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中有老一辈的人听说此事,满口答应,这种八十岁以上寿终正寝老人的丧事就是喜事。
喜丧可遇不可求,有机会参加的话,是会积福的。
当然,不讲究的人就无所谓了。
按冯小愉遗愿,明怀远和周峰中午从卫城出发,到米城去请冯小愉还健在的老姑舅。
考虑到孩子太小,许知宜生完孩子也才百天,身体弱,不宜守灵,明许两家让她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两个月嫂回了娘家,让李子娟搭手一起看孩子。
经过手忙脚乱的第一天后,到第二天,许诚就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
之后,在米城阴阳师的主持下,葬礼按部就班的进行。
次日下午,米城的老姑舅被请到卫城。
老姑舅一来,就可以按习俗举行淋生仪式。
据说这仪式是逝者和生者的最后次联系。
所谓淋生,就是由各在世的晚辈购置绵羊,在绵羊身上浇上水,若逝者对其无怨言或没放不下的事,绵羊会全身抖动将水全部甩掉。
但若浇上水后,绵羊站立不动,不抖落水滴,则表明逝者对其存有芥蒂或有不满之事。
这种情况下,就由他人在旁说道承诺,直到某事达成,绵羊抖掉身上的水,这才算淋生仪式结束。
绵羊是逝者的临时化身。
这种淋生的习俗卫城没有,却是米城传统的葬礼习俗。
许知安早早联系好卖活羊的人,在第三日下午,按明家人口数量将绵羊分批带进明家大院。
周边邻居和卫城的宾客没见过这种习俗和仪式,在下午五点时分,都聚集到明宅观礼。
别说,还挺神奇。
在明诗远一家三口和明锐一家四口淋生时,刚在绵羊身上淋上一点水,它们便痛快抖动起来,一点没犹豫。
阴阳说,此时的绵羊代表逝者,显然,逝者对他们没有任何不满的念想,痛快领了他们的意。
听闻此言,明诗远禁不住大哭,一个劲哭喊着“妈,妈,妈。”
毫无女市长平日里的矜持。
问题卡在明怀远和周兰身上。
说来也奇怪,连着在他俩的两只羊身上淋了两大壶水,那两只绵羊冻得瑟瑟发抖,就是不打激灵,抖落身上的水。
众人不解,私下交头接耳起来。
明怀远和周兰戴着孝,跪在那,不知所措。
事情有点僵住。
随后,又在绵羊身上浇水,那绵羊还是不动。
此时,明梁从灵堂出来,搂着那绵羊,老泪纵横,“老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临死前,你是不是给他俩交待过什么事?他俩没答应,现在就惦记这事呢,是不是?”
说着,他瞧向那夫妻俩,“你俩好好想想,你妈去世前一天晚上,给你们说过什么事,你俩没应下,快想,肯定有事。”
明怀远想了又想,坚决摇头,“爸,我妈真没给我说过什么事,我发誓。”
明梁瞧向周兰,“那就是你,儿媳妇,你妈生前对你可不薄,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说谎,她给你交待了什么事,这个时候你都得应下,否则她走得不安心。”
明锐有些迷茫。
他是不信这些的,只不过是习俗,就随着大家做了。
看到周兰被架起来,骑虎难下的样子,他想打个圆场替她解围。
正待他开口时,周兰突然痛哭起来,“妈,妈,你放不下的事,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交待给我的事,我都答应,都答应,我想通了,都想通了。你放心,我会按你说的去做的,你放心去吧。”
她的话音刚落,那两只绵羊突然抖动身体,水花溅了他俩一身。
顿时,众人欢呼,一个劲感叹这事的神奇。
明锐愣住。
第193章
世俗
华月和明锐一样,盯着那两只羊,怔在原地。
只觉不可思议。
忽然,她起身,奔到许知安处,急道:“小安,还有羊吗?我也想给奶奶淋生。”
许知安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华月姐,还有一只,是我多买的,为预防意外,备用。”
“给我,这只算我的,我就是想,想……”
华月哽住,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
她和明锐跟着冯小愉一起长大,比华韵待在冯小愉身边的时间还长,不是她的亲孙女,胜似亲孙女。
老太太走了,她和明家人一样伤心。
这些年她忙于工作,因着怕被她催婚,总是能不见她就不见她,刻意躲她。
祖孙俩已经好久没坐一起好好说话了。
可是,她还有好多话想对老太太说。
“华月姐,你不用多说,我理解,你就是想留个奶奶的念想,你先等会我,这事我得给爷爷说一声。”
“好,你快去。”
是得征得明梁同意才行。
这事她自己说不太合适,许知安去说反而最好。
那只备用羊就拴在不远处的栅栏上,华月盯着它发呆。
过了好一会,许知安跑回来,有点喘,“华月姐,我问爷爷了,他说你就跟奶奶的亲孙女一样,既然有羊,想淋生就淋生吧,你去等着,我给淋生的师傅说一声。”
“好,谢谢你,小安。”
许知安大大咧咧摆摆手,走了。
华月回到原处,跪到自己的垫子上等着。
稍后,许知安牵着羊来到淋生场,将羊交给淋生师傅,给他交待几句,退了出去。
淋生师傅牵着羊到淋生场中央扬声道:“孙女华月淋生一只。”
闻言,明家人倒也没吃惊,俨然把她看成冯小愉的亲孙女。
明锐转头,瞧着双手合十,虔诚跪拜的华月,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已看懂淋生的原理。
其实就是羊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
淋生师傅重点往羊头羊耳,还有尾巴处浇水,羊感觉不舒服,会本能甩头打激灵,想把水抖掉。
当然,也有个体差异,有的羊比较迟钝,所以迟迟不动。
周兰和明怀远淋生时,碰巧遇到两只迟钝的羊。
只是,他无法解释这碰巧。
不管这一现象有其科学性,还是巧合,或许,此刻,深爱逝者的家人都希望这一仪式的寓意成真,以此告慰逝者,平复自己内心的遗憾。
果然,淋生师傅又开始给羊头和羊耳浇水。
那只羊淋上水,没等淋生师傅准备好,便挣脱他的手,满场子乱跑起来。
它似乎受到惊吓,眼神慌张,边跑还拉了一路的羊粑粑。
像中药丸似的。
无路可跑时,它停住脚步,身体一哆嗦,瞬间抖落满身的水。
看到眼前一幕,华月再也顾不得形象,像刚才的明诗远一样,哭喊出声,“奶奶……”
顿时,明家子孙,又是哀声一片。
淋生结束。
众人拉劝着明家人回到屋。
人多嘴杂,两个参加淋生的宝宝受不得吵,哭闹不止。
明锐鼻尖泛红,轮流抱完宝宝,亲亲他们的小脸,催促许知宜赶紧领着宝宝先回娘家,别把孩子弄生病了。
她把孩子交给月嫂,握着明锐的手,担忧道:
“老公,我想留下来陪你,给奶奶晚上守灵,孩子有月嫂和我妈带着,不会有事的。”
明锐抬手,将她额间碎发别到耳后,眼神温柔:
“你快回去好好陪孩子,晚上烧得是高香,一柱高香烧三四个小时,我们几人轮流完全够,连我妈都不用守,更不需要你这个刚生完孩子的孙媳妇。听话,回去,别让我再为你们娘仨分心。”
许知宜看他眼神坚定,怕再坚持下去,会让他有负担,就乖乖点头,转身走了。
临出明宅大门前,她叫过许知安,嘱咐道:
“小安,替姐把你姐夫操心好,到饭点了,盯着他吃饭,看他累了困了,想法让他休息,他哭得伤心时,替姐及时劝他。总之,别让他伤了身体。”
许知安连连点头,“姐,你放心吧,不用你说我都会注意这些的,更何况还有咱爸在呢,说实话,咱爸可比我更疼他那女婿呢。”
“好,好,有你们给我盯着他,我就放心了。”
送许知宜上车后,许知安赶紧又盯着淋生师傅宰羊。
按米城习俗,淋生的十只羊要当场宰杀,做为晚餐食材,供众人食用。
宰杀之后的羊皮、下水都归淋生师傅。
之前,除了祭拜的宾客,很少有邻居到明宅用餐。
今天到明宅观淋生礼的邻居很多,他们又是头次见这习俗,特别好奇,又觉神奇。
观完礼后,大部分人都留下来,想体验淋生羊肉的味道。
厨师直接将羊肉清炖,在里面加青萝卜和粉条,出锅时再撒上香菜。
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最大程度保留了羊肉的鲜美。
许知安从朋友家的露天牧场精挑细选的十只羊。
这些羊是吃牧场上的天然草药,喝山沟中的泉水,放养长大的,肉质本就上乘,又是现宰现煮,味道肯定差不了。
大家心里又揣着好奇,邻里之间,从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如此用聚,那感觉着实奇妙。
就算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的这些人,初次品尝这羊肉,也觉别有一番滋味,令人难忘。
光这一起吃饭的热闹场景,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顿时,这些高档别墅看起来充满烟火味。
华灯初上,门口挂着白灯笼的明宅,充满欢声笑话。
明锐和华月送祭拜的宾客到大门口,目前他们离开,回头望向院内,五味杂陈。
别墅院内是两个临时搭建的帐篷,便于丧事期间大家用餐。
客厅用于搭建灵堂,侧厅用于祭拜宾客小坐,二楼是私人空间,不便利用。
因丧事持续五天,无论是来帮忙的人,还是请的阴阳师,和赶上饭点的宾客,都要用餐,不搭帐篷不行。
只是……
华月的语气里透着疑惑:
“明锐,这完全不是我想像的葬礼。
我以为葬礼是庄严的、肃穆的、沉默的、哀悼的,至少,不会有笑声。
眼前这一切,世俗到颠覆我的认知。”
正在此时,又从帐篷里传来一阵笑声。
明锐若有所思,“是不是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对,和你我的世界相比,真就是另一个世界。”
谁知一语成真。
次日,他俩算是彻底见识了另一个世界的真谛。
第194章
大俗大雅
次日一早,明宅陆续涌入很多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来时,手持一小捆纸钱,说是要祭拜老太太。
明家人懵了。
明锐赶紧叫过许知安,“小安,快去问问米城来的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稍后,米城的阴阳师傅过来,一瞧他手中的纸钱,瞬间明了。
来的陌生人祖籍都在米城。
米城的习俗,祭拜逝者要带捆纸钱来。
昨天,有人将明家的淋生礼,和邻居聚餐吃羊肉的视频发到网络上。
说卫城赫赫有名的明家,八十二岁高寿的老太太寿终正寝,明家人正给她办喜丧。
丧事期间,免费宴请所有来宾。
在古代,类似大户人家理丧期间放舍饭,行善事,为后辈积德。
卫城人对此无反应。
可米城人一看这视频,就知道老太太是米城人,办的是米城传统葬礼。
或许是思乡情切,睹物思人。
又或许同感离家背井,客死他乡,终究无法落叶归根的酸楚与惆怅,看到视频的米城人不约而同,按家乡习俗,买捆几元钱的纸钱,顺路到明宅,给同为米城老乡的冯小愉烧个纸,送个行。
无他,一点残留的家乡情怀罢了。
明梁见状,甚是高兴。
他嘱咐明家守灵堂的人向这些陌生人好生回礼,不要怠慢了冯小愉的家乡人。
苏建国和许伟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安排好人员,客气招待来客用餐。
许知安又从朋友那买了20只羊,让来人放开吃。
这是葬礼的第四天,从早到晚,来明家祭拜的客人络绎不绝。
帐篷里的笑声、吵闹声,就没断过。
明锐跪在灵堂前,一遍遍给祭拜的来人回着礼,听着陌生的米城方言,通过敞开的客厅大门,看到院内神态迥异的各色人群,只觉陌生。
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与他的世界完全不搭。
奇怪的是,现在,他在自己的家,却不在自己的世界,身处另一个世界。
平静又迷惑。