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朱易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懦夫。
因为家世的桎梏,他小心谨慎,唯恐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他不明白朱易那满腔的抱负从何而来,等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金镯,我不敢见他一一”
他要是活着,我不敢见他,他若是死了,我还是不敢见他。
李桓怀里似痴似傻地抱着那一封又一封的信,都是朱易留给孟朝的。
“他给孟朝留了这么多,给我却什么都没有一一”
“爷,您就是孟朝。”
金镯潸然泪下。
李桓喃喃道,“我若是孟朝,怎么会让他陷入如今的境地?我若不是孟朝,又为何不救他?”
满腔鲜红热血溅落在信上,溅落进雪地里,金镯慌张拿着帕子替他擦拭,李桓浑然不觉,只知自言自语,“我只能在这里陪着他熬。”
熬一个结果。
金镯擦了擦眼泪,“您守着他,我守着您。”
少女粉色的纱裙随风扬起,一团又一团的雪从天而降,落在广陵王的眉宇发间,他挺拔的背脊变得佝偻,意气风发的模样早已消逝,似沉甸甸一尊雕像,望向早该望向的某一个点。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上的灯熄灭了,上面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本该寸步不离守着朱易的虞凤稚随三皇子推开门,自上而下望见了这对冰雕似的主仆,虞凤稚歪了歪嘴角,眼神冰凉的很,倒是三皇子差使小厮下去传了一句话。
收到传话的李桓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小厮便又大声道,“三殿下让奴才下来给您传句话,人暂时保住命了。”
李桓呆滞地看向客栈那一盏熄灭的灯,良久才讪讪回礼道,“多谢三殿下了。”
小厮方才离开,李桓便抱着怀中的信倒了下去。
金镯连忙丢开撑着的伞,“殿下!”
还是方才的小厮去而复返,帮着金镯将人送回了广陵王府,即便是这般杂乱无章的场面,金镯也不曾忘记将掉落满地的信件重新整理带走。
“郡王爷受了风,着了凉,本就身子亏了,你们怎能让他在大雪中站那么久?日后还是要好生调养,心绪不能大乱。”
金镯苦笑应下,送走大夫,心知主子的病是心病,早就无药可医治了。
倒也不是全无好事。连日来下到春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反常的天气再渐渐回温,温暖的日光笼罩窗扉,一切都似乎慢慢好起来。
第120章
朱易真正清醒,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那一天他很平静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段黄色的床帐,明媚的日光扫进窗扉,点点灰尘在日光下浮动,他虚弱地捂住自己缠绕纱布的脖子坐起来,想叫人给他送一杯水,一张嘴喉咙口却像是刀割般疼。他迟钝的大脑反应了好久才想到一件事,我以后还能说话吗?
他太久没说话了。
从落在周茂生手里的时候就没有说过话。一开始是不愿说,到后来是不能说,即便没有这道伤口,他似乎也很难再重新用自己干裂的嗓子组织语言了。
他的记忆慢慢倒流,慢慢回朔,依稀记得九公主身边的侍女木珍来闹过一场。
那是梦吗?他开始头痛欲裂。
不,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当初粗暴对待自己的人不是虞少杨,是他的亲弟弟朱明。
他的胸膛忽然开始剧烈喘息,牵着坏掉的嗓子,发出破败风箱似的声音。事已至此,他不欠朱明了,分毫不欠了。
朱易又笑了起来,眼角都淌出了眼泪。从此以后朱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了。
他懒洋洋坐了起来,上下打量自己这一身的疤,和自己断了之后又重新续起来的十根指头。这具遍体鳞伤的身躯,即便痊愈了,往后恐也不能做重活,走两步都要喘几声,终身伴着药罐子,还能活过四十岁吗?
大约是不能了。
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似乎传来虞凤稚和三皇子在外间的声音,“朱易的身体如今怎么能经的起流放,还是与周茂生那个神经病一起?”
三皇子还在劝说,“这是父皇的最后一道旨意,皇兄想徇私也没有办法,还有半个月,只能到跟前再看。”
似是虞凤稚一拳锤在梁柱上,“没有别的法子了?”
当是得到否定的回答,虞凤稚咬牙道,“趁着还没有流放,我先弄死他周茂生。”
三皇子冷笑,“你弄死他?你如今无权无势,无官无职,弄死他便要坐牢,谁保护朱易?你且忍一忍,等皇兄真正登基,一切都会好的,你的权势,朱易的愿望,皇兄都会帮你们实现。”
外间是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秋后问斩。
是秋后流放。
朱易笑了笑,倒是有些意外。
只要能熬到新帝登基,他也算是虞家的肱骨能臣,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坦途,他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地破局了。
他透过镜子,瞧见眉心的红痣已经不见,心知牵魂的解药被木珍送来,昏迷这段日子想必已经服用,若能拖着这一身残躯还能享受几日权势,还能看着新帝替娘留着一个诰命,也算是不枉遭这么多苦。
只是他这身体,真的能熬过流放吗?
新帝又什么时候才能登基?是否还会有变数?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悄无声息地,朱易心中已经烧起来生的斗志。
他要活下去。
他拖着这具身体站起来,目光冷淡地瞧着从胸膛蜿蜒到后背深可见骨的疤,在日光下带着诡异的丑陋感。
倒是这张脸还是完好无损。
朱易颤抖着一件一件穿好衣袍,许久未曾动作,他的四肢不太听自己使唤,他一层一层穿,直到重新把自己穿的像个人。
镜子里的朱易脸色苍白,眼神冷漠,与一年前刚入京的朱易截然相反。
傲气神气都不见了。
气色也不见了。
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想死。
朱易闭了闭眼,眼皮覆盖住寒光。
周茂生必须死。
第121章
虞凤稚发现朱易变了。
他不知道朱易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朱易是否听到他与三皇子的对话,他二人听到里间的响动进门,便见朱易怔怔怔瞧着镜子的背影。虞凤稚嗓音干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朱易了。
反倒是三皇子笑嘻嘻上前来,“醒了?”
朱易回过头,与三皇子对视,做了行礼的姿态,却没有说话。
三皇子折扇一收,眼中了然,“嗓子还痛?是否说不了话?你莫要担忧,宫中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
朱易拱手示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虞凤稚的身上,虞凤稚似乎明白他想知道的事,回答道,“秋梨秋葵都很好,你若是想见她们,便跟我回虞府。”他虽然更名换姓,虞怀到底还认这个义子。
秋梨秋葵两个丫头一点都不好,她们自从知道朱易出事,便整日在虞家折腾,虞凤稚嫌烦,将她二人幽禁起来,但没有苛待衣食。
朱易出事的时候,想到了江宁的朱家,想到了自己的娘,也想过那两个丫头的下场。虞凤稚身份暴露,即便出于维护他的名声,也得好好留着这两个丫头。
朱易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写字,虞凤稚顺着他的笔迹看去,只见方方正正一行小楷,“流放之后,劳烦将军多多照顾她二人,若惹您不快,寻个好亲事嫁人即可。”
“为何不送回朱家?”三皇子不解问道。
为何不送回江宁朱家?
虞凤稚目光沉沉落在朱易身上。
三皇子问了个好问题。
朱易怕了。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小虞将军便是朱明,被新科探花谋害过的亲弟弟,他掩盖许多年的秘密就此昭告天下,他们的父亲会不会恨死朱易,又会不会把对朱易的恨牵连到秋梨秋葵的身上?
江宁的探子来信称,朱易的亲娘被禁足,朱万贾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朱易早就无家可归。如今还能在客栈养伤,而不是进了大理寺的天牢,全是由于两位皇子暗中徇私缘故。
活着迎接他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朱易却没有再看虞凤稚一眼,他在白色的宣纸提笔写下又一行,“请二位将我送回牢狱中,长此以往,于太子爷名声有害。”
他们岂非不知个中道理,太子将立,根基不稳,此事若被传出去,被有心人大做文章,又是一桩事。
朱易入大理寺的那一日,才将从病榻下来,单薄似张纸。细弱的手腕被镣铐缠身,天灰蒙蒙的,身后送他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当朝的三皇子。
大理寺的门就要关上的时候,朱易忽然说了一句话,他嗓子很轻,吐字很慢,没有办法用力,背着身子,青衫荡漾在风里,似要随着即将虚掩住的大门消失。
那一句话轻飘飘进了虞凤稚的耳中。
“朱明,你我此生不再相见。”
虞凤稚睁大眼睛,刚想扑上去,大理寺的门关上了,他的手连一缕头发丝都来不及抓到。
虞凤稚痴痴盯着大理寺的门,回过头冲着三皇子笑了声,“我一定是听错了。”
三皇子看着虞凤稚忽然摇头,“是你错了,既然做错了事,为什么不好好请求原谅,还要反过来威胁他?”
虞凤稚目眦欲裂,“我没有错!错的是他!”
三皇子叹息,“时至今日,他还的还不够吗?如今为了躲着你,都躲进了大理寺,沐声,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莫以为我听不明白,你在用秋梨秋葵那两个丫头逼他和你回虞家,可他料定你不敢对那两个丫头做什么,宁愿去大理寺,也不肯受你威胁就范。若有人这般对我,便是下跪祈求,我也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何况此人还毫无悔过之心,张嘴便来要挟?”
虞凤稚张了张嘴,无力为自己辩解,“不,我不曾......”
我不曾威胁他。
我只是想不到其他让人回来的办法了。
我不承认自己错了,是怕一步错了,步步错,而后满盘皆输。
但这些话,朱易不肯听了。
第122章
大理寺灯火通明。
听说又关进来一位,狱卒议论纷纷。
“听说去年的新科三甲,有两个都进来了。”
“还有一个榜眼外放了,所幸没卷进来。”
“这次的案子,里头事多的很,咱们便是听一耳朵,又怎么敢往外传?倒是那探花和状元,去年风光的时候一起游街,今年落魄的时候一起坐牢,也是命中有缘。”
一众狱卒笑出声,边喝酒,边过着口舌的瘾。
朱易咳嗽两声,点亮案前的烛火。
连他也没想到,周茂生便被关在他隔壁。
许是同一个案子,放到一起倒也无可厚非。
周茂生瞎了眼睛,看起来比朱易还要病的严重,他看不到朱易,但从狱卒的揶揄中猜测到了什么,对着虚空咬牙道,“朱易,你竟然没有死,还能回来坐牢?”朱易理了理衣袖,没有说话。
周茂生面对死一般的寂静,早已没了当初折磨朱易时候的淡定,如今周府被抄,天之骄子落进泥里,又没少被虞凤稚折磨,能留着一口气在已经是虞凤稚最大的恶意了。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周状元凹陷的眼珠里血丝几乎都要爆出来,他就要被无端的揣测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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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易依然没有说话。
周茂生开始咆哮,开始踢打门窗,他只是想让对面的人说一句话,他想确认朱易到底死了没有。
那个被他扔到乱葬岗的人到底怎么样了?
对面却始终没有声音。
“是你吧?朱易?”周茂生开始自言自语,“你这样的贱人,总是命好的很,乱葬岗里还能爬出来。”
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这个贱人一一
他总归是希望活着的。
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长久的关押把曾经的状元郎几乎逼疯。
“朱易,你不说话,是不能说吧?”他神经质似地笑出声,“我烫坏了你的嗓子,你现在的模样想必丑陋极了。想当年初见......”
他们都是天子门生,那时候正意气风发,二人相携到陆家,如今陆家也卷进了东宫案里,连着他二人一起,就要被新的东宫当做毒瘤,连根拔掉。
周茂生忽然不说话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谁不仰慕少年时?
朱易依然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沉默着,面对周茂生,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周茂生看不到朱易赤红的眼珠,看不到朱易轻轻摸了摸脖颈发烫的疤。
周茂生这个人,在朱易的眼中已经死了千百回。
第123章
流放的旨意在朱易入狱后的第四日颁下来。
太子亲自拟写,圣人身边的大监前来宣读,朱易与周茂生下跪谢恩,待众人散去,牢狱之中只剩下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
周茂生身上带着垂死的腐败气息,他颤巍巍站起来,指往朱易的方向,“朱易,你果然没死。”他如此执拗,朱易闭目忍受着聒噪,他的嗓子每时每刻都像灼烧着火,而这一切皆拜周茂生所赐。此时距离他们风光高中的升平二十六年已过去一年半之久。
升平二十七年五月初五,涉案的新科状元与新科探花流放南疆,即日动身。押解二人的卫兵很快过来,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为他们套上木枷,拖着沉沉的铁链上了囚车,从牢狱往京城的城门而去。
这条路的中途要经过一段繁华热闹的西市,西市往南去便是花红柳绿的春巷,春夏之交,人来人往,还能看到孩童牵着黑狗走街串巷,每当有囚车经过,便有人拿着手中的菜叶子,鸡蛋往囚犯的头上砸,也有人拿着石头,有的犯人还没出了这条街,就已经头破血流。
朱易闭着眼睛,阳光太过耀眼,黑暗中呆久了,总是怕见光。
囚车渐渐行经鼎沸的集市。
朱易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中会有这样落魄的时刻。
而他如今落魄,除了身边伴着一只叫做周茂生的恶鬼,没有一人来送行。
连周茂生甚至都有周家的人来为他添衣送食,上下打点,沿路押送的士兵对周茂生的态度还算和气,恍惚过去高中骑马游街的场景似一场悲凉大梦,沦为这盛世王朝下的烟尘了。朱易攥住衣袖,没有人看到他攥住衣袖的手指几乎扎穿了手心。周茂生在囚车上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歪着头忽然笑一声,“大梦一场啊。”
朱易干枯的唇瓣蠕动一下,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的心脏像一团裹满灰尘的破布。
早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云上摔下来了,不是吗?
“我知道你盼着我早些死,可我偏不死。”周茂生喃喃念叨一句,在囚车上开始闭目养神。
他们犯的是大案,没有人敢在牢狱中看望,或许只有在这一去不回的时候,也许还能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人。
朱易抬眼往人群中看过去,他看到了泪眼婆娑的秋梨秋葵在追着马车,费力抬起被枷锁拽住的手,示意她们回去,而他抬起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
他看到了谁?
他看到了朱万贾,他的生父在人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了秋梨秋葵,朱万贾泄愤似地将秋梨秋葵脸上扇了两巴掌,在嘈杂的人群中怒骂,“你们两个也是为虎作伥的贱人!我昨日来了京城,知道你们如今攀了高枝,平时躲在虞家。说,当年朱明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秋梨咬牙,“老爷不要血口喷人!”
秋葵更是解释,“当年的事主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姐妹怎么会知道!更何况,老爷自己偏心,便是少爷真的将朱明丢了,老爷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
朱万贾气急败坏,他已经年迈,却肥头大耳,看起来与朱易记忆中别无二般,脖颈上的金链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不与你两个丫头争辩!”
他气冲冲往囚车又追了两步,正与朱易四目相对,当下夺了身边百姓怀里的菜篮子,劈头盖脸地朝着囚车的方向扔过去,嘴里喃喃道,“造孽啊!我们老朱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祸害!你和你娘一样是个祸害!怎么敢对你的弟弟下毒手!我老朱家今日与你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
第124章
黄色的蛋液夹杂肮脏的菜叶从朱易的头上猝不及防地浇下来,朱易伸出舌尖舔了舔,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