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又一尊只剩半截身躯的佛像前,明家军的残部已恭候多时。
中原的战神被用绳索捆绑,高高吊起,全身都是被抽打的痕迹,若是说出去定然被笑掉大牙,从无败绩的小虞将军,在打了最后一场胜仗班师回朝的路上落入敌手。
虞凤稚,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今事情的真相,只有虞凤稚知道了。
朱易身边的副官见了虞凤稚被高高吊起的情形,义愤填膺斥责,“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小虞将军!”
为首的那人约莫四十余岁,摸了摸胡须哈哈笑起来,“你们怎么对我明家的少主,我们便怎么对你们的小虞将军!若非他虞凤稚设套,明家何至于此!”
朱易认出来,此人正是先前他还在明家时候的管家。
明庄主已经死了,明家上下都被关押大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管家的遁逃。他纠结了一帮势力,竟也渐渐成了气候,打上了虞凤稚的主意。
若非方信帮忙,他们是没发靠近虞家军的。
明管家的目光落在明也身上,目光柔和下来,“少主人,你是老爷唯一的骨肉,老奴如今这般,并没有别的念想,只是想把明家人救出来,您受罪了!”
明也垂着头,不说话。
朱易心中明白,对管家而言,明家势力已经不复从前,再来争夺什么江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为今之计能用一个虞凤稚换出明家的其他人,已是上天善待。
朱易不去看吊在数尺佛像上的虞凤稚,盯着管家一字一句道,“我奉朝廷命来,若尔等放过虞将军,一切既往不咎,若虞将军有个闪失,尔等与这山上所有的明家军,包括明少主,必将一个不留!”
管家冷笑,“你们朝廷若是言出必行,我必也说到做到!”
朱易咬牙,“既然如此,让我上前与虞将军说几句话!”
管家倒是没有阻止。
明也端详着朱易,眸光复杂难明。
朱易扔下蓑衣,窗外冷雨哗哗作响,他上前数步,向高处看去。
在这月黑风高夜,朱易微仰着头,他的弟弟被一根细绳吊在佛像头顶的最高处,垂着眼睛往下看,金黄的佛像歪倒在颓败的神龛中,眼角似有一滴昏暗恍惚的泪。
虞凤稚,你对我犯下恶事无数,如今被吊在这满座的神佛面前,可有心存忏悔?
你我之间,究竟谁是谁的苦主?谁该跪着向谁忏悔?
四目相对,虞凤稚睁开眼睛,朱易看到他干裂的唇瓣开合,似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很多年以前,他们也曾有过温馨日子,小朱明也曾在他身边跟前跟后喊着哥哥。后来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了。
佛像金黄的颜色刺伤了他的眼睛。
朱易转过身去,没有再看虞凤稚,明府管家轻描淡写道,“只是被弟兄们毒打了几顿罢了。他手里沾我明家人的血,拿他泄愤,不冤枉。”
朱易向副官使了个颜色,副官心领神会,大声道,“可以交换人质了。”
绳索松动,虞凤稚被从佛像上缓缓坠下来,他光着脚,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头发挡着半张脸,没有人看清楚他的神情,像是佛像上下来的一缕游魂。
第163章
虞凤稚软在地上,但他还能走路,勉强站起来,漆黑脏乱的头发挡住脸。
一个虞凤稚换回明家上下的活口,这笔买卖对明家人来说不亏。
带着脚铐的明也与虞凤稚擦肩而过。
明也向着自己的旧部走去,长久的折磨让这少年丧失了鲜活的生气,脚铐沉甸甸坠着他,历经波折磨难,他再也不是矿山中翱翔的小鹰。
虞凤稚被副官接住,众兵士眼含热泪,已经有人生出想屠宰明家满门的心。
但眼下还不宜因此起争执。
双方各得了人质,明家的老管家最先道,“既然如此,我便也信守诺言......”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箭光凌空而来,直往虞凤稚后心而去!副官推了虞凤稚一把,那箭射偏,扎在虞凤稚的左肩上,若非副官及时,那一箭,只怕当下便要要了虞凤稚的命,朱易回头看去,便见卸下脚铐的明也手中拿着一把从老部下腰间夺下来的弓,少年形容狼藉,那一箭却有惊鸿之姿,此刻振臂道,“我明家的儿郎们,仇人就在眼前,谁若是能取其首级,我以明家宝藏相赠!”
老管家一屁股坐在地上,“糊涂啊,糊涂!”
如今大势已去,他无意与朝廷为敌,只盼着救下旧主,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苟活性命即可,朝廷的旨意也写的清楚明白,只要他们让虞凤稚活着回去,必然不会深究。至于他自己和自己的这群手下,朝廷想拿着出气,便拿性命出来,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只要明也平安。
但明也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以明家宝藏做诱饵勾引双方互相残杀,非要杀了虞凤稚和朱易不可,如此以来,更是给了朝廷剿灭他们的理由,若是失败,朝廷第一个杀的就是他明也!
朱易也不曾想到明也如此莽撞,这样的做法,显然是想在这布满破庙的山上同朝廷的人玉石俱焚了。此刻的明也不顾及自己家人的性命,不顾及老管家的性命,一味只想着报仇,为此即便付出更大的代价也毫不吝惜。
他本奉命而来,趁着救虞凤稚之机将明家军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明也和明家人并不是主犯,尚且有一线生路,往后做一介掀不起风浪的庶民有何不好?明也这么做,是一手毁了他们最后生还的希望,逼迫着与朝廷的人决一死战。
虞凤稚本便受了伤,又中箭,滴滴答答地从伤口淌出黑色的血,人已接近昏迷,副官咬牙,“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人!”
朱易咬牙,他贪生怕死,但绝不怕战,明也执意如此,早已布下等待命令的暗探只能提前上场。
“明也,你可想好了?”
朱易对着明也喊道。
明也在火光中看着朱易的面容,脑海中回忆起他们曾经在明家的一幕幕。
很奇怪,过去的记忆如此清晰,他甚至不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却还记得朱易女装的样子,他在朝廷日复一日的折磨下早已不人不鬼,他不再在意明家,不在在意亲人,复仇的火焰烧满腹中,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自己杀人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他是明少主,怎么可能苟活?
随着他一起被管家就出来的,是明家的亲眷,父亲都死了,他们又怎么苟活?
便是死,也要报了仇再死!
明也对着朱易微微一笑,他看起来像是风中诡谲的一具躯壳,“朱易,明少主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低低落下,反手便又往朱易所在的方向一箭,朱易身边的副官应声倒地,吐血而亡,
明也翻身上马,“谁能取虞凤稚首级,我以虞家宝藏相赠!”
杀伐声震耳欲聋。
朝廷的士兵沸腾了。
朱易额头沁出一滴汗。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箭离自己有多近。副官方死,他不欲与明也多言,一路副官对他多有照顾,如今在眼前惨死,群情激奋,这将是一场血战。
“杀!”
朱易红着眼睛,下了最后的命令。
这一场仗打了足足六个日夜。
后来,暴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太阳落下了。暴雨又来了。林中到处都是杀伐声,惨叫声,飞鸟不敢入林,野兽不敢出头,血流淌成河,腥气百里不绝。
这一场仗放在史书任何一个角落,无论大小,规模,都不足挂齿,但唯独残忍和血腥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明也抱着必死的心。
朝廷的人更是因虞凤稚的伤而群情激奋。
互相仇视,又有利益诱惑,每个人都恨不能在对方身上扎出无数个洞。林子里到处都是无头断尸,每两步都有半只脚,半只手,甚至还有内脏,连暴雨都冲刷不干净的罪孽狰狞显露在枯黄的野土上,乌鸦和秃鹫在林外盘旋等待,或许还有豺狼和野狗,在等着一场丰盛的大餐。
直到第七日的凌晨,山上的动静停歇了。
听闻第七日的凌晨,满山的狼嚎虎啸之声,大片乌鸦秃鹫入林中,如乌云般群鸟遮蔽日光。
山下有一条河。
那条河成了血河。
有胆子大的渔夫出河打鱼,他的网网住了不少残肢断臂。渔夫们一边抱怨,一边从残肢断臂中挑鱼出来,一边将残肢断臂扔进河中,直到他们的渔网,网住一个人出来,渔夫们围成一团,将浑身是血的人好奇地扔在甲板上,有人惊喜地叫,“他还有气!”
那人半睁着眼睛,头上破了个洞,还在淌血。
“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谁?”
“听说山上打仗了。”
渔夫们七嘴八舌地问。
他痛苦地捂住淌血的头颅,“我是谁?”
第164章
朱易和虞凤稚走散了。
他命令其他人护着虞凤稚,从小路往山下的河边走,由此分走了明也一部分兵力。
他留下来部署。
他得赢了这场仗,才能走向更高的地方,那时候,即便是虞凤稚也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这场仗打到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是赢家。
明家军的残余势力比朱易想象的还要多。就像朝廷来的人比明家军想象的还要多一样。
最后双方弹尽粮绝,明家军的人渐渐落了下风。
人人都说明也得不偿失,但对明也来说,虞凤稚死,或许还有朱易,虞凤稚和朱易都死了,他便赢了。
明家军的人撑到第六日,终于撑不住了。
但朝廷的人也快撑不住了。
天气恶劣,一场又一场的山雨袭来,一场又一场不断塌方的泥流阻止了这场血战,朱易在天崩地裂中昏昏沉沉醒来,只看到遍地的尸体和混在泥土中的肠子。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脖颈却感受到冰凉的气息。
那是一柄刀。
明也的刀。
便是用这把刀,明也屠杀了许多朝廷的人。
朱易回头看去,果然见遍体鳞伤的明也,正在狂风中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朱易没有反抗,束手就擒。
他本便只是个书生,书生哪里敌的过武夫。受伤的猛兽依然是猛兽。
明也拿着绳索一圈圈将朱易的手腕缠起来,绳索的另一头缠在他的手腕上,他不说话,朱易也不说话,他拉着朱易,没有找他的亲眷,也没有找为他拼命的士兵,而是找到了他的战马。
朱易被他扔在了战马上。
一匹布满伤痕的战马从充斥血腥的林海冲将出来,马蹄嘶鸣,背后尸山血海。
他们沿途看到了明也死去的亲眷,看到了头颅上扎着尖刀的管家,明也毫无动容。
“你说,虞凤稚还活着吗?”
朱易摇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
明也笑了,“我看到去追虞凤稚的人放了烟花。虞凤稚落到他们手里了。只是没多久就四处塌方了。这时候,你说虞凤稚是被埋在泥土里,还是被杀了,又或者是被冲进河水里淹死了?”
无论哪一个可能,活下来的概率都似乎不大。
见朱易不作声,明也面容有片刻狰狞,但又很快恢复原状。
他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会有人来救我,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报仇的机会。”
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也不过是他的复仇工具。
“世人都知道明家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一批富可敌国的宝藏,他们来救我,哪里是忠心,不过是想知道宝藏在什么地方。”
“那宝藏在哪里?”
朱易问了一个他知道明也不会回答的问题,但明也竟然回答了。
“明家根本没有宝藏,不过是流传出去给世人看的,也是我明家子孙的一条后路。当年我父亲亲口告诉我。”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这世上的人,汲汲营营,为利往来,反而送了性命,到最后依然一无所有。”
他话锋一转,“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家军的残部,这些人都是因为宝藏去投奔老管家,他们冒充明家残部,甘愿为了宝藏冒着更大的风险,所以来救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这一切,直到我死才会终结。我的亲眷们,他们苟活到最后,也在等着跟着我被救下来,分那宝藏的一杯羹。哪有什么人真心待我。”
朱易叹息,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长久的囚禁和折磨让当初的明少主死去,苟活下来的不过是个灭世的幽魂,视他人性命于无物,无情也无心,更不相信这世间良善。
朱易笑了笑。
明也如此,他自己莫非不是如此?
朱易,你信这世上什么人真心待你?没有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明也,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活的很富贵,但只会剜我的心。”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我怨恨这世道。”
“我骗了你,就像你现在骗那些为你奔走的人一样。”
他淡淡道,“你想报仇,我无力阻拦,你想要我性命,我也无力阻止,但当初,确是我错,可你杀了周官,我永远记得这一点。”
朱易对明也的心思异常矛盾。
他恨明也杀了周官,但是他先对不起明也。
他想放过明也,也想杀了明也。
他做不了决定,便等着时局逼着他做决定。
明也很久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了,他看着朱易的眉眼笑,“当初你便是靠着这副模样蛊惑我,如今还准备故技重施?”
“我如今狼狈至极,还能拿什么来蛊惑你?”
第165章
风雨接踵而至。
朱易并不觉得自己能蛊惑得了明也,现在的明也已不是当初蒙昧无知的少年。
听到虞凤稚的消息,他的心头白茫茫一片。
没有痛苦,没有希望,也没有关切,似乎离那些七情六欲很远了,唯独对权势的不甘,让他还能僵硬地迈动步伐。
可这也不能让他开心。
朱易看着明也,便又想起来周官。
不,他本叫做路乔。
那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为他而死的人了。
落在明也手里,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朱易等太久。
明也牵着战马,他们走了很久,人饿了捕鱼来吃,马乏了觅野草裹腹,大部分活明也都差使朱易来干,经过陡峭险峻的断壁,走过布满毒草和迷障的山区,终于来到了一条红色的河。
战士们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天上高高悬着一轮冷酷的月亮。
明也的战马停下来,他回头冲着朱易笑,“我对你多好,还给你找一处葬身之地。”
朱易没有想到,明也竟是想活活埋了他。
“朱易,你也体会一下吧,
一点一点断了呼吸的痛苦。”
明也被关押在水牢中受尽折磨,他的头被按在脏污的水中,等到快窒息的时候才被提起来、
如此反反复复,已经记不起来多少回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便想着,怎么才能来到这个人身边,怎么才能让这个人也感受一回慢慢窒息的痛苦。
他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做梦都想着,终于等来这一天。
朱易被他一脚踢的跪了下来,风雨交加夜,月色却明亮,雨水沿着朱易的脖颈淌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埋是什么滋味?
朱易能清楚地感受到一铲一铲泥泞的土被沉沉堆积在脚边,堆积上小腿,慢慢来到小腹,胸口,他被捆着脚和手,被一卷破席禁锢的动弹不得,到最后只剩头脸在外面,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艰难喘息。
明也血红着眼珠,仇恨一点点蚕食他的心。
“我想杀很多人,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