬间,这数些日子来自肉体的痛楚忽而便从心脏裂出来,他想攥住来人布满温度的手涕泪横流。
但他没有流出来一滴眼泪,只是怔怔地看着周官,撑住一身的伤口写下一封信。
那封信写给圣明天子,却念给虞凤稚听。
那是他的血书。
来自他破败的不堪一折的手指。
他一字一句写,终于写干净了对虞凤稚的感情,也写干净了对朱明复杂的歉愧,从此心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里什么都没了。
空空一具躯壳,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
他好累啊。
他的骨头要散了。
可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可他什么都没有。
濒死之时,他只是攥住周官的手说了一句话,“你告诉虞凤稚,若有一日二皇子登基大宝,我也算是功臣,他们得给我娘诰命。”
给一个贱籍女子诰命,就像给一个商户子状元之位,在等级森严的中原朝廷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易纵然曾经作恶,但他的前半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若他平步青云,也便有了改变现状的资格。
一道给贱籍女子诰命的诏书背后,最终受益的将是无数的贱籍女子和无数的商户举人,这便是他口中所求的公平。
我虽不能平步青云,若娘的后半生能免人歧视,也算不枉了。
朱易是在巨大的痛苦中昏死过去的。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这具残破的躯体怎么撑到最后的。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最后一口气散了,他便沉溺到了自己的梦里去。
即便在梦里,依然有吃人的野兽追着他,让他不得安生。
在梦里他死了。
第117章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
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刺杀。
刺杀的目标不是虞凤稚,不是周官,不是什么皇子,而是个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钦犯。
朱易这几日情况很不好。
他身上最要命的,其实是牵魂的毒。
周官日日守着,三皇子偶尔前来,虞凤稚去审问东宫同党。
周茂生和他的同党咬死不肯供出解药,朱易命在旦夕,虞凤稚红了眼,听说用上了许多非人的手段,但这帮余党没有一个人肯松口,周茂生更是蓬头垢面地嘲笑“小虞将军的手段不过如此!”虞凤稚被他三言两语刺激,更是下手毫不留情,也不过一日一夜,周茂生已经有苟延残喘之势。
解药依然没有下落。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周官也不过离开了半刻钟。
没有解药,朱易大概很难活下来了。
周官希望他活着,又害怕他醒来面对物是人非的命运。
冬雪纷纷扬扬,呵气成冰。
周官正在煎药,忽听房梁上有响动声,他探出头看一眼,原是一只猫跃过墙角,有碎瓦跌落下来。
他本想继续煎药,心中忽觉不对,墙上的脚印可不像是猫!便再一恍神中,煎的药沸腾了,周官却无心再理,隐约有不详的预感,快步往朱易所在的阁楼而去。
此际客栈中人来人往,外头灯火通明,周官屏息推门,门未敞开,便有一飞针直插面目而来,他身形一歪躲过,针尖插入背后的栏杆中,竟已入木三分。
周官死里逃生,额头落一滴冷汗,方看清屋内情形,原是一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正举刀往昏沉的朱易身上捅去,周官扑上前与之缠斗,刺客身手虽好,却明显能看出身躯娇小,似是女流之辈,多番不敌,终被周官压制身下,撕下面巾,露出一张桃花面容,眼带仇恨道“多管闲事的家伙!”周官掐住女子脖颈,咬牙质问“你是什么人?缘何来此?”
女子笑起,声音竟有些凄凉“既已失败,我无话可说,你取走我性命便是!”
周官盯着这张脸,总觉得有些眼熟。
良久,终于想起来“你是九公主府邸的侍女木珍!”
他还在三皇子府邸的时候,九公主与三皇子近,他见过这女子。
木珍年幼起便伺候九公主,与之感情甚笃,九公主出嫁前遣散宫人,听说木珍一人守着庶公主府,直到圣上收回了公主府邸,木珍才不知所踪,他想过从木珍入手,但苦无其行迹,甚至派人蹲守过木珍乡下的私生女处,竟也没有什么收获。
原来她竟然一直暗处蛰藏,等待机会,谋杀朱易。
但周官还是想不通,木珍与朱易无冤无仇,动机在哪里?
木珍一时未想到眼前的莽夫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也不再装,冷笑连连“主子出嫁前对他虞凤稚一往情深,如今因他虞凤稚远嫁他乡,倒是他姓虞的死里逃生,往后二皇子登基,更是前途无量,有他虞凤稚挡着,主子这一生都回不来了!我一介弱女子,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杀了他的姘头,让虞凤稚一生都忍受锥心之痛!”
周官虽早已看出虞凤稚对朱易并不单纯,但还是不愿意旁人用“姘头”这样的词来羞辱朱易,伸手扇了木珍一掌“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他二人是亲兄弟,你莫要胡言乱语!”
木珍被他捆缚,却笑出眼泪“兄弟?好一出兄弟乱伦的戏!你这莽夫莫非也被朱易蛊惑?那贱人当初刚入京不久,便与姓虞的在妓馆卿卿我我,被我与公主撞了个正着,那同时在场的虞少杨后来死的莫名其妙,你猜与他虞凤稚有没有关系?”
周官听过虞少杨那花花公子的大名,但并不能理解木珍所说的这段话。
他只知道一件事,木珍有解药。
他再度逼问“解药呢?”
木珍歪头笑了声“你猜有没有解药?”
周官咬牙切齿,“木珍,我知道你与三皇子府侍卫私通,生了一个叫小桃的丫头,你要不要我提着小桃的人头到你面前?”
木珍目眦欲裂“你敢?!你是什么人!”
周官冷笑“我在三皇子府曾与那侍卫同僚,多少知道一些事情,你今儿倒霉撞见了我,要是不交出来解药,我让你的小桃明日便下地府见阎王!””木珍在周官手下挣扎“你敢!你敢!”
周官五指插入木珍发丝,平庸的五官三分邪戾透出来“你猜我敢不敢?”
木珍似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终于不敢在嚣张半分,听周官又道“药假一分,小桃子便短一根手指,药假五分,小桃子便短两条腿,药假十分,小桃子便短一条命,你倒是聪明,没有去找你的女儿,但你猜猜,我一声令下,你的小桃能活到几时?”
木珍从喉咙处发出嘶哑的呜咽“不要动她!”
“说!”周官掐住木珍的喉咙。
解药竟被木珍随身携带,她咬牙道“这是最后一瓶了!”
周官颤抖着接过解药,回头看了被捆起来的木珍一眼“若是假的,你该知道你的下场。”
木珍不敢拿女儿性命去赌。
她藏匿多天,其实并非如自己所言是来刺杀。
她来演一出戏,给这个人半死不活的人送解药。
公主走之前交代过,朱易不知道那个真相前,绝不能死。
但她若是来说自己送解药,没有人会相信她手里的解药是真的,只能演这一出戏。
她知道殿下的想法。
若朱易知道当初和他有过床第之欢的人不是虞少杨而是虞凤稚,这兄弟二人,一辈子恐怕都是仇人了。
永失所爱,才是殿下对虞凤稚最大的报复。
周官打开解药的瓶子回头,手中的药瓶竟因回头看到的情形失手滚落地上。
“朱易,你醒了!”
第118章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朱易听到周官问他。
真是个好问题。
他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他梦见自己死了。
又听到有人在吵。
他头很痛,全身仿佛被碾碎了,于是他难受地睁开了眼睛。
是从那名女子辱骂他们兄弟乱伦,还是从那名女子声称当初第一个伤害他的人不是虞少杨,而是虞凤稚开始?
他不能说话,眉心的朱砂越来越红,也没有办法动弹,只是安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白色的纱。
他像躺进了一口洁白的棺材。
他睡在棺材的正中央,全身没有力气,没有人向他伸出手,将人从棺材里拉出来。
还有人将他往深渊处又推了把。
他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事。
九公主恶毒的诅咒还在耳边。
她从悬崖跳下去之前问他,想要解药吗?去找我的侍女木珍。
邪恶的公主在用解药诱惑他走向木珍,听到当初的真相,剥开虞凤稚可憎的面皮,从此活着与虞凤稚自相残杀。
木珍送来的解药,到底是生机还是死局?
朱易开始猛烈地咳嗽。
他从木珍的话里拼凑出了当初的雏形。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便进了虞凤稚的陷阱。
不,更早的时候,是他入京时候阻止自己的两位大人物。
其中一位便是虞凤稚。
另一位,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从那个时候开始,虞凤稚便开始利用这具身体了。
他用虞少杨的死来逼着自己无法和虞家靠近,最终上了东宫的船,再被东宫送到了虞家,让自己由此陷入左右撕扯的境地,在背后看着自己挣扎而畅快淋漓地笑。
这一场闹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太累了。
朱易迷迷糊糊地想,他不是已经给虞凤稚都还干净了吗?
他都还干净啦。
谁也不要再来打扰他。
周官还在他身边说什么,男人的影子渐渐模糊了。
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也没办法说话。
他甚至尝不到自己咳出来的铁锈味,软绵绵地再一次闭上眼睛。
朱易醒来过的消息很快被许多人都知道了。
虞凤稚第一个来的。
三皇子也来了。
外面还下着雪,这群大人物围着一个被定罪的钦犯,木珍落在他们的手里,直到看着朱易服下解药,情况渐渐稳定才被放走。
许多人守着他。
大雪下了一日一夜。
第119章
有人在客栈外举着伞,簌簌雪花铺满伞梢。
风中传来一阵续一阵的咳嗽声,金镯将披风罩在主人肩膀上,只觉孱弱的肩膀似要被这和着雪花的披风压垮了。
少女攥住主人的胳臂,发出细细的声音,“该回去了。”
她的主人恍若未闻,执拗地在马车旁守着,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梁上彻夜亮灯的一处,金镯恍惚以为那张憔悴苍白的面容就要淌出血泪,仔细一瞧,原是被红彤彤的灯笼倒映着。
“金镯,近些日子,我总是能梦见他。”
“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弃他而去,梦见他躺进了红色的棺材里,梦见有人为他扶着棺。而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谁。”
少女的声音裹挟着风声,微微颤抖,“都过去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朱易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死。”
于金镯而言,她对朱易没有任何感情,但眼看曾经高高在上的广陵王这般模样,到底心中酸楚,也跟着不由得企盼那个祸害能早点活过来。
打更人从车旁过,马蹄刨出雪,病恹恹的广陵王依然站立不动,任由大雪吞没自己冰凉的身躯,呵呵一笑,“倘若这是报应,还是太轻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朱易被卷进了京城第一大案,卷进了腥风血雨的朝堂争斗,甚至用他微不足道的性命换来如今的局面,即便是他李桓,也当敬佩这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